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ya視角,私以為這真是冷硬暗黑現實版ㄤ口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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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OM TO BREA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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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第零道傷痕
這件事情簡單的就像他醒來之後,注意到前一天被小刀劃破的食指開始癒合。十歲的他可以隔天洗澡不覺得痛,二十歲的他在受傷的當下已經略過了痛,三十歲那一天,他甚至連傷口出現都沒發現。
俄國人打開從天花板上垂下的破舊燈泡,燈光閃爍了兩下,一圈微弱的光線如圓周直徑向下拓展,照亮了在空中飄浮的細微塵埃,以及長寬大約各一公尺的木桌。四周的家具多了搖晃的陰影,在每天累積一層薄薄灰塵的地板上,凸顯家徒四壁的寂寥。乾淨的桌面上鋪著一張羅馬城的地圖、兩份攤開來的資料夾、刻度有些模糊的長尺、一疊便箋和筆。抓來一張木椅坐下,他打開假護照,照片上的他金髮梳得整齊,表情嚴肅,黑白照片看不出西裝外套和襯衫的顏色。打字機打出來的模板字體印在內頁,護照號碼、姓名、出生地和出生日期,乍看之下有點刺眼,尤其是那幾個俄文字母和轉寫的羅馬拼字:Illya Nickovitch Kuryakin,這次的任務他沒有假名。
這個環節通常不是Illya最在意的部分,他需要在短時間內掌握的是他扮演的角色,而不是那個無意義的名字。視線移到出生日期,被提早了幾天;出生地,從莫斯科被改成史達林格勒。Illya哼了一聲。這個惡趣味。羅馬任務的配備由KGB隸屬的第十五總局製作──現在被稱為情報總局──事實上,就是蘇聯支配的東德情報機構。第十五總局支援後勤,更多不止於此。德國柏林是隱藏的礦脈,情報有時甚至像是裸露在岩層上的黃金,用鐵鍬刮一點下來都價值連城。不可計數的情報單位佔據柏林不起眼的角落,老舊破損的公寓內部架設監聽站,軍事基地的地下越挖越深,埋了攔截信號的機器。畢竟,一個情報人員和一個母親在柏林看見蔬菜店外面的木條箱,大概會認為裏頭裝的是蘋果。但就算塞滿成打的PPK手槍,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每個人亟欲在柏林找尋不起眼的地方,試圖儲藏、偽裝、分享祕密。柏林沒有一處不起眼,卻也處處都顯得極為顯眼。
資訊昂貴。儘管有時國家和組織具備的是恐慌的饑渴而非真正的篩選。情報大筆大筆運回莫斯科,官階總是秘密授予。傳說卻如同吹散的東風,長長的手指越深越長,想要抓住所有人的弱點。在KGB,Illya的名字是近幾年一個低調流傳的神話。融合適當的浮誇,事蹟真偽難分,針對內部或外部的炫耀和威嚇,卻已足夠。不用在KGB待過一年,也知道Illya Kuryakin是上面派駐在柏林的要角,但偶爾也會成為來去無蹤的影子。
一顆單獨閃耀,象徵蘇維埃諜報系統訓練成果的北極星。
隨著時間過去,Illya以為那道冷冰冰的光環會褪色。最一開始那種感覺填滿了他心裡一個無法言喻的巨大空洞,之後,彷彿冬日的冰層鎖住湖面,任何他與他的一切在無法擊破的冰湖底下安靜的墜落。史達林格勒,Illya念著那個能讓所有俄國人感到驕傲的地名,音節幾乎等同對納粹的憎恨──你以為戰爭已過,心裡卻沒有。
