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是對的。如果他沒有堅持。或許他們就這樣子再度分隔地球的兩端,然後等到下一次見面,可能是一個月、一個半月甚至是更久以後。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也只有二十四小時。多的那一分鐘,Tom和他都不會輕易捨棄。
因為得來不易。
2 / 於是那瞬間
如果可以,沒人喜歡離開家。說起來,那也只不過是一種選擇罷了。
一種選擇。你的。和我的。
一生中能離家太久而又太遠的人,並不多。人終究是要回家的。不想回家的原因上千百種,那份清單想要多長就能多長,長得從天堂跌進地獄也無妨。每個人的命運不像抽籤那樣隨心所欲,「我的父母離婚了」和「那天晚上下著大雷雨,我背起背包甩上大門,從此離家出走」,某種意義上結局可能極為相同。差別只在註腳的引用欄裡面,內容不盡相似,敘述長短因人而異,但也可能大同小異。因為人生有數不清的可能性,但其中有幾條路,只要是人就不得不走。
現在的Chris離家很遠。他跨越了海洋,跨越了物理上看不到,實際上卻存在的時區。自從他決定離開澳洲,憑藉英語系演員的先天優勢打進好萊塢。他就知道這次遠離澳洲,或許以後澳洲就不再是他過去童年孺慕的家鄉。問他如何定義家的意義,答案改變也是正常的。面對語詞聯想問答的問題,他會回答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對他來說,這就是天經地義白紙黑字。不管到了美國、到了英國、到了世界上哪一個因為工作必須短暫停留的目的地。就算是不會說西班牙文的他回到了妻子的故鄉,他知道那也已經成為他一半的家。
時令已經進入夏季,早晚的溫差也無法阻止Chris出門穿著短袖或是短褲。溫布頓網球公開賽進入第三比賽日,Tom前幾天私下傳了一張他和電視的合照給他,原先Chris還摸不著頭腦這張照片到底有什麼用意,直到他瞇起眼睛把照片放大,才看出電視的液晶螢幕正在轉播男子單打的賽事,仔細一看,他有五成把握角落秀出的比分表上寫著英國選手Murray的縮寫。Tom已經進入沒什麼人能阻止的狂熱狀態了,是說全英國人不管喜歡或不喜歡網球,恐怕都暗暗的在詛咒所有Murray對面的那個球員也說不定。這兩天他即將帶著妻子Elsa和女兒遠赴香港,他給Tom的承諾幾乎等於無法達成,Tom的字裡行間看不出半點沮喪,更正確的來說,在簡訊上,Tom根本也沒提到Chris上次的提議──在他家的客廳一起看場球賽。他平鋪直敘(但明顯看得出來Murray的順利晉級讓他興高采烈)寫了幾件生活上的瑣事,包括他這幾天在洗澡時決定換一首歌來唱。Tom大概沒別的意思,但Chris卻暗暗懷念起兩人一起洗澡,那通常都以爆笑開始,理所當然的以激情結束。他不知道其他人洗澡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的,也摸不清頭腦Tom幹嘛老是在浴室看到他脫衣服就笑得七零八落,明明在床上就已經互相摸得熟透。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問他。Chris想著。Tom和他的身高實在太高大,說起來也不是所有浴室都可以同時容納兩個人,尤其是兩個男人。
一年過去,Tom的簡訊卻幾乎與他剛認識他的時候沒什麼差別,只不過內容相較豐富,語言又更生動。放在結尾的ooxx他也習以為常了。Tom只要是傳簡訊給朋友,不加上一個親吻或是擁抱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作為Tom對外宣稱過無數遍,「最好的朋友」,Chris當然希望自己在Tom的心目中是特別的,也就是說,他當然希望自已和其他人,有一點不一樣。
Chris自認並不擅長使用手機,手機只是他拿來和朋友家人保持聯繫的工具,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作用。面對幾乎是三天就會用簡訊轟炸他的英國男朋友──Chris自顧自的笑了。他的英國男友。Tom聽到他這樣稱呼他不知道會不會仰頭大笑。你要我叫你澳洲男友嗎?Tom搞不好會問他。算了,Chris知道他絕對會一秒拒絕,聽起來好像澳洲伐木工。他應該會吐槽回去。
差不多嘛。Tom大概會說,你以前不是當過木匠嗎?
伐木工和木匠差很多,你懂不懂這之間的差別?
是不懂。Tom會老實回答。雖然你長得還頗像。
像什麼?
