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Chris,為什麼我會對你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Chris看著他,他的聲音充滿感情。「大概是你很像一位我深愛的朋友。」
Tom徐徐睜開眼,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夢,只覺得渾身的倦意全都集中在眼眶四周,反映他昨晚睡眠品質不佳。他翻過身,又眨眨眼睛,這才發現淺金色的陽光恣意越過玻璃窗,無視他睡前忘記拉上的窗簾,在他的枕頭附近開始投下越來越大片的光影。是一個好天氣呢。Tom迷迷糊糊的想著,他把棉被拉過頭頂,明明只差了一層棉被,手臂一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就冷得受不了。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他原本預計就算不睡到中午,也一定要睡到十點才回本,他勉強伸出手在床頭摸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搆到鬧鐘,指針歪歪斜斜的指向六點五十五分。喔,去死吧。Tom重新閉上眼,陽光不屈不撓的侵占他大半枕頭,天氣好的讓他有點難受,Tom又輾轉反側了兩圈,最後終於發出奇怪的聲音,決定出門慢跑。他掀開棉被,暖氣八成是自動跳掉了,整個房間簡直冷得像棟冰屋。他睡眼惺忪的從衣櫃裡抓了件薄長袖,沒頭沒腦的準備走進浴室時才發現客廳地板上有個不明物體,Tom直直望著那坨小山丘,過了半分鐘才會意過來那是另個人。
他揉揉眼睛,又過了半分鐘,昨晚的回憶才一點一滴像是阻塞的沙漏滲進還不甚靈光的大腦裡。
噢,原來那不是夢嗎?
Tom放輕腳步聲,小心的走到那個男人旁邊。Chris穿著外套,頭下墊了兩顆枕頭,兩件被子和毛毯全部交纏在一起,但他睡得非常、非常熟。他猜測這個男人大概將近三十歲,眉宇間凜凜然有股英氣,講起話來有種含糊的澳洲腔,但依舊是個相當帥氣的男人,Tom趁著他睡著,忍不住仔細的覷了覷他長到令人嫉妒的眼睫毛。他忍不住低聲讚嘆,實在不是他要品頭論足,這傢伙稱的是他一年到頭看過最帥的男人。想到這裡,Tom才發現自己穿著件四角褲站在人家頭上,他匆忙閃避,平常只有一個人的生活空間突然闖進了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令他不太自在。Tom火速的換上保暖的運動長褲,穿上一件套頭的運動外套,戴上他的手錶然後──然後他該這樣出門嗎?他忽然發現事情有點複雜,他家現在睡了一個名叫Chris的成年男子,在寒冷的十二月莫名其妙的穿著上健身房運動的裝扮、手上抱著兩個超市提袋走來走去,他和他唯一的交集是他差點開車撞飛他。除此之外,Chris彷彿相當熟悉與英國人的交談禮儀,既不曾打探他的私事,但也絕口不提自己的事情,以至於Tom到現在對於為何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會大膽提出留宿的要求還是一頭霧水。
該冒的險其實昨晚也冒了,Tom心想,如果這個男人試圖打劫他或者是強暴他,咳,想到這裡Tom決定跳過。這些事情應該早在半夜就結束,雖說他一臉看起來就不是什麼搶匪想盯上的目標,他也搭過他的車,從車子和房子應該就能判斷他的經濟狀況才對。但是這個呼呼大睡的男人以上皆非,甚至睡得比他還要熟,簡直就像是睡在自己家裡一樣。
