Tom傻透了,他的退讓和Chris的固執,將使這齣戲失去莎翁的戲劇張力。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
一齣悲喜劇。
1 / 通常在於一種難以言喻
June, 2013
June, 2013
他們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就維持了將近一年。從某個角度來看,很多時候Tom發現自己把它當作是一場遠距離的戀愛。因為那模式的確有若干相似。
電話或是簡訊、碰觸不到的接吻或是擁抱、無從見到面而衍生的淺淺焦慮──Tom認為自己逐漸習慣了,無論如何。
2012的下半年度,Tom和Chris經歷了另外一段藉由Thor和Loki串連的時光。Tom依然把那些記憶全都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一如過去他所做過的一般得心應手。合拍第二集,就像是一場長途馬拉松的中繼站。拍攝期間累積起來的笑話(事實上,在冰島的期間他們倆除了不停玩接龍遊戲互相取暖,講到最後甚至趁著Natalie去補妝的空檔互開低級黃腔,Tom只記得Chris屢戰屢敗,最後居然硬是把衝浪和某種性交體位扯在一起,害得Tom在Natalie回來之後依舊大笑了整整三分鐘才進入狀況)、綁手綁腳的服裝常讓他們不小心在跑位時摔倒(Chris自從不知為何被食物鏈頂端的服裝造型師分配到露副乳的戲服之後,在冰天雪地的冰島Tom和Christopher都不只一次寄予Chris無限的關愛眼神。他倆都曾經主動提議要把外套借他,以至於劇組紛紛調侃Thor是最受反派憐憫的超級英雄)、分散在每個人手機裡面的合照和偷拍(Kat和Jaimie的手機簡直戰果豐碩,她們總是樂於用相片記錄他、Chris和Zachary最蠢的時刻,比如說他們三個經常偷偷躲在綠幕背後打牌。淺野忠信有次也難得的加入了,雖然他只參加了一天,身上的錢還通通被他們贏走)。
這些回憶,以不同的角度和註解儲存在每個人的大腦裡面,儘管過了一個月、半年、一年之後,這些記憶就沒有記憶卡或硬碟來的真切,甚至連當時的感動、眼淚、或者是大笑的理由都在腦海中消失了。
但總是會有些什麼留下來,Tom深信。當他喘口氣眺望眼前不熟悉的崎嶇跑道和看不見的終點,回頭卻發現起點已經在很遠很遠之外,而且無論他跑得有多辛苦,身邊始終都不寂寞。Chris和他,獨有他們兩個才能知道有多特別的特別。那些被分門別類的記憶,有些權限只限定給Chris開啟。有些則是他特別用來分享給粉絲(Chris的說法是應付媒體,但Tom寧可把這件不得不重複數十次的枯燥事情想得快樂一點)。至於其他更瑣碎的記憶,就是Tom在談天時可能會無意間想起來,最後也可能會成為拿來取悅家人或是親近好友的話題。
那段時間無疑是愉快的,在拍片的期間幾乎又重新回到他和他最初結識的日子,直截了當來說就是墜入愛河──戀愛的心情。
那就是每個人會有的正常反應,無論是心理或是生理。對方的視線、碰觸、擁抱,伴隨而來的心跳加速、緊張、害羞。Tom依舊會因為Chris在遞給他咖啡時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而衷心喜悅,等到Chris轉過身去又難掩必須掩飾過去的悵然若失。或許,暗戀中的人最容易滿足,而戀愛中的人最為貪婪。