闔起護照,閉上眼睛,他在腦子裡重新印刻他的俄國建築師身分。入關時可能會被詢問的身家調查,如何自圓其說的問題。他稍微睜開眼,唇邊幾乎要浮起一抹看不真切的微笑。一個稱不上交情好但合作多年,Oleg身邊最信任的秘書,在轉交假證件與備份資料給他的時候,另外附上了幾張羅馬名勝古蹟的宣傳介紹,還有一本英文的建築用語。Illya看了下手錶,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去讀這玩意了,不知怎的,直覺告訴他這些東西可能派不上什麼用場。他改拿起卡其色外殼的資料夾,紙張頂端印著老鷹徽記,CIA的油墨味道撲面而來。Illya本能的皺了眉頭,對美國的敵意像是流通在蘇聯各地自來水管的毒,喝久了就無從分辨。尋回Teller博士和他的核武研究,基本上由美國完成所有前期的情報調查。對美方而言,博士是被綁架的歸化科學家,而蘇聯介入的時間點,算得精準完美。
今年夏天,Illya在華盛頓特區度過炙熱的高溫,因為美國和英國的代表去了莫斯科,和俄國談妥《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Limited Test Ban Treaty)。Illya抬頭看向牆上十月份的月曆,幾天前,甘迺迪在白宮簽署國會通過的條約。國會議員投票的意向,是當初他和他所指揮的小組負責擷取的情報之一。英國和法國發展中的核武能力不構成威脅,西德政權中心波昂,汲汲營營的核武裝確定短期內不會實現。世界上擁有超強核武的國家,只要美國和蘇聯就夠了。這條約就是這麼清楚俐落,連帶這任務也是同樣道理。他們不需要另一個打破平衡的競爭對手。也絕不允許。
從柏林危機過渡到古巴危機,Illya的工作使他成了半個鐵幕裡的人。他的沉默和鐵幕裡的無聲極為相似。有時候,他想,或許他是一道從莫斯科中心傳出來的回音。不做多餘的事,就等同於不該有多餘的話被說出來。Illya每天清晨醒來,面對鏡子,蘇聯和美國不會願意承認,但他篤定,從鏡中,兩個霸權會看見另一個相似的自己──偏執、狂妄、又充滿恐懼。
Illya看著CIA那份簡化過的報告,裡面沒有任何照片。關於他未來幾天的「未婚妻」,Illya沒有花很多心思在上面。今天早上在西柏林那頓該死的早茶,Oleg事前完全沒提要跟CIA的傢伙見面,只叫Illya在指定時間去那間公廁。當然,他記得那張博士女兒五官柔美的半身照,但論起何者印象較為鮮明,比不上半夜把油門踩到最底的兇猛女人。而且,她是一個對象、一個目標,不是對手。
那個男人才是對手。如今他多了一個名字……搭檔。
西柏林的咖啡比東柏林的香,單單放在桌上,雨中沉滯的空氣也沒能壓倒那令人清醒的香氣。Oleg和那傢伙點了咖啡,他和對方CIA的長官喝伯爵茶。公園湖畔的古斯塔佛咖啡廳,店名、一場早晨的雨、悠游在一池濃綠的綠頭鴨,傳統的陰鬱、典型的歐式氛圍。但是紅白相間的條紋桌巾和純白色的餐具,種種擺設讓Illya想起布魯克林街上十點鐘的咖啡店。盤子堆滿薯條、淋滿糖漿的鬆餅、濃烈的咖啡香,讓胃口本來就奇大無比的Illya在紐約執行任務的期間一直莫名的被吸引。離開美國前,他找了個空檔滿足肚子和好奇心。可能是聽出了他的俄國口音,服務生替他加了兩次水之後就不敢或不想過來了。享受周圍一圈護城河般無人的悠閒,Illya怡然自得的加了兩包糖,啜飲牛奶味很重的卡布奇諾。坐在室外座位,他觀察紐約的美國天空、美國氣溫、美國行人走路的速度、美國的服裝品味、和一大堆的美國人。可能那時候西裝筆挺,坐在一角,和女服務生調情的男人是他;也有可能在汽車輪胎濺起汙水的十字路口、或是經過聯邦大樓擦身而過的,是那個鮮少有機會在美國本土開槍的男人──事實上,Illya一天以前從沒有任何曾經見過Napoleon Solo的印象。