Tom忍不住笑開了,他的兩個姊妹老是嘲笑他的家像個不成樣子的窩,這是因為他總是懶得在她們來訪時整理屋子,Tom自圓其說。他的房子也沒讓朋友住過,畢竟望過去一眼即知這是個二十歲男人的單人宿舍。除了他的妹妹Emma曾經為了想和他一起提早去排隊買溫布頓的門票而住在他家。那也是僅有的一次經驗。那晚他把床讓給她,自己在客廳地板上露營。凌晨五點半他叫醒Emma,兩人趕著第一班發車的地鐵,搭上綠色的區域線(District Line),他們在南菲爾德(Southfields)下車,一路沿著印有溫布頓賽會標誌的白色旗幟,散步前往排隊的大草坪。在車廂上和排隊過程中,Tom十分慶幸當天是好天氣,因為他幾乎是把肩膀和手臂全程借給了他的妹妹。
「妳怎麼這麼累?」Tom忍不住問。等到他們終於買票進場,左手邊就是偌大的中央球場,綠色和紫色的經典色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門口開始湧入熱情的球迷,紀念品攤位前擠滿人潮,Emma精神奕奕的拿起相機,開心的對準男子單打的種子選手表。
「還不都是你家一點都不好睡。」
「才沒有。」Tom抗議。
「就是有。」他妹妹理直氣壯的說。
連他親愛的妹妹都可以在他眼前光明正大的補眠,這男人卻睡得如入無人之境,Tom猜想他大概也不會做出什麼犯法的事情。一這麼想,Tom穿上他的慢跑鞋,輕鬆的關上家門。
過了一小時半,他滿身大汗回到家裡,拿出鑰匙開了門,腦袋還沒完全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迎面而來的溫暖空氣讓他詫異萬分。自從進入冬天,他每天就得開始和時好時壞的電暖器纏鬥,現在這個溫度卻令剛剛運動完的他渾身燥熱。他繞到餐桌後面,赫然發現Chris捲起袖子,身旁擺著一盒手提工具箱和他以為已經沒救的暖氣機,Chris正在用螺絲起子鎖上最後的螺絲釘。整個客廳暖活的不得了,Tom將外套放在椅背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抱歉。」Chris低聲說,「你家實在有點冷。」
「沒關係。」Tom迷惑的說,「你怎麼修好的?」他好奇的問。
「喔。」Chris轉頭用螺絲起子敲敲那台米白色的葉片式電暖爐,「基本上這種電暖器不容易壞,它的原理是先由電熱管發熱後,使得裡面的礦物油,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導熱油,油的溫度升高以後,熱度就會傳到葉片上,接著靠空氣對流,熱空氣上升,冷空氣遞補,整個房間的溫度就會提高了。」Chris一邊說一邊比手畫腳,Tom蹲到他旁邊,專心看著他解釋。
「我原本擔心是裡面的發熱器有問題,或者是熱斷開關故障了,幸好只是電路有點接觸不良,要不然還要買材料回來修就有點兒傷腦筋。」Chris說著,「總之現在可以安心使用了。」
「老天,感謝你。」Tom嘆道,「我還以為不得不淘汰了呢。」
「這台暖氣你用很久了嗎?」
「有一陣子,這是我媽給我的。二手貨,我買了一台全新的給她。」Tom靦腆的笑了笑。
「唔,反正你現在不用擔心了,冬天還長的很。」
「謝謝。」Tom感激的說,「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
「這沒什麼。」Chris搔搔頭,「一點小事而已。我才要謝謝你讓我借住一晚。」
「說到這個,你昨晚睡得還好嗎?」
「還不錯。」Chris說,將手邊的工具收進箱子,順手把暖氣機放回窗台底下。「我到哪裡都很好睡。」
「看的出來。」
「抱歉,你說什麼?」
「沒事。」Tom很快的說,他有些疑惑,再度開口,「你怎麼知道我的工具箱在哪裡?」
「喔你平常都會放在餐桌下……」Chris講到一半立刻停住,他倉促的咳了兩聲,「我是說……我躺在地板上睡覺所以發現箱子正好在靠牆的角落。我有個認識的人也會把工具箱放在那,所以……嗯,抱歉擅自亂動你的東西。」
「沒關係。我只是有點驚訝。」Tom趕緊解釋,敏銳的察覺Chris迅速躲開的眼神。
暖氣開始正常運作以後,氣氛似乎也跟著變得比較容易相處。他們一起合力將地板上的棉被和毛毯折疊整齊,Tom似乎已經認定Chris要留下來和他一起吃早餐,於是他到廚房拿出剩下半條的吐司,打開冰箱,裡面還有四五顆雞蛋。