Chris其實不比他來得不愛惡作劇,身為家中次子又都只擁有兄弟的Chris,開的玩笑通常都比他來的過份──這絕非只有Tom單方面這麼認為。Frigga死去之後一場Loki在地牢的重要場景,他剛換上了一頂被刻意抓的蓬鬆凌亂的黑色長捲髮(Tom和Chris試妝之前,曾經討論過Tom認真的該去演一回重金搖滾歌手),顴骨上了起碼三層的橘紅色系的油彩,Loki的妝感一向很重,Tom專心醞釀情緒,沒留意腮紅的粉末不小心飄進眼睛,他戴著比他的眼珠更綠的變色片,眼睛不適使得他眼眶泛紅,形成淚水隨時要奪眶而出的絕佳狀態。Alan導演說開拍的前幾分鐘,同樣裝扮妥當的Chris悄悄的從後門溜了進來,躲在高大的攝影和收音器材後面,Chris沒和他打招呼,臉上肅穆的表情彷彿在引誘著Loki展現與兄長截然不同的狂怒,並將心境化為實體。為了不把假血漿弄得滿地都是,Tom一邊單腳跳,一邊挪動到助理導演指定的位置,他想辦法靠牆坐下,在這一刻三公尺外的攝影鏡頭已經無法影響他分毫,他的胸口有著剛剛刻意去激烈運動之後泛起的熱氣,以模擬破壞地牢的失控。同樣,他的臉色因為化妝而毫無破綻,剩下的就是他,和他的表演。
三十分鐘後,就在Tom聲嘶力竭,腦子因為不斷大吼大叫而開始有點缺氧,導演一喊卡,他落下了鏡頭前只能強忍在眼眶的淚水,下意識的躲開Chris炯炯注視的眼神,彷彿Thor的凝視使得他不自在。他也確信如果哪天Thor真的看到Loki哭,Loki想必會讓他的哥哥付出某種程度的代價不可。就在Tom重演了三次之後,導演喊了休息,和一群攝影師專注看著螢幕重播。Tom喘了口氣,這才意識到Chris高大的身影就在不遠處,當所有工作人員都無暇分心時,Chris把握機會對他眨了眨眼,遞了一個飛吻,甚至還作勢要將他抱進懷裡安慰。
Tom咳嗽起來,突然之間有點想把對方給殺了,原先徹底填裝在他心裡的喪母之痛在瞬間給賣萌的Chris洗得一乾二淨,要是導演說不OK要重拍怎麼辦啊Chris!Tom上一秒在心裡怒吼,下一秒才發現導演在叫他。
「完成了!效果很棒!我們十分鐘後拍你和Chris。」
Tom露出Loki絕對不會露給地球人看的溫和笑容,坐在地上不打算移動,而Chris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Tom的水瓶,Tom邊道謝邊喝水潤喉,Chris蹲在他旁邊露出大狗般的傻笑。
「我親愛、親愛的哥哥,你就不怕我把你殺了。」Tom狼狽的頂著一頭亂髮,眼睛紅腫,滿臉殺意,看起來還真有那麼一回事。
「你不會的,我的弟弟。剛才那段演得非常完美,Alan絕對不會叫你重來。」
Chris就是有這種把握。而且他通常都非常正確。
身為主角的Chris在片場待的時間比他更多,兩人若不是正好在對戲,輪到Tom班表空閒的時刻,他也會刻意繞去片場,看Chris與一大群特技演員排練武打動作,行雲流水的節奏常讓他看得太入神而差點被橡膠武器給砸中。
他們的相處在外人看來是極好的友誼關係,同甘共苦的親密友人,不難理解甚至會使人感同身受。在Tom和Chris自己的感覺裡,兄弟或者是朋友,都代表男人與男人間的直來直往,雖說他們個性都不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不,就算是外表看起來神經比他粗,實際上卻比他纖細許多的Chris,Tom也還是會會錯意,他認為這是一種後天性的反差,在他兩位姊妹們的薰陶之下,Tom反而容易犯了「想太多」的毛病。但不管怎樣,半神的外星兄弟永遠是他們定義彼此的方法之一,那怕是Loki對於長兄的反抗、憤恨、嫉妒,那些符合Tom天性的戲劇性,都能化解隔閡在他們之間無可避免的因為「愛情」這個格外沉重也複雜深沉的情緒反應。
年底THOR2電影殺青的那天,劇組人員全部都聚集在倫敦一百坪大小的片場舉辦慶功宴,所有演員集資籌備當天晚上的食物、飲料、甚至現場還請來DJ。喜歡喝上兩杯的Alan導演很快就醉了,醉到連站在門口也可以聽見導演高八度的無厘頭笑聲。而Tom手上斜斜拿著香檳酒杯,正在編寫簡訊給人在美國的Zachary Levi。洛杉磯與倫敦相差八個小時,Tom看了一眼手錶,猜想Zach應該不至於睡到中午,傳送鍵按不到兩秒,Zach幾乎是立刻回他。
羨慕嗎?