像我的澳洲男友。
喜歡上Tom是一回事,他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的確像個伐木工。他們居然可笑的穿上了同樣款式的Nike運動褲,繞著Ken的房子慢跑。Tom坐在草地上做起伸展操,邀請他一起做瑜珈但被斷然拒絕。要是Natalie出來看見雷神在做瑜珈還得了。Chris說,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他把花圈附近的木樁拿來練習負重力。那根本沒差,Tom也冷靜的反駁他,你以為我們兩個一身臭汗她印象就會比較好嗎?最後,Chris和Tom簡直像是翹課溜出去打球的彆扭大學生,穿著優雅的Natalie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反倒是他們兩個尷尬的恨不得再去房子外圍跑十圈。
是的,一見鍾情。就算第一次見面各自印象差到不行,也有可能最後會變成一場戀情,因為對方一定擁有某種特質而讓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起來。如果說讓Chris曾經感到壓力的是什麼,在往後的很多日子裡他親眼見證Tom輕易的給人太完美的第一印象。口條清晰、彬彬有禮、令全世界深深著迷的英國產紳士。不過Chris永生難忘的是有點蠢,有點笨,反應很快卻又很遲鈍的Tom。面對渾身散發迷人氣質的Natalie他表現得既從容自在卻又緊張的結巴;面對他時從不太自在到一下子就把心防全都拋開。如果說Tom給了他什麼只屬於他的特別。Chris知道自己擁有答案。
一滴水從額頭滑下鼻樑時,Chris知道自己永遠不會習慣倫敦的天氣。
他舉起右手抹去水漬,出於自然反應看了一眼天空,倫敦的天空不會沒有雲朵,雲朵就像是倫敦身上洗不掉的胎記。弔詭的是他頭上無雲,可是雨水在他周身點點盤旋,又下雨了。
Chris沒多大反應,只是隨手整了整肩上的背包,戴上鴨舌帽,縱使是夏天,倫敦還是一樣愛哭。這時要判斷誰是倫敦人就容易多了,儘管風中夾帶的雨絲開始變得有些蠻橫,倫敦人還是依然故我,行色匆匆。路上撐起傘來的人寥寥可數,而隨身帶傘的多數是亞洲臉孔。Chris當然沒帶雨傘,這點雨勢對他和倫敦人而言幾乎是有等於無。只要雨水打在身上不痛,就不能算是雨。
他剛離開健身房,短褲口袋的手機無預警響了起來,妻子Elsa拜託他回家前順路到超市買些補給品。簡訊上有條不紊的把品項和數量標記得清清楚楚,連該去哪家超市都考慮進去。Elsa比他有條理多了,在Chris的眼中看來,也比所有他認識的女孩子都有條理。但他今天沒開車出門,Elsa不曉得這點,就現在的狀況而言,Chris沒來由的有點心煩氣躁,超市不就是超市嗎?他實在不願意為了食物走太遠,印象中再過去幾個街口就有超市,Chris走了十分鐘左右,終於發現一間連鎖超市M&S。他鬆了口氣,抖了抖半濕的運動外套,重新掏出手機,用背台詞的方式把所有需要採購的東西記起來。等到他結完帳,手中抱著塞滿水果蔬菜、新鮮牛奶義大利麵和冰淇淋的大型塑膠袋,迎接他的卻是連英國人也不得不請出雨傘來的滂沱大雨。
Chris沒費心控制Fuck的音量大小,他張望四周,對街有個正準備收攤的紀念品推車,他用右手抱起袋子,花了八英鎊買了把全黑的雨傘,毫不猶豫的在最近的滑鐵盧(Waterloo)地鐵站上車,坐上朱彼利線(Jubilee Line)。現在還沒到尖峰時刻,六月期間觀光客也尚未蜂擁而入。Chris的偌大身材佔滿整個座位,懷中的塑膠袋正好替他遮掉所有視線,他不想和右邊穿著西裝的男人湊熱鬧看捷運免費發放的報紙,也不想和左邊的人一樣開始填文字遊戲。他本來就不是英國人,不需要無時無刻抱著英文字不放。車上很安靜,空氣中瀰漫雨水的氣味,地鐵的不通風更加重了悶濕的氣息,四周都是狼狽程度不等的乘客,Chris閉上眼睛,決定假寐。
六月,他的小玫瑰也滿一歲了。Chris想著,塑膠袋裝著草莓口味的冰淇淋。不是他的最愛,卻是他女兒的最愛。Chris發現自己露出微笑,想起有個人也愛吃草莓口味,還是巧克力?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不管是哪一種甜點都能滿足他吧。
那個男人啊。
Chris的笑意加深了,原本不耐的情緒緩和下來,想起他就像在極端炎熱的太陽下當街舔起冰淇淋,熱意在眨眼蒸發,口腔的甜味久久不散。或許那個男人本身就是入口即化的冰淇淋。舌尖嚐到第一口之後,從味蕾四面八方蕩漾的甜蜜便讓人迫不及待。Chris想著,緊繃的精神離他遠去,只剩下舒服的意識讓他耽溺於一個從實際印象建立起的回憶空間。