「唔,我記得還有一點培根啊。」Tom喃喃自語。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Chris問他。
「看你想做什麼,你想吃柑橘醬還是草莓醬?」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炒點東西。」Chris說,「我想你應該很想煮咖啡。」
「答對了,你怎麼知道?」
「我隨便猜的。」Chris避重就輕,露出淺笑,「我喜歡草莓醬。」他說。
「好。」Tom笑著說,「我也喜歡草莓醬。」
Chris接過平底鍋,倒了一些油在鍋底,Tom一邊偷看Chris俐落的身法,一邊拿出已經磨好的咖啡粉,沖泡咖啡的同時他將吐司塞進吐司機,勉強從餐櫃裡找到三個餐盤和兩副餐具。他各自挖了一大湯匙的草莓醬,將它們點綴在白色的瓷盤邊緣,放上烤過的兩片吐司,Chris也差不多炒好了蛋,培根的香味令Tom食指大動,他端著餐盤走到Chris旁邊,他用鍋鏟鏟起鬆軟的班乃迪克蛋。
「你的手藝好棒。」Tom由衷稱讚。
「沒吃過不要太早下定論。」Chris微笑。
Tom的餐桌原本被他堆了書本和雜物,最上面還隨手丟著他的筆記本和筆袋,趁著Chris將早餐裝盤,他把這些東西都先推到一邊,勉強空出了兩個人對角的座位。把兩杯咖啡放上餐桌,Chris也帶著兩個盛滿的盤子回來。拉開實心木椅,他們彼此道了謝,就開始吃起早餐,一時之間只聽得見刀叉的聲響,兩個大男人悶聲不吭只顧著埋頭大吃。Tom已經很久沒有和別人一起在家裡吃早餐,因此他事先並沒有思考過氣氛會怎麼樣,只覺得以自己的個性應該不至於侷促不安。但眼前的現實與他擔心的正好相反。
Chris坐在桌前,專心吃著東西,他微微彎著腰,陽光正好落在他背後。他的髮色與他的有些接近,只不過顏色還要更金。削薄的髮尾垂在脖子上方,幾縷髮絲從他的耳邊垂了下來,他將它重新撥到腦後,迎上Tom的視線,Chris嘴唇抿起一個大大的微笑,嘴唇邊邊露出了一點點潔白的牙齒。Tom報以微笑,他低頭用叉子將熱騰騰的食物塞進嘴裡,這個班乃迪克蛋不會輸給附近的豪華早午餐店,鹽巴撒的恰到好處,口感嫩的他可以直接吞下喉嚨。這個男人似乎什麼都會,Tom想起昨天傍晚時便注意到他額頭上少見的美人尖,髮絲順著美人尖的方向梳到腦後,他一陣子沒看過有人留著這種髮型,說不定頭髮長一點會更好看,Tom沒來由的想。
Chris用刀尖抹著草莓醬,幾乎是三口就解決掉一片吐司,Tom笑了起來。
「你可以把它吃完,這裡還有兩片。」
「謝謝。」Chris道謝,Tom的餐盤空空如也,他滿足的伸了個懶腰。晚了幾拍才發現心情放鬆的令他訝異,他居然就這樣伸了懶腰!Tom不可思議的想,Chris一點也不像是他剛認識的人,他們彷彿熟識多年的朋友,彼此之間不需要談話氣氛也非常自然,這是他本人散發的魅力所致嗎?Tom訝異的想,但Chris沒給他任何刻意矯揉造作的感覺,流露著一抹連他本人彷彿都不曾留意過的輕鬆神態。他淺酌著咖啡、右手再度拿起吐司,每一個動作都有一種令他驚喜的優雅。Tom與人相處時總會感到無以名之的壓力,對於必須表現好的一面、必須給人留下好的印象,不單只是社會的壓力也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但是他現在卻意外的非常舒服自在。
而他喜歡這種感覺。一秒比一秒更喜歡。
「Chris?能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嗎?當然你不用告訴我也沒關係。」Tom趕緊補充,「只是想問問看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呃,」Chris放下手邊的烤得又脆又硬的吐司,「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是很難以啟齒的事嗎?」Tom同情的看著他。