Napoleon Solo還沒看他。從公廁到咖啡廳的路途上,Solo把因為混戰弄髒的風衣對折,挽在手上,他落後雙方上司大約十五公尺,而Illya亦步亦趨,穩定的跟在Solo後面約三公尺的地方。扣除頭頭們熱絡的交談,他們在外人眼中看來是三組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微雨中,只有Solo撐起雨傘,像一隻不把淋濕羽毛當作無關緊要的驕傲飛禽。Illya視線毫不放鬆,狠狠盯著黑色的傘面,瞧不出對方的步伐有半點失控。Illya在東柏林跟蹤過Solo一整天,知道他是遇見女性就會打招呼的好事性格。但是這路上,Solo對周遭一切若無所覺,一把傘隔絕外面世界,他想掩藏住打架失利的挫敗嗎?Solo苦惱的那麼明顯,KGB特務的心裡湧起了一陣古怪的情緒,他沒料有本事勾起他滿滿殺意的美國人,竟出乎意料好懂。
Solo像是從照片中走出來,朝著他越走越近,突然之間距離就縮到最短的幽靈。他跟他很像,是一個同樣會在咖啡裡加兩包糖的男人(毫無疑問Oleg喝黑咖啡)。喝東西的時候眼神漂移不定,彷彿隨時都在狩獵,或者是,期待著被人狩獵。他也不像他。Solo眼底的藍色光芒有些晦暗,藏著幾分說不出清楚的陰沉,接近寶石的靛藍色,減低了他整張臉太過流裡流氣的玩世不恭。Illya的母親說過,「Illya的眼珠漂亮的彷彿皇冠上的水藍色鑽石」,無論這形容有多不合時宜。俄羅斯不再有人戴皇冠了。
選在戶外的會談,力求某種程度的公開和場合的中立。古斯塔佛咖啡廳的客人,清一色都是男人。還沒坐下,Illya就看見格局東半邊坐著幾張熟面孔。座位區最外圍是東德探員,朝著同心圓一路往內側,則是蘇聯探員。那麼他和Oleg身後那群悄聲交談,西裝樣式明顯比較多變化的,可想而知是西方的勢力。座位壁壘分明,美蘇兩國國家元首短暫的友好仍向下滲透,猶如咖啡在玻璃容器裡一點一滴的滴漏。Illya會是與美國的合作關係中最年輕的KGB特務,不過他本人毫無自覺。
Sanders和Oleg一搭一唱說明任務的時候,Illya發覺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個再給他九十秒就可以勒死的CIA特務身上。在長官旁邊,Napoleon Solo一時之間銳氣盡數收斂,嘴唇和臉色幹完一架之後便透著無色的蒼白。他像一個想要把情緒處理好,卻還不成熟的大人。面對突發的任務通知,Illya自忖自己還算冷靜,哪怕是「搭檔」、「合作」這兩個字從平時作風最為激進的Oleg口中說出來,Illya也沉默接受,但是對面那傢伙可不。
美國人像是青春期的青少年,坐姿明白寫著反抗,眼神活像是遇到Illya就會立刻反彈的壁球。Solo看被雨絲撓起漣漪的水池、看那個蛇蠍美人的照片、看著他甜的要命的咖啡,怎麼樣就是迴避Illya尖銳審視的目光。Solo負責「處理」Victoria Vinciguerra當然有理由。好女色的傳聞人盡皆知,Illya卻自覺從Solo眼神流轉中抓住剎忽即逝的無奈──他不喜歡這差事嗎?Illya的心情混合微妙的不屑和困惑。勾引女人變成一種正職,他有什麼好抱怨的?跟前一晚神采奕奕的穿越大半個東柏林,成功把自己甩在圍牆後端的天才相比,Solo在在散發一種極為不成熟又奇怪的反差。好像那男人在他面前把最強和最弱的一面都展現的淋漓盡致……坦率而且很老實。
除了那張他有衝動想要毀壞的臉……和那張嘴巴。
粗魯的把資料夾往桌上一摔,回憶乍然中斷。Illya重重的站了起來,沸騰的怒氣一下子就燒到喉嚨,胸腔熱辣辣的全都是沸騰的火焰。他走到窗邊,從矮櫃上拿起水瓶倒了一杯冷開水。好一會瞪著拉緊的窗簾,一副能透視窗外似的一聲不吭。