Tom前幾天在無意中曾經提到他這幾天都有雜誌照要拍,言下之意,他們出國前未必有機會能見面。Tom是對的。如果他沒有堅持。或許他們就這樣子再度分隔地球的兩端,然後等到下一次見面,可能是一個月、一個半月甚至是更久以後。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也只有二十四小時。多的那一分鐘,Tom和他都不會輕易捨棄。
因為得來不易。
Chris無意識的轉著無名指上白金婚戒,發呆時他常會這麼做。回傳給Tom的簡訊上,他沒經大腦的寫了一句真希望能給你一個驚喜。他考慮過可能性。雖然沒有把握Tom幾點能回家,但他也不一定非得去他家不可,他只是想見見他。如此簡單,沒有別的。他知道SOHO區有間運動酒吧,整天直播或重播運動比賽。不過以他對Tom的理解,Tom最後把他拖到空無一人的陰暗街口熱吻的機率可能高得多。雖然還沒收到回訊,他猜想(除非他錯得離譜),看見簡訊的Tom應該是在手機那頭露出可愛的笑容才對。
Chris正陷入幻想,手機便震動起來。Tom只寫了一個字,期待。可見他正在忙的不可開交,脾氣還不是挺好,有可能工作並不如他想像中順利。接著不到兩分鐘內,他又傳了三封簡訊,速度快的讓Chris完全無暇好好打字。他眉毛挑得老高,看著第二封簡訊寫著「我八點就可以閃了」,第三封則寫著「要來我家嗎」,第四封更是豁出去,「記得帶保險套來,請把這封簡訊刪掉」,全都直截了當清楚俐落。Chris努力掩飾嘴邊的笑意,這就是了,別說Tom是不是性格謙和,他的簡訊通常都能傳達良好的教養和熱情有禮的特質。但他面對Chris的時候可不然,充其量就是普通男人,只不過怪癖和優點都超乎常人的突出。當然,保險套那封簡訊非刪不可,Chris按下刪除鍵,覺得有那麼一點可惜。Tom的心情應該不怎麼好吧,但是第四封簡訊多加上了一個「請」字,顯然是連Tom都意識到自己的暴躁。
一如Chris的風格,他回了簡單的「悉聽尊命,My Lady Loki」,想來是故意想惹惱又想逗Tom開心。他按下傳送,列車上方卻突然間傳來一聲悶響,車身震了一下,一瞬間車內失去所有照明,Chris抬起頭,將手機塞回口袋。倫敦地鐵行駛到半途暫停是家常便飯,燈光設備三不五時暗了又亮,但是Chris介意的不是這些,周遭的人繼續跟著車子搖晃,旁邊的男人又翻過一頁報紙,廣播女聲宣布即將抵達貝克街(Baker Street)。Chris覺得渾身不對勁,他說不上來哪裡奇怪,他甚至都要懷疑四周的乘客不是剛才的人。那聲巨響聽起來像是打雷,可是地鐵裡怎麼聽得見雷聲呢?他重新掃視乘客,沒什麼不對勁,每個人臉上呆滯木訥,陌生人彼此避開對方眼神。正常的英國作風,不過Chris下了決定。
如果從貝克街下車的話,沿著攝政公園也能走回家,就算弄濕鞋子衣服也無所謂。一下決定,Chris頭也不回的下車,地鐵站福爾摩斯的壁畫靜悄悄的,遠處的壁鐘顯示現在是下午五點整,貝克街站稀奇的沒什麼人。車站大廳一排宛如龍捲風的偵探肖像向他逼近。Chris在票卡閘門內看見雨勢依舊,他沒嘆氣,但已經感受到了寒意。
天氣更陰了,雲層也是。一走出地鐵站,驟降的溫度讓Chris打了個冷顫,這不合理,儘管這就是倫敦的天氣,時雨時晴、時冷時熱,但從不會讓他無法適應。 沿著貝克街往前走,聚集在福爾摩斯博物館前的人潮已經逐漸散去,幾個女孩脖子上圍著類似Benedict飾演Sherlock時戴的深藍色圍巾,她們的笑聲由對街傳來。Chris若有所思,隔著雨幕,攝政公園的邊緣近在眼前。雨天,沒有慢跑的人,也沒有車,Chris穿越馬路,直到遠處的油門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一直以為倫敦人開車都會禮讓行人,沒想到他錯了。
那輛暗紅色的法國寶獅(Peugeot)轎車(Chris只來得及下意識看車子是哪個廠牌,實在沒時間再細看是哪個型號)朝著他橫衝直撞過來,Chris愣了半秒,站在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中央動彈不得。右手的雨傘和左手的塑膠袋讓他無法迅速反應。這時候一般人的正常反應該是加快速度閃上人行道,再不然就是故意堵在路中央讓自己和駕駛來一場生死交關的賭注,外帶一隻中指。但Chris有些震驚,他白痴的發現自己一瞬間居然在想著Thor的雷神之鎚,要是有鐵鎚車子算什麼──總之等他決定要拔腿狂奔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可笑的運動鞋讓他在柏油路上滑了一跤。要命,他的塑膠袋掉在地上,回頭看見車頭燈近在眼前。炫目的白光讓他暫時失明,刺鼻的油味直衝腦袋,難道下一秒要衝上的就是引擎蓋嗎。剎車急煞的尖銳哨音幾乎穿破雲層,但Chris不曉得為什麼整個世界變得見鬼的安靜,周遭為什麼沒有行人,為什麼天氣會這麼冷,他要死了嗎。