……其實我是從2013年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回到了過去也就是你的現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拍過三部電影其中一部還進入史上賣座的票房紀錄,但是十年後的你卻會不小心愛上我而我也愛上你,我們陷入熱戀而且開始一段不倫關係的婚外情然後我們連床都上過了,很抱歉十年後的我也常常到你家去雖然每次去都是打炮居多但我真的非常深愛著你只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
光想就蠢斃了,這些話無論如何不能告訴眼前的Tom。
「……我發生了一些意外。」Chris突然開口,「因為太過突然,所以……我暫時沒有工作,也失去了家人。」
「喔,老天,聽起來很嚴重。」Tom蹙起眉頭,但是Chris幾乎像是沒聽見他在說話,自顧自的說下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或是我該怎麼做,事情可能沒有想的那麼糟。我相信一定有解決的方法,只是沒有頭緒。」
Tom不知不覺握住了Chris的手,Chris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平平寬寬的手掌心變得有點涼,Chris像是沒有注意到Tom溫柔的蓋上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停在客廳一角,目光卻彷彿穿透了那裡。
「……我其實到現在還是很困惑,到底這些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但同時也打從心裡感激,至少我還是遇到了一個人。如果真的要遇到的話,他就是我最想遇到的人。」
「遇到誰?」Tom輕聲問。Chris陷入了某種自言自語的恍惚,很像是被催眠。
「遇到你。」Chris猝不及防的說,溫柔地看著Tom傻笑,直到發現Tom握著他的手,他大吃一驚趕緊抽回來,顯然是嚇了一跳。「喔,我沒有別的意思。呃,我是說……」Chris有點結巴,感覺有點糗,「……很高興能遇到你,你讓我住了一晚,現在還請我吃早餐。」
「沒關係。抱歉碰了你。」Tom笑道,「你看上去很需要安慰。」
Chris沒說話,眼神有些寞落,Tom湧起古怪的感覺,儘管Chris說的話抽象的連他都難以推敲背後的意思,但是他不想看著眼前的人露出這樣的表情,是因為同情嗎?「所以你的工作是什麼?如果你不介意我問。」
「我、我是……」Chris猶豫了一下,「我是演員。」
「演員?」Tom驚喜的問,「你剛剛的……不是演出來的吧?」
「什麼?喔,不,不。」Chris說,這問題讓他差點心臟停止。
「我開玩笑的。」Tom又拍拍他的手,「演員。」他咀嚼著這個字的發音,彷彿充滿憧憬。「你是舞台劇演員?還是其他的……對不起,我實在不該這樣亂問。」Tom又道歉,但Chris已經注意到Tom表情宛如旭日東昇,整張臉都亮了起來。這可不妙。Chris警覺起來,Tom看過的電影幾乎是他的兩倍,要是隨便亂說應該馬上就被抓包,但也不能告訴他未來會發生的事情。算算年紀,如果2002年還有他這個人的話,也只是小Tom兩歲的十九歲小鬼。他癡想著,Tom看他過了老半天沒有反應,索性主動說道。
「你不用告訴我也無妨。」
「抱歉。我只是……」Chris說,但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你剛剛說你失去了家人?」Tom的視線移到Chris手上的婚戒,心頭莫名一抽,「……你是不是沒地方可去?」
是啊,他的確走投無路了,某種程度上。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這樣說好像挺瘋狂的。」Tom自己笑了起來。
這孩子為什麼到現在還可以發出這麼快樂的笑聲,卻又打從心底接受了他?