羨慕死了。
你可以現在搭飛機過來,我替你留一杯酒。
來自Loki的邀約令我備感榮幸,但我得小心酒裡面是不是有毒才行。
我可以幫你試毒。
你不如餵我喝酒,嘴對嘴那種。
你想得美。
「打簡訊?」Chris擠到他旁邊。
「是啊。」Tom快樂的說,「你看Zach很好笑吧。」
Chris原先只是想拿份布丁給Tom,倒沒注意到他正和Zachary在打情罵俏,等到發現之後,他原先也不想窺看簡訊內容以免Tom介意,但沒想到Tom天真的把手機直接塞到他眼前。他迅速瞄了一眼對話。
「他喜歡你。」他果斷的說,乾脆自己吃起布丁。
「你開玩笑。」Tom笑得燦爛,「不,他不喜歡我。我們只是損友關係。」
「跟你打賭。他喜歡你。」
Tom依舊是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他讓Chris當著面餵了他一口焦糖布丁,隨後才又露出甜甜的微笑,令Chris心中警鈴大作,「既然如此,你要賭什麼呢,Chris。」
其實根本沒什麼好賭的,Chris忍不住發起牢騷。他欣賞Zach,自然能看出Zach看著Tom的眼神改變──因為他就是擁有相同經驗的人──但也有可能是他神經兮兮,畢竟不小心的喜歡上這個男人的時候,連他自己都還來不及察覺就狠狠摔進坑底。但是,不論賭約成立與否,他現在光溜溜的躺在Tom客廳地毯上卻是不爭的事實。Tom吃完布丁,雙頰泛紅的他只說了一句我要上面就跑去找其他人串門子,讓Chris一度以為他喝醉。他做好了切身準備要迎接Tom待會的霸王硬上弓,結果回家後Tom卻彷彿醉了的妖精賴在客廳的地毯上不肯動。所以到底是真醉了還是連他都不知道這樣的行為就是明擺的引誘。不管了,反正他樂得脫光乖乖躺平的Tom──雖說最後Tom是在上面沒錯,衣服還沒脫個徹底,他已經爬上Chris的腰,抓起他的陰莖,性感無比的股間吞吐著他的下體。他們一邊做,地板上放著他們準備再喝上一輪,從慶功宴上偷渡回家的香檳。Tom就這樣,帶著一點放浪和狂野的姿態,纖細的手指夾住高腳杯,俯身吻他的同時也將香檳緩緩注入他口中,Tom這傢伙居然介意起來了,Chris差點大笑。但是起碼在他的下半身依舊被惱人的後穴緊咬不放,而他又任憑Tom坐在他身上之前,Chris只能盡力滿足他而選擇不多說其他廢話。
那個晚上,Chris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Tom絕對是被Loki給附身。那股與Tom平時溫良恭儉讓的形象相差甚遠的風騷模樣,與其說是滿足需求不如說是有種他被徹底榨乾的脫力感。Chris早晨帶著宿醉醒來,Tom睡在他的手臂旁邊,溫暖的褐色捲髮和傻呼呼的睡容讓Chris放下心。為什麼放心,大概是連他有時都不太敢去想像Loki全裸在他面前的樣子,現在說來他們是同一個人了。但那仍然有點、太過情色。對Chris來說,那若非直達某種無法告訴別人的禁忌激情,就是不道德。
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
然後是一年。
四月上旬,Tom去了一趟洛杉磯,這一待就在美國待了半個月。4月12日他自己搭車前往機場。他跑機場的頻率已經超過年輕時常在一群朋友呼朋引伴下被拖去夜總會。如果真的要計算,他也很久沒去酒吧了,當然,夜總會也是。Chris自從一月初帶著家人到哥斯大黎加衝浪度假,接著就暫時住在洛杉磯,過著天天上健身房鍛鍊身體和縮減飲食的規律生活。這也是Tom和Chris拍完THOR2之後,最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
其實所謂的生活,日復一日在他生命中被實踐。Chris離開英國之後,Tom忍不住擺了一張他們的合照在床頭櫃。相片是Kenneth Branagh拍的,地點就在Ken的別墅。他認識Chris三四年,合拍過的照片或許都不只幾千張。但那張卻是他和他認識的第一張相片。
第一次,與最後,總是最令人印象深刻。