不,他沒有。Chris嚇得腦袋一片空白,這不是電影場景,也不是暮光之城。沒有發生事故的車禍讓他一時說不出話,車頭距離他剩不到兩吋,站立的銀色獅子商標就在眼前和他打招呼,引擎的熱氣和車子的油味讓他清醒過來,他聽見駕駛倉皇從車上躍下,對方顯然著急的連車門都沒關,焦急的腳步聲停在他背後。
「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嗎?」
Chris扶著引擎蓋站起來,發覺膝蓋以下磨破了幾個大洞,雨水混和著沙粒黏在腿側,刺痛感讓他一陣暈眩。這聲音怎麼搞的那麼熟,該不會是哪個認識的白痴趁著放假出門兜風。他氣沖沖的轉身,瞬間訝異於那雙和自己平視的眼睛。
那是一雙在雨中也不會黯淡的綠色瞳孔。
但顏色始終都沒那麼綠,而是混和上一點點彷彿跟海洋或是天空、或是向地中海的屋頂借來的藍色。那藍色也這輩子不可能和他的一樣鮮艷。綠色和藍色融合在一起之後既不是純粹的綠,也不是深邃的湛藍。Chris想了很久很久,卻從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形容。
「先生?」
他不是還在工作嗎?Chris把手伸進口袋,他的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翼而飛。
「先生?你沒事吧?」
Chris開始驚慌起來,他別過頭,焦急的在地上尋找手機,柏油路上除了被他摔出去的塑膠袋,以及因為衝力滾出來的滿地食物之外,什麼都沒有。Chris轉了一圈,不顧腿上的傷勢趴下來查看車子底盤下面,沒有,還是沒有,他的手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不見了。這是怎麼回事。Chris困惑極了,他把手機忘在地鐵上嗎?Chris愣愣的跪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幾秒,對方溫暖手臂堅定的將他扶起來。Chris出神的抬起頭,再次對上那張臉。
那個男人,或許說是──那個男孩──Chris直覺眼前的人年紀並不大。憂心忡忡,臉色驚惶,白皙的肌膚因為憂懼而泛起焦慮的血色,一頭捲髮捲的像是老式電話機的電線。
「你沒事吧?」對方又問了一次,這次Chris努力眨掉流進眼裡的雨水,他傻傻的開口。
「Tom?」
◆
電影和現實世界的差異他一直很清楚。身為一個職業演員,演戲像是一種修行,不能走火入魔,不能失去和現實的連結。Chris Hemsworth從未迷失過,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所以,用他這個人,這雙手,這對眼睛,實際感受到的,必然是真實的世界。
所以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是Tom,當然了,怎麼可能。Tom說好今晚八點才要和他見面,而這個差點肇事的車主擺明了完全不認識他。Chris甩甩頭,試圖把他的困惑全都甩掉。
他是這麼想,而且不管正著看或倒著看,也沒有說法比他現在的推論更合理。他不是Tom,結案,但顯然還是有什麼問題。Chris試圖重新釐清狀況,但每個突發事件卻比層層打開的俄羅斯娃娃還令人驚恐。這期間發生的事包括他無厘頭的坐上車子,駕駛座上那個「他不小心稱為Tom」的人,並沒有告訴他名字(英國人的習慣,除非是正式而且非自我介紹的場合,否則絕不像美國人一樣隨便洩漏隱私,就連名字也一樣),但是卻提議回他家處理傷口。Chris答應了,單純只是不知道如何拒絕(這種膝蓋破皮小擦傷與拍攝THOR期間被道具碎玻璃給劃傷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們在錯綜複雜的倫敦城開了約莫半個鐘頭的路,大部分的街景Chris都有似曾相識之感,不過對他來說倫敦的房子看起來都很像。對方在一排房舍前停好車,雨停了,Chris站在這條他完全不熟悉的街道,行道樹捲起一陣冷風。這裡絕對不是「Tom的家」。所有的證據再一次證明,這不可能是他認識的人。他應該可以鬆口氣了。
才不。他腦中有另個聲音抗議。他就是Tom。千真萬確。
Chris在這半個鐘頭內也挪心自問了上百次。你確定你沒有認錯人嗎?那張臉孔輪廓有些地方存在著蓄意誤差,每次只要Chris注意到一個新的、細微的不同,那種感覺就像是對著他來一記耳光,讓他重新對自己的篤定產生質疑。Chris的腦門到太陽穴都痛得要命,這不光是為了要搞清楚眼前的處境而已,而是彷彿對他,還有對這個他這一生中最在意的男人所下的挑戰。可是他從來就不可能有機會認識──他不曉得,過去的Tom,又怎麼可能分辨得出來呢?