「我這裡很小,你看的出來。甚至亂七八糟的。」
這小毛頭到底在說什麼東西。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住下來。」
「你說什麼?」Chris大聲問道,「對不起,我太震驚了。」
「沒關係,我自己也嚇了一跳。」Tom笑道,像是對Chris的反應感到很有趣,「……所以,你願意嗎?」
「……願意什麼?」為什麼這對話聽起來像是求婚,Chris一時反應不過來,原來他十年前就這麼戲劇化嗎?
「跟我一起住。」Tom大方的說,Chris愣住了。
顯然連Tom都覺得自己的提議太過突然,吃完早餐,Tom邀他一起出去走走,或許是兩個人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氣氛讓他們需要暫時逃離那間越來越溫暖的屋子。Chris堅持把碗盤拿去洗,Tom回到房間,費了番工夫挖出另一件羽絨外套。等一下穿著吧,他說,外面真的很冷。反正我的東西你應該都可以穿,要遇上這種機率還不是很高呢,他笑著說。Chris向他道謝,他到浴室換衣服時,其實心裡納悶起來。
這樣下去越來越走不了,但是心中有個聲音微弱但卻明確。他不想離開。不想離開。念頭一分一秒更加強烈。不只是這一去他就不知道何去何從,儘管他還沒全面性的思考眼下的處境。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沒有回去2013年,而是繼續被困在2002年的冬天。Chris深深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填滿了他的肺部。他不特別驚訝,只是意外人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轉了個大彎。Chris發現自己出乎意料快的接受事實,他的家、他的事業、他原本今天就要飛往香港的班機,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每一個都非常重要,重要的不得了,他甚至想起女兒就會覺得胸腔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但是現在──睡在地板一整晚以至於他的背部有點痠痛、膝蓋的傷口也跟著微微刺痛──他似乎得開始煩惱一些實際的事情。但不知為何Chris發現他面對這件事的時候並不驚恐。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遇見了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
而且不只是熟悉而已。
Chris輕輕嘆了口氣,暖氣顯然壞得厲害,他的睡姿不算好,棉被和毛毯卻完全蓋住他的身體,可見某個人一定動過手腳。Tom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不用說一定是去慢跑。Chris設身處地,Tom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孩天真的不知道該讓他下什麼評論。換個角度想,Tom幾乎是完全信任他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不曉得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從哪裡來的自信,但這份純然的信任感讓Chris心頭一暖,十分懷念。
Tom當初也是這樣子,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信任別人,或者,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讓他人感覺自己是一個可以被信任的對象。
兩者之間完全不同。Tom就是做到了。