Chris看著前面的鏡頭,但他卻在最後轉頭看向了Chris,偏偏在那一秒鐘Ken按了快門,他使用的是老式的底片相機,無法刪除,不能現場看,就這樣永恆的留在膠捲上。THOR開拍的第一天,Ken細心的在每個人的化妝室座位留下一個白色信封,裡頭有一張統一印刷和親筆簽名的便箋,用謙卑和善的口吻期待大家能同心協力,然後送給每位演員一張在聚會的相片。Tom在此之後並沒有問Chris收到的是哪一張,打開信封的當下,認識不滿幾個月的Chris坦率卻又有點羞澀的笑容令他怦然心動,他想著對一個帥氣有如希臘神祇(他現在是北歐神祇了,Tom提醒自己)的男人,他不再是和平常一樣帶著羨慕(無論是對Chris的臉蛋、還是他的胸部)而是滿懷熱情,這就是喜歡上男人的感覺嗎,他沒什麼實感。至於相片中的他,側臉看起來有點蠢,不過那就是他平常的樣子──沒完沒了的大笑,他的頭髮已經留了一點長度,黃昏前恰到好處的光線讓他們的髮色顯得很柔和,臉部曲線也是。
Tom每天早上起床,到洗手間去沖澡、洗臉、刷牙,接著開始燒熱水,視情況煎個蛋,弄片吐司,時間不夠的時候或者直接拿出玉米片和牛奶。大日子會有出門的一套既定準則,該穿哪件西裝,轎車幾點會來接他。全都清清楚楚的紀錄在Luke的手機備忘錄。至於可以悠閒宅在家休息的日子,早餐之後Tom仍然不會換掉輕便的裝扮,頂多換條厚一點的長褲。他的移動範圍局限在起居室、書房和餐廳。不管要回簽名、看粉絲們的信、看劇本、還是看書、看電影、或把音樂調到不至於隔天與鄰居碰面時會對他皺眉的程度,都可以。疲倦時他常常直接躺在沙發上小睡。於是他通常只在睡前才會回到臥室看到那張相片,有時候甚至累到忘記這回事。
金屬相框是某天他在整理屋子的時候找到的,說不準是什麼有價值的古董。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框來自於母親的雜物。至於是什麼時候放在書房一個無人聞問的桃花木五斗櫃的死角,他一點也沒有概念(那格櫃子按照年份收著一些他從劍橋到RADA求學時期的大型資料夾,裡頭有註冊單、成績單、一些瑣碎的文書、同學的信函或情書。Tom打開那些開始泛黃的信件時,忍不住自得其樂和他的咖啡一起笑了很久)。金銅色的金屬相框沒有放任何相片,空蕩蕩的花草裝飾是純然的英式古典風格,打開背面的夾扣,內層只襯著一層薄薄的複寫紙。
連Tom都知道自己是半個科技宅,擁有實體照片並把他當作床頭櫃的擺飾,似乎不是他這個世代的人會做的事。但在這個沖洗照片漸趨式微的世界,卻未必然是件蠢事。一種過時的時尚。Tom會想。尤其他和他是遠距離的戀愛關係。無法看著對方或是依靠著彼此的體溫進入夢鄉,這點Tom在喜歡上Chris之後已經嘗試盡力釋懷。而現在他感覺就像是重回了青少年時代,無法朝夕相處於是只能在回到屬於自己最私人的空間──臥室,和一個最適合和情人消磨時間的地方──床。情侶之間有所默契的睡前電話,他未必有機會撥號出去。但是他仍往好的方向想。Chris雖然距離他十萬八千里遠,但是各自時差八小時。以此類推,他的晚安可以是他的早安,他的早安可以是他正在健身房洗澡的時間──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按下對方的號碼。他放棄蜷曲在棉被裡看著手機螢幕,而是靠在枕頭上拿起相框。一碰到金屬框架就會有冷意穿透手指,隔著玻璃製的透明夾層,那張相片與他的肌膚之間就有了隔閡。有些時候,他癡癡看著照片不知不覺就開始想起別的事情。明天要幾點起床,Chris正在幹嘛,雜誌照的拍攝風格是黑白還是彩色,Chris午餐是不是只能吃水果。重複幾次下來,相框經過熱傳導都變得有點燙手。
Tom喜歡這樣。把一個東西變得溫暖。
有些人習慣在家裡擺滿相框,全家福、祖父母的照片、好友們暢快歡笑的時刻。那些東西經常出現在一個家庭,卻不常出現在離開家庭的人的牆壁、餐櫃、或是茶几。Tom的小小客廳裡放著兩幅簡單的畫作,色彩和筆觸淡雅的寫生。他的雜物多到難以計數,所以大部分捨不得丟的東西全都直接進了外表看不出個所以然的收納櫃。一眼望去,會放在開放式櫥櫃的只有數不清的DVD和書、書、書(這筆龐大的數量也包括劇本)。但是沒有相片,就是沒有。