冷靜下來。他對自己說。他應該在哪裡看過一句話,排除所有的可能性,剩下來的再怎麼不可能,也一定是真實的。好吧。
本質上這的確是他認識了四年的臉。Chris驚豔的低嘆。不怎麼濃密的眉毛、盎格魯薩克遜人堅挺的鼻子、一口笑起來非常好看的潔白牙齒(當然,對方在這情況下還沒笑過,因此這點Chris沒什麼把握)、漂亮的雙眼皮、細薄的嘴唇。最後,當然是那雙眼睛。他不可能會錯認。
Chris利用眼角餘光,趁著對方換檔或是眼神飄往綠燈,安靜而且不著痕跡的窺看他。下雨塞車,車內靜寂的尷尬讓那個男孩偶爾轉過頭看著窗外,指頭有些不安的敲著方向盤。Chris就利用這些機會,試圖解答一道他心裡很清楚可能不是眼前最急迫,卻是他最想知道的難題。好笑的是眼前這個人的確比一般人還要愛說話。他道歉了起碼十次,抱歉的內容卻不知為何包含雨天、塞車、他不怎麼樣的開車技巧(Chris在心裡更正,應該是很爛)。儘管對方不曾自我介紹,他也不管Chris給的回應少之又少。但那無礙,Chris渴望的也只是觀察而已。
眼前這個人,與他現在相遇的那個人基本上是同一個人。同一個人。基本上。他重複兩遍。但還是有一點點的、微妙但並不難察覺的差異。好比說他的頭髮,不是純粹的金色,也不是濃密的咖啡色,兩者顏色混在一起就算了,偏偏長度和捲度還挺像Tom喜歡吃的義大利麵。他看過照片。這不就是Tom以前的模樣嗎?Chris心想,一瞬間覺得自己心臟差點爆裂(但這個結論還得建立在他還當真回到過去的前提。回到過去四個字一躍入他的腦袋,他把頭搖的更大力了。/你還好嗎?是不是我撞到你的頭?對方焦慮的問他。/Chris此時倒真的想去撞頭確認自己的腦袋沒問題)。
總之,就在這時候他已經沒頭沒腦的進了「Tom」的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決定姑且稱他為Tom),三層公寓的三樓。Chris正盤算著是不是直接一頭撞進去,順便把眼睛閉起來會比較有戲劇性(反正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但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點。
Chris什麼都沒說,對方請他先進去,他努力調適面部表情,他想他一定成功的演繹出一副剛到陌生人家裡的猶豫,因為對方也像是接收到他的情緒反應,跟著熟絡的說請進不要客氣,Chris往前踏一步,嚥了口水。
這個房子給Chris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衝擊。那就像是,如果真要他想像的話,這就是年輕的Tom家裡會有的樣子。
進入眼簾的第一印象是這裡沒有「32歲的Tom的家」那麼明亮。他猜想這是因為採光、照明、天氣、還有格局等各種因素的綜合影響。他眨了好幾次眼讓眼睛習慣光度,直到Tom打開餐桌上方的燈。綠色燈罩,日光燈泡,圖書館會使用的燈座,Chris猜是在市集拍賣時去買回來的中古貨。公寓很小,是剛準備踏入社會的年輕男孩會擁有的房子,或用窩來形容更貼切。但是Chris還是從中觀察到了Tom多年未變的性格和品味,這些東西可能從小就厚植在Tom身上了。好比說填滿兩面牆壁,已經被塞得東倒西歪的書櫃,唯一整齊而且沒有被疊上兩層書的地方是有些泛黃的莎士比亞全集。木頭色系的家具,雙人座的長椅,角落還有一張單人座的沙發,那張沙發刻意被搬到窗邊,椅背上鋪著傳統英式花紋的薄毯,他想這不是Tom自己的東西,更有可能是他母親的。室內所有的光線都是黃色系,那讓整個房間看起來像是一個大暖爐,但室內並沒有因此而比較溫暖。
Tom一邊將從信箱拿出來的晚報和信件放到餐桌上,一邊道歉,「對不起,我家的暖氣不是很靈光。」
「沒關係。」Chris很快地說,「我不冷。」他又補充一句,這當然是謊言,儘管他到現在都還沒機會看見任何能夠證明他究竟是在哪個年份或是哪個該死的季節的東西,但反正不會是他來的夏天,這個溫度鐵定是冬天沒錯。
「我去拿毛巾給你。」Tom體貼的說,沒被Chris強壯結實的外表給欺騙。