這是一個極其美好的倫敦冬日。Chris從頭到腳都穿著Tom的衣服,他和他都在衛生衣外面又加了一層菱紋毛衣,Chris那件是灰藍色底搭配土黃色的線條,Tom的則是米白色的雙層紋路配上灰黑底色。Tom原想把僅剩的一件羽絨外套給Chris。你穿吧。Chris說,Tom的慷慨快讓他五體投地。我比你壯,比較不怕冷,你小心別感冒了。Tom沒跟他爭,大概是他非常堅持。最後出門,Chris穿上軍綠色的刷毛外套,兩個人並肩而行,看起來倒是有點像是兄弟了。
認識Tom這些年,Chris從來沒看過他穿有紋路或是花樣的毛衣。Tom的衣服大多都是單色。令人趨之若鶩的英國典雅格紋,Tom的衣櫃裡也只有寥寥數幾件。穿上厚重溫暖的毛衣,加上樸素的外套,Chris不禁有種自己被領養進了Hiddleston家的錯覺。這些衣物並不符合日後更加成熟的Tom的品味,合理推測是親戚家人送的。這樣的打扮和他記憶中已經開始會挑選適合自己身形的衣服的Tom相差甚多,現在的他目測就是個土裡土氣的學生(雖然他的模樣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常常開玩笑說他們Hemsworth家領養了Tom,Tom也樂得炫耀自己是榮譽家族成員(你就沒想過這是冠了我的姓嗎?Chris有次替他洗澡的時候說,Tom聽到之後的反應讓他有陣子都沒再提起過這個話題。Tom足足臉紅了五分鐘,而且一聲不吭,等到不只是熱水造成的血色完全從Tom臉上褪去,他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銳利深刻令人毛骨悚然,他這輩子無法忘記)。只有姊妹的Tom剛開始和他的家人相處時反應有些慢半拍,特別是當他們進入講話粗魯又大而化之的三兄弟模式。他記得他取笑過Tom可以把這心境套用在Loki身上。現在立場不知不覺的顛倒過來,儘管Tom可能不見得會喜歡他的比喻。談起家庭他們總有避重就輕的壞習慣。這是他們之間唯一一個始終無法跨越的代溝。Chris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Tom,眼前的人貨真價實與他認識的人差了十歲。
Tom帶著他沿著國王路(Kingsway)往南,走到與阿爾德維奇路(Aldwych)相接的弧狀路口,接著他們往左轉接到了弗利特街(Fleet Street)。Chris沒有走過這條路,他靠著白底門牌和路牌辨認街名和方位,仍然沒有概念他們要去什麼地方。一路上陽光熾烈,氣溫可能不到十度。以天空作為藍底,棉花糖似的雲朵以及象牙白的建築物在凜冽的空氣下被襯托得更加明顯,彷彿橫空出現的浮雕。或許是周末早晨的緣故,也有可能是這區已經脫離熱鬧的觀光街區,路上行人不多,唯一的吵雜聲是車子和公車經過排放的黑煙,但那也是偶爾中的偶爾。
「你是澳洲人嗎?」Tom問他。
「是,很好猜嗎?」
「我們英國人不像美國人那麼介意英文的腔調。只要說的出口就是英文。」Tom笑了笑,「但是澳洲跟英國畢竟還是有很深的緣分。」
「是沒錯。」Chris頓了一下,「為什麼問?」他問。
「老實說,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住在倫敦,或者是短期逗留?」
這個問題很實際,但Chris認為自己不能再不經大腦的隨便回答。他的腦筋比較清楚了,因此答得很快。「我曾經住在這裡一陣子,但是和倫敦不太熟。」這樣說應該沒問題,「像是我從來沒來過這一區。」
「原來如此。」Tom說,「我就是在這裡出生的,西敏市(City of Westminster)。」
當然,Tom的出身已經眾所皆知了。出生在這個在政治、經濟、文化和娛樂薈萃的中心區域,可以說是倫敦最倫敦的地方,所有最著名的觀光景點全都在西敏市可以找的到。也難怪Tom全身上下沒有一個細胞不像倫敦人,也難怪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反覆而不厭其煩的提起他的所成長的城市。
「Tom?我是說,Thomas。」Chris改口。
「請叫我Tom就好。」Tom說,「在RADA註冊時我也把名字改成Tom Hiddleston了。Thomas Hiidleston聽起來真的有點拗口。」
「好吧,那,Tom。」Chris說,刻意字正腔圓,他和Tom同時笑了起來,「我們現在要去哪裡?」Chris好奇的問,雖然他已經有預期Tom會怎麼回答。