關於父母與他們的習慣,在某些方面幾乎可說是全人類共通,尤其是母親。而關於母親的所有物裡面,最重要的其中之一便是小孩的照片。不管那些照片現在以哪一種形式保存(相本、手機、平板電腦、或是辦公桌的隔間),一個母親總會把相片當作孩子的一部份珍惜。父母會帶著小孩的照片,孩子卻很少會帶著父母的照片。除非有一天他們也成為了父母。
剛進伊頓公學滿一個月,Tom有天回到宿舍房間,看見睡在他隔壁的同學迅速把家人的照片藏到枕頭下,Tom裝做什麼都沒看見,用很酷的口氣道了晚安。對方回應之後很快的用棉被矇住頭。Tom坐在床上,打開床頭燈,藉著微弱的光線草草寫日記,腦中卻揮之不去因為想家而凝結在男孩臉頰邊淺淺的淚痕。他的筆尖壓在米黃色的軋線筆記本,無法壓抑混合憤怒與痛楚的恨意。他恨透了。原子筆的黑色墨水越暈越開。他生著自己的氣因為他不該覺得嫉妒。他覺得難受卻只能繼續演戲。其他人可以想家,他卻不行。其他人可以因為想家掉眼淚,他卻一想起家就只能忍著不哭。
十三歲的Tom也帶了家人的照片,不過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絕不會把它拿出來看,也不會跟任何人分享。他將那張照片塞在行李袋最底層的夾袋,確保不會有任何試圖惡作劇偷翻他書桌的同學發現。他的父母要離婚了。光在腦子裡思索這樣一句話都令他無法呼吸,更不用想實際說出口。每個孩子都有秘密,這就是他的秘密。
從此以後他把所有的照片都藏起來。也認定看著相片思念遠方深愛的人流下的眼淚,比什麼都幸福。因為那麼一個自然流露的情感,他在過去曾經選擇做不到。
因此他現在是幸福的,無論那幸福有多微不足道。
出發前往洛杉磯參加MTV頒獎的前一天,Luke帶著小型的手握式攝影機到Tom的家,替他拍攝參加Below The Line活動的影片。主題是Tom和他的馬鈴薯,內容是為了替聯合國兒童慈善基金會(UNICEF)宣揚主動關懷世界上更多需要協助的幼童。一天一鎊的飲食生活進入最後一天,Tom明顯瘦了。
「早安。待會在哪裡拍?」Luke說,四天沒有泡咖啡,Tom家裡的味道清新的令他不習慣。
「直接在廚房?」
「好啊。還有讓我看看你的頭髮,你早上起床就沒梳頭嗎?」
「忘了。」Tom乾脆的說,一邊抓著自己頂上亂翹的捲毛,「很亂嗎?」
「糟透了。你現在給我回房間去打點,看你要穿件外套還是什麼,就那件黑色毛料圓領外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沒問題,那你呢?」Tom問他。
「我要去佔領你的廚房。」Luke說,他其實餓了。
趁著Tom去抹髮膠(雖然兩眼看起來有點疲倦、皮膚有點乾燥,但他們很快達成Tom不需要再浪費時間化妝的共識),Luke拿出攝影機測試廚房兼餐廳的室內光線是否充足,然後清理了一下烤吐司機,把瓶瓶罐罐擺放整齊(原本就很整齊了啊,Tom不平的說。整理家務注重小節的部分,你可永遠比不過Gay,Luke慢條斯理的回嗆他,拿出紙巾擦拭餐桌)。
一分鐘的影片,Tom除了一開始講了半句話就忘記下面要說什麼,還有根本就忘記把馬鈴薯拿去烤(其實這點Luke覺得不那麼重要,但Tom非常堅持),不到五分鐘內他們便順利完成拍攝。
「借一下洗手間。」Luke在客廳說,一邊將檔案傳到筆記型電腦裡。
「請便。」Tom說,又轉身回廚房,他打算多烤一顆馬鈴薯給Luke。
「謝啦。」
Tom的公寓不大,尤其他又是一個人住。一陣子沒交女友,沒有公開的交往對象,也沒有家人會來與他同住,一個人的居住環境不需要特別大。對一個三十歲的單身男人來說,越大的空間越難維持乾淨,不過越小的空間看起來也越亂。Tom就是介於中間不會太好但也不會太糟的那種。Tom偶爾會回到他母親在薩福克郡(Suffolk)鄉間的房子──被Tom稱為家──或許在Tom的心中,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Tom家裡只有一間浴室,同樣兼做廁所,格局上和臥房相連。Luke原想目不斜視,但還是不小心留意到棉被摺過了但摺的不是很仔細,可以想見沒吃飽又無法喝咖啡的Tom開始有了點起床氣,圍巾和帽子掛在掛鉤上,顯現他已經幾天沒特別出門。等等有機會去偷看一眼隔壁的書房好了,Luke有點壞的想,這樣才能真正知道Tom這幾天的整體心情究竟怎麼樣。Luke上完廁所,視線自然而然落到了床頭櫃上的相片。