幾分鐘後,Tom不只帶回毛巾,還有一件他目測穿進去可能會有點難以伸展的乾淨T恤,以及一個急救箱,裡面的存貨看起來需要好好補一補,Tom將毛巾遞給Chris,隨即蹲下來想幫他處理傷口,Chris趕緊說道。
「沒關係,我來就好。」
Tom的手頓了一下,「好。」他說,一個靦腆的微笑在他臉上迅速綻放,Chris點點頭,毫不猶豫把濕透的衣服脫掉,露出他這陣子加緊鍛鍊過的上半身,肌膚完全裸露在冷空氣中,他又打了個寒顫,這才發覺那個男孩的眼神正追隨著他的動作,在他的注視下,Chris彷彿這才察覺到原來自己身上的肌理線條有多平滑工整,沒有絲毫贅肉,也沒有任何鬆弛。
「你身材真的很好。」Tom讚道。
「謝謝。」Chris咕噥一聲,趕緊將衣服套上,T恤比想像中寬鬆,質料很軟,儘管他的二頭肌還是將肩線填滿,想必方才Tom在房間磨蹭了這麼久,就是為了想找件符合他身材的衣服吧。平常在Tom面前脫衣服他鮮少會覺得害羞,但不知怎的在這個「年輕很多的Tom」面前,他莫名其妙不自在起來,或許是因為到了此時此刻他還沒把握是不是和一個長的很像Tom的人,或者他只是──他終於承認──因為太想念Tom而跟著一個陌生人回家(老天保佑,他可以發誓他沒有要對這個男孩做什麼)。
「我來泡壺熱茶吧。」Tom說,Chris低下頭拿起碘酒和棉花棒,知道再不別開視線的話他會臉紅。
「喔,好,麻煩你。」
「你有沒有想喝什麼?」
「……呃……」Chris思考了一下,Tom上次泡給他喝的是什麼?「……伯爵茶?如果那不太麻煩的話。」
「加牛奶?」
「……好的,麻煩你。」他又重複了一次,趕緊低下頭,在連大腦都不想提醒他自己是個大白癡之前,將碘酒用力抹上傷口。
等到手裡拿了杯熱騰騰的紅茶加牛奶(他這杯牛奶加得不多,這不是Tom了解他,而是出於一般人對他這種外表極端大男人的直覺。至於Tom那杯,Chris沒把握這樣是不是還喝得出茶味)。總之,那個不管是不是Tom的男孩喝了茶以後明顯放鬆下來,他窩在單人沙發座,兩條長腿張的老開,簡直像極了Chris認識的那個傢伙。Chris被請到雙人座上,旁邊的位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了毛毯和一件厚外套, 他啜了一口茶,味道很香,茶味很濃,可以想見Tom泡茶的手藝,他低聲道謝,直接穿上外套。Tom再次露出笑容,沒說什麼。塞了兩個高大男人的狹小房間裡,第一次不覺得那麼擁擠,而是連舒服的沉靜都有了自己的位置。
眼前的Tom(Chris在心中嘆了口氣,開始計算歲數)應該是21歲左右,被拿來當作餐桌和書桌並用的桌面上放著一個小巧的油畫桌曆,右下角還有國家藝廊的標籤。右上角的年份清楚而殘酷的寫著2002,月份則被翻到了12月。所有不可能都被排除之後的事實。現在只差不知道是幾號,Chris想著,可是這一切太沒有實感了。
Tom靜靜的在喝茶。Chris不曉得Tom原來在喝茶的時候是這個樣子。他們在一起很少會有沉默的時候,通常不是他在大笑,就是Tom說個不停。當然,床上例外。但那時候Tom也不全然安靜,因為所有Chris在那個當下聽得見的聲音,就只有Tom的喘息聲而已。
「嘿,」Tom率性的說,下一秒卻彷彿遲鈍的記起彼此是陌生人,他收斂笑容,有點彆扭的說,「我是Thomas Hiddleston,抱歉,好像自我介紹的太慢了。」他朝著Chris伸出手,邊笑道,「但我猜你可能不需要?」他擠擠眼睛,那神情讓Chris覺得非常眼熟,過了半秒才回想起那是半個Loki的蹙眉。
「不會。」Chris深深吸了口氣,一瞬間還不太習慣Tom說出全名。有了姓氏似乎也不需要再跟他確認中間名是不是William了。我的上帝,Chris在心裡吶喊。我的老天爺。你真的是Tom。
「我才要跟你道歉,剛才是我……嗯,認錯人。我是……」Chris正要說出自己的名字卻硬生生卡住,等等,他該說什麼?直接報本名嗎?這裡是平行世界還是什麼鬼東西?他真的回到過去了?現在到底該怎麼辦?Chris故意拖長鼻音,表情僵硬的搜索枯腸,可惜找不到半點相關的科幻小說知識能救他,「我是……我叫Chris。」他突然說,一把用力握住Tom的手,「Chris Hemsworth」,他一口氣說完,流利的幾乎像是在賭氣。