「我沒特別想,單純散步而已,但有一條路我想帶你去走走。」
「好。」
「現在我們走的這條路是弗利特街,有時候也會被稱為艦隊街。這條街幾乎已經是英國媒體的代名詞了,你應該聽說過。」
「我知道這裡以前都是英國幾個媒體業的辦公室。」
「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你看的到前面那棟建築嗎?那是皇家司法院(Royal Courts of Justice)。」
「喔。」Chris發出由衷的讚嘆,一棟由維多利亞時期的華麗手法所鎔鑄出來的美麗建築矗然而立,Chris依稀能分辨得出來屬於十九世紀後期的哥德風格,氣派卻又精雕細琢的拱窗接連成排,主建築的最上方則是雕有雙層花瓣的圓形玻璃窗。外圍的白色磚牆因為風吹雨淋,接近三角錐屋頂的部分有些泛黑,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改變顏色的磚頭,卻有了另一種效果,使人望而生畏的建築顯不在完全拒人於千里之外,彷彿像是歷史將自然當作親密愛人擁進懷裡,因此歷史也從萌芽的欣欣向榮而漸漸的變得古老。古老,但不會凋零。
「我覺得,建築風格,看起來有點像西敏寺。」Chris說,摸摸鼻子,他暗暗希望沒有說出什麼很蠢的話。
「我也覺得挺像的。」Tom說,兩人相識一笑,一起露出共謀似的笑容。「然後……往這裡。」Tom突然拉住Chris的手臂,Chris被拉進一條鋪著黑色長方形石頭的小道,整條路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人。步道寬度大概只有兩公尺,抬頭就能看見整條延伸到盡頭的赤紅色磚造建築比鄰而立,這是一條下坡的道路,Chris甚至覺得如果他伸手的話就能碰到二樓的窗沿,清一色白色窗框裡的空間大多是現代化的辦公室,卷宗和資料夾有些就擺在窗戶邊。
Tom抓著他的手腕,像是一個急於分享祕密基地的孩子。Chris不知為何,覺得這比Tom牽起他的手還來的高興。如果Tom在這時候抓的是他的手心,事情的發展未免也太不合理,這個世界還是存在若干邏輯。當Tom自然而然的放開手,Chris也不覺得可惜或是悵然若失。Tom每個動作都像是Tom。
「這裡好安靜。」
「這裡的建築群就是聖殿區(Temple),以前聖殿騎士團擁有的土地。大部分的人可能從達文西密碼知道它吧,往前走就能看到聖殿教堂(Temple Church)了。」
Tom說的沒錯,越往前走,原本狹窄的道路逐漸拓寬到了兩台車子可以並行的寬度,除了聖殿教堂,這裡就像是個正正方方的迷宮,每個彎道看過去的建築物都很相似,絕大多數都是法院或是律師事務所。
「啊。」Chris低嘆,原來如此。當他們穿過一道拱門,景色緩緩展開,腳下的石磚變成了灰白色,路樹夾道,走過黑色雕花鐵門,泰晤士河就在眼前,距離他們不到二十公尺,中間只隔了一條雙向的四線道。
「我就知道你也會喜歡的。」Tom笑道。
他們穿越斑馬線,踩上切割的整整齊齊的石磚步道,和一路從聖殿區走來的感覺大不相同。方才他們跨越的馬路中間豎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歡迎來到西敏市」。牌子上將大笨鐘、國會議事堂、皮卡地里圓環(Piccadilly Circus)上的天使噴水池雕像,以及特拉法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中央的納爾遜紀念柱(Nelson's Column)等著名景點用剪影的方式繪製在同一張告示牌。大理石製的河堤令Chris很熟悉,他到過倫敦鐵橋附近,顯見這一路上都是一脈相承。
「這條是維多利亞堤(Victoria Embankment),泰晤士河的北岸。」Tom指著遠方變得有點像積木玩具的大笨鐘,「那座是滑鐵盧橋(Waterloo Bridge),其他的應該就不用我說了。」Tom笑著說。