老天保佑,你這個白癡。Luke差點脫口而出。
他一定是自認為房間不可能會有其他人進去,也有可能是因為今天來拜訪的人是他,Tom就鬆懈下來。你這蠢蛋,Luke低聲說,認真思考是不是該把那個試圖點滿居家技能的男人叫進來曉以大義。如果他打算要繼續愛這個男人,很顯然他的確是,這樣的警覺性遠遠不夠,甚至太低了。那是一個有婦之夫啊。熟識Tom的朋友都知道他將家人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但卻不會以任何外在形式去彰顯與家人的緊密關係。這樣的他卻把這男人的照片光明正大直接放在床頭。
有點傻氣、率性,不是嗎?這正是人們為什麼會喜歡他的緣故。
Luke忍不住靠近,沒有動任何東西,沒有高聲呼喚,只是靜靜的凝視相片。
Tom無疑是愛他的,Luke一直都有察覺。而且恐怕已經超過他所預計的深厚,你在做什麼,Tom?這樣是不對的。這已經不只是友情,也不是男人間粗獷的情誼。事情就是不小心會變成這樣吧,特別是愛情,上帝從不插手這些美麗的錯誤。不屬於典型男同志的Tom不會表露太多感情上的情緒,但是當你深愛一個人,儘管沒有自覺,世界的運轉軸心也會隨之改變。你的思考方式會被那個人給影響,連帶心情、判斷力、對未來的期許,這些如同衛星式的自我,將不再以自我為中心。Tom傻透了,他的退讓和Chris的固執,將使這齣戲失去莎翁的戲劇張力。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一齣悲喜劇。Tom會喜歡他在這齣戲中扮演的角色嗎?Chris最後是不是又能接受他被分配到的結局。Luke無法繼續去想。
「Luke?」Tom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要一起吃午餐嗎?」
照片會給人一種錯覺,彷彿時間凍結在那一刻。Luke和幾個男人交往過,付出真心很容易,上床更是簡單一百倍,但要得到一顆願意等價交換的心卻比登天還難。Tom鐵定和他上過床了,那接下來的要考慮事情剩下對與否的二選一,你愛他嗎?你一定是的,而他也愛你。但是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去愛他,他又願意付出多少去愛你呢?
Luke遲疑了,Tom本人恐怕都還沒想的這麼深刻。Chris究竟了解Tom願意給他到哪種程度,他們兩個人真的知道彼此的底線是什麼嗎?
「這就過去。」他回喊。
他決定裝作什麼都沒發現。
Tom問他馬鈴薯夠不夠熱的時候,他吐了吐舌頭故意抱怨,別說熱了,我的根本沒熟。Tom大吃一驚,立刻拼命道歉。Luke趁著Tom手忙腳亂,彷彿不曉得該用叉子還是手把他那顆咬過的馬鈴薯丟回烤箱時,他伸手拍了拍Tom的肩膀,彷彿叫他放輕鬆,等待Tom加熱烤箱的時間,他故意站起來看著窗外。有個男人正在他眼前談一場沒有回報的戀愛。他的對象是個男人。光是這點就令Luke不得不因為感同身受而替他心疼。別說結婚,他們連交往都不可能。卻還是有個傻瓜毅然決然。
為什麼要讓自己難過?你明明就難過了這麼久。
Luke和自己說過絕不因為這笨蛋哭,Tom。他們認識滿一年之後一起去喝酒慶祝。我是個白癡,Tom有點醉了,但他的口氣很認真,你是個好人,他又說,千萬別為了我哭。誰要為了你哭?Luke也醉了,你當我是你馬子啊?Tom聽到之後笑得很傻。但是我會為了你哭,你是我的好朋友。他說。
混蛋,Tom,他忍住眼淚。
《待續,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