Tom若有所思的一笑,「很高興認識你。抱歉害你受傷。」
看著Tom拿走他的馬克杯重新添茶,Chris才開始後悔是不是該隨便瞎掰個假名,如果因為這樣影響未來怎麼辦?未來的他如果遇不到Tom怎麼辦?但如果他現在跑到這裡來的話,那裡的Chris又到哪裡去了呢?上帝,這真是他一生中吶喊上帝最多次的一天。他會不會剛剛無意間改變了歷史。他還在胡思亂想,身後一個聲音突然喚了他的名字。
「Chris?」
「是?」Chris馬上回頭,「怎麼了嗎?」
Tom一臉有趣的看著他,「沒有,我想你真的叫Chris。」
「……什麼意思?」
Tom露出燦爛笑容和與其相輝映的潔白牙齒,那是Tom的笑容,再也錯不了。「對不起,你可能覺得我很怪。」他略帶歉意的說,「你如果不是叫這個名字,反應就不會這麼快。除非練習很多次假名。否則再怎麼厲害的人,都會有破綻。」
Chris凝視著Tom,那綠眼珠在黃光襯托下顯得更綠。「……你很聰明。」
「沒有。」Tom說,表情又羞澀起來,這模樣Chris再熟悉不過。直到現在有人稱讚Tom,那怕是32歲了他還是會露出大男孩般的不好意思。「只是我偶爾會搞錯,有時候上台卻忘記自己的名字,我是說戲裡的名字,通常我都會把劇本上的台詞背熟,但有時候就是,你知道,一時緊張。」
「……你是演員?」
「怎麼說呢,不完全算。雖然我有演過一些戲。」Tom說,這次臉上的紅暈更深了,「我是RADA的學生。」他言簡意賅的說,「Royal Academy of Dramatic Art。」
「我知道。那是一間很棒的學校。」Chris說,這回答真是爛透了。他當然知道Tom的學歷,不過知道和怎麼回應是兩回事。Chris約略了解Tom在開始戲劇生涯時受到RADA極大的啟發,也因此有機會到世界各國巡迴演出。偶爾提起這件事,Tom的臉上會洋溢回憶的光彩(雖說他偶爾也會以嘲諷的態度提起它)。不過這年份算起來,Tom很明顯就是才剛入學幾個月,不管說什麼都可能會露餡。這下子兩人陷入見面以來最不知所措的沉默,Chris不安的接過馬克杯,Tom則是表情黯淡了些,Chris注意到了,那絕不是他樂見的神情。儘管他不太明白為什麼。
「抱歉,耽誤你這麼多時間,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家?」Tom說,笑容恢復溫暖。
「我不……」Chris正想說我搭地鐵回去就好,只要你告訴我在哪一站。不過下一個念頭晴天霹靂,彷彿雷神之鎚直接向他擊落。
他現在根本無家可歸。
「我……」Chris這下子才驚覺大事不妙,而且瞬間感到一陣彷彿連骨頭都要融化掉的驚恐。該死,他罵自己遲鈍。這才是應該先擔心的問題吧。這可不是電影,不是下戲之後人生就可以恢復正常邏輯,更何況現在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所謂合理的正常了。他不只沒有家,他的父母遠在數千里外的澳洲,而被他所認定的另一半家人,根本不存在。
「怎麼了?」Tom擔心的問,Chris久久無法回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Tom關切的盯著他。Chris力持冷靜,雙眼過了很久才重新聚焦,他抬起頭,似乎做了什麼重大決定。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很唐突。能不能請你讓我借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離開。」
這次輪到Tom沉默不語,Chris也不確定為什麼這麼問,或許是他天真的以為明早醒來會發現這是一場夢。過了一會才想到他也可以去住旅館。
「……你不願意也……」
「如果你不介意睡地板的話。」Tom打斷他。
「……」
「開玩笑的。我很樂意。」
「……謝謝你。」