的確,1999年底落成的倫敦眼此時已經在泰晤士河畔屹立了兩三年,不過對於同時擁有現代的繁華和過去的傳統的倫敦人來說,倫敦眼再怎麼宏偉都不過是個初生的嬰孩,象徵一個尚未被適應和習慣的地方。「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平常喜歡在南岸慢跑。」Tom又說,他指向河岸對面,眼神帶著沉思和熱情的喜悅。Tom一時沒說話,但Chris知道他的安靜。
有那麼一會他們之間進入了片刻的沉默。冬季的冷風沿著波光粼粼的灰黃色水紋拂上臉頰。Chris從沒想過能夠如此輕鬆愜意的和Tom一起在倫敦散步,也不是他們太瞧得起自己的名氣。事實上,大概不會有人像Tom這樣成為一個電影明星之後,仍然對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危機意識。不,他們真正無法自在的在倫敦相處的理由或許是他單方面的介意和顧慮。這裡是Tom的家。這樣的意義常常給他另外一種無法親口對他說的壓力。Tom的家不會是他的家。那是一條情感和事實的死路。
「你可能會意外我為什麼想邀請你住下來。」靠著圍牆,Tom望著他。
「我是很意外。」Chris說,他轉過身看著遠處的倫敦眼。
「我父親他並不喜歡我現在的選擇。他不希望我當個演員。」Tom說,聲音微微洩漏一絲苦澀,Chris把視線拉的更遠了,他想給Tom一些隱私。
「不過我還是毅然決然的搬出來,當我從劍橋畢業以後。雖說在大學唸書的期間本來就不住在家裡。」Tom說,「我看起來是不是還像一個小鬼頭?」
「還好。」Chris看著他,目光變得比較柔和,Tom對他微笑。
「幸好申請和面試都通過了,所以我現在是RADA的學生。」
最後一句話Tom比較是說給自己聽。Chris不曉得為什麼心疼起來。
「如果你想問一些實際面的問題,那間房子是我爸買的,儘管他不贊成我的決定。我原本想要另外租房子,但他下手更快,真不愧是個商人。我媽就這點也站在我爸那邊,所以我只好投降了。」Tom苦笑,「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他們。我爸從來沒來過,我媽倒是提供了一些她用不上的家具。剩下的你應該看的出來,他是我妄想中的垃圾堆──唔,你知道我意思,就是,嗯,把我喜歡的東西組合起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Chris輕輕的說。
「所以不用擔心房租,我不介意輪流和你交換睡房間和地板,一直睡地板也挺累的。或許你可以負責下廚?你的廚藝真的很好。我很喜歡。」他有點臉紅,「當然……我說了這麼多,有可能你有其他的打算。也沒有關係。真的。」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答案才對。」過了一會,Chris才說。
Tom泛起微笑,「我的直覺一向很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所以這就是他在2002年決定的一個開始,一個新的、而他不知道會往哪裡發展的開始。Chris這輩子曾有過許多瘋狂的夢想,和Tom相遇並一起攜手創造他們事業中的一個奇蹟似的轉捩點,已經是Tom不厭其煩重複無數次,在他最狂放的夢想中也不曾想會有的一天。Chris與他相同,他們能夠成為最了解彼此的朋友,原因就在這裡。他已經擁有他了,一個不怎麼正常發展的現在進行式,但至少Tom的一切在心中是屬於他而不屬於任何人。可是眼前看起來稚氣、臉頰豐潤、笑容真摯的大男孩卻在他的生命中投下一個未知。嶄新而且令人嚮往,緊張卻又手足無措。
「你說你是個演員。」Tom又問。
「是。」
「雖然你沒辦法告訴我更多,但我可以感覺的出來,你的確是個演員。」Tom的聲音充滿肯定,他猶豫了一下,「我不是個有勇氣的人,你知道嗎?可是你和我相反,你應該比你想像中的還勇敢。」
Tom每次說話,都會引起他想要更進一步去深思的力量。
「告訴我,Chris,為什麼我對你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Chris看著他,他的聲音充滿感情。「大概是你很像一位我深愛的朋友。」
《待續,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