「有煩惱的話,就留給明天煩惱吧。陽光會把你的擔憂帶走。」Tom唸道,作為Tom最好的朋友,Chris知道這是一句Tom式的即興莎士比亞,「但我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出太陽。」Tom說著自己笑了,他看著Chris,這次的笑容比任何東西都還要真誠溫暖,他站了起來,拿走Chris手上空空如也的馬克杯,然後猶豫了一下,將手輕輕放在Chris的肩膀上。
Chris有點意外,Tom算起來認識他不到幾個鐘頭而已,這樣的反應有些太過親暱。Tom撫著他的肩頭,那力道令Chris再次覺得有些震驚,他真的把煩惱的表現的這麼明顯嗎?不管因為什麼原因掉到過去,如果這世界不是崩壞得太厲害的話,他應該還是能找到方法回去的吧。Chris往好的方向想。儘管眼前不知道他到底從哪裡來的Tom只是單純的給他安慰,他還是明顯的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比較放鬆。
幾秒鐘的重量,就能改變他的世界平衡。
「你不會對我做什麼吧?」進入第三杯茶,Tom突然問道,大概是知道兩人起碼會共度一個夜晚,Tom雙手捧著馬克杯,模樣像隻無害的貓,但眼神愜意中依舊流露著一絲銳利和警覺。
「什麼?」Chris噴出了一點奶茶,他慶幸嘴巴沒離馬克杯太遠,這樣看起來比較容易掩飾成是嗆到。但重點不是這個,這問法實在有夠像讓陌生男子進到自己家裡然後問他半夜會不會偷襲自己的少女。Tom你在想什麼啊?「不,當然不會。」他鄭重的說,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Tom聽。
「那就好。」Tom笑了笑,「我以前遇過搶劫,在街上,兩個男的。」Tom的手往窗外一擺。
「你沒有打回去?」
Tom看了他一眼,「老兄,我沒有你的體格啊。」
「喔。」Chris笨笨的回答。眼下的Tom看起來不怎麼強壯,身高只能用來嚇唬人起不了實際作用。
「而且我當時也沒有武器。」Tom說,「現在至少是在家裡。」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我想做什麼……你會反擊?」
「我想會吧。」
「用什麼?」Chris說,不知不覺有點在意,他環顧Tom的小公寓,裡面實在沒有值得一提可以拿來當武器的東西。
「乒乓球拍。」Tom認真的說。
那晚他就睡在Tom狹窄的公寓。晚餐兩人則是乾脆吃了一些Chris在2013年的時間點買的微波食品。Chris又想起他的手機,既然手機消失了為什麼食物不會消失呢,這一點也不符合物質不滅定律啊。難道是因為2001年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嗎?Chris自暴自棄的想著,一邊繼續保持專注力聽著Tom提起最近看過的電影。
原先Tom打算把自己的床讓給他,Chris承認自己被Tom的好客嚇到,就算是差點撞死他,Tom的罪惡感還是讓他消受不起。最後折衷的辦法是Chris睡沙發,這本來就是最合理的選項。只不過那張雙人座沙發也理所當然的不可能容納得下Chris的魁梧身材。躺不到一個鐘頭,Chris就果斷放棄,他躡手躡腳的把Tom能搬過來的棉被和毛毯鋪在地毯上,然後穿上外套,盡可能讓自己不至於失溫。Tom的暖氣已經不是不靈光了,根本是不能用吧,改天非得幫他修理不可。
Chris沒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無法分辨眼前的Tom和他所認識的Tom之間有什麼差別。改睡到地板以後,他能看見Tom的臥室,這房子的所有隔間都沒有門,浴室除外,藉著窗外的路燈,他隱隱約約看出Tom躺在床上的輪廓,側睡,一隻手墊在頭底下。有那麼一陣子他知道Tom完全沒睡著,因為他能分辨Tom熟睡與失眠的呼吸聲差異。
直到他聽見Tom安穩而有節奏的呼吸,那像是引領他的海洋,溫柔的浪濤。Chris這才沉沉睡去。
《待續,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