公寓面向馬路,深夜,安靜的彷彿整座城沒有人煙。Illya湧起一陣古怪的渴望,他想看看那棵枯掉的行道樹,看看停在路邊的汽車,還有石頭鋪成的馬路。不過他終究沒這麼做,那怕是拉開幾公分的窗簾,也有可能會被街上穿著黑大衣的人注意到。不管那傢伙是誰或者是這號人物究竟存不存在,特務心理緊緊攫著Illya的心。他低頭,把目光移往有點髒的木頭地板,轉頭,另一側的隔間不到四坪大,擺著一張床,樸素的衣櫃,和放在床邊的行李箱。
他第一次出任務的前一晚,Illya回家,整理輕便的衣物。他的母親靠在房門邊,問他要去哪,「國外。」他隨口答道。Illya躲開一個母親面對兒子總是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他的心在她轉身離開時向下一沉,直到她重新回來,拿著一只做工相當好的皮箱,「你拿去用。」她說,「你父親來不及帶走。」
Illya顫抖的手指差點就要把玻璃杯摔成碎片,思緒灼熱的四處燃燒,所經之處都焚成一條寸草不生的溝。Illya終於喝了口水,冷冷的寒意掉到胃裡,他彷彿從火山口一下子到了白雪覆蓋的大陸。關鍵字,「母親」,觸發的回憶,「童年」。他將自己慢慢從折磨的、一種沉痛又羞辱的感覺中抽離,掙扎的回到現在的時空。Illya比誰都明白自己弱點所在。輕易就被煽動的仇恨情緒,懷裡的炸彈完全無法裝上定時器。這個弱點沒有因為年齡增長而變成可以圓滑應付的玩笑,反而變本加厲被強化了炸藥的磅數。他失控的次數被壓抑在水平線之下,爆發時則一次又一次種下不滿累積的能量。他被訓練、控制、豢養。上頭對他的威脅是恐嚇,敵人對他的侮辱是挑釁。暴怒使他變成別人的魁儡,掌控者註定無法是他自己。
有那麼幾秒鐘,Illya找不到自己的手和手上的杯子去了哪裡。無力感抓住了他,他有那麼多想抓住的東西,他敬愛的家人、他的國家、他引以為傲的職業。Illya胡亂的把水一飲而盡,當他再度集中注意力,眼前最清晰的卻是Napoleon Solo在他把整張桌子掀翻之後不但沒有畏懼,反而還有些調皮的神情。
那是他第二次看見那個男人牢不可破,炫耀般的自信。
他激起他的狂怒,看到那表情之後,Illya發現自己竟然瞬間就沒那麼火大了。為什麼呢,是因為怒氣已經發洩在無辜的餐桌上,還是因為Oleg不許他把搭檔給宰了?Illya試著再次回想,那個當下,Solo用譏諷對付他,基本上跟Illya如出一轍。只不過顯然他的攻擊對Solo看起來一點殺傷力都沒有。那個美國人從竊賊變成特務的經過,不是他的弱點。
不……Illya試著修正想法。他被騙了。Solo是個騙子。
他和Solo較量的第一局。第一步的棋,Solo在東柏林反客為主,先攻,出其不意擊敗他;第二步,輪到Illya,他在公廁痛揍Solo,輕易的將他拖向死亡的邊緣。他贏了,Solo被挫掉的銳氣不是裝出來的,Illya對這點有把握。第三步,回到Solo。咖啡廳裡那孩子氣的叛逆,好像害怕或討厭Illya,不肯看他的鬧彆扭……只是為了在他眼前示弱。
Illya越想越有道理,Solo引誘他掉進第四步棋的陷阱,讓他誤判嘲諷可以獲得雪上加霜的效果,孰料被抓住把柄的人是他。第五步,Solo做作的、蓄勢待發已久的微笑,用尖刻的語言直接對準他的心窩狠狠捅下去,一點也不在乎Illya會不會痛,會不會流血。這人沒有臉皮可言。Illya把恥辱拿來對Solo人身攻擊時,那男人竟然笑了一下,天曉得,搞不好被捕坐牢這種事他也視為人生的功績。
你這該死的混蛋,你這虛偽的、該死的騙子。
Illya把水瓶底剩下的最後一點水倒乾,抓著杯子的指節緊得全部發白,他突然把整杯水從頭上一口氣倒下來,水弄濕了他整齊的金髮,黑色高領長袖看不出水漬慢慢暈開的痕跡。房間沒有暖氣,生理的冷意驅散他破壞東西的衝動。他的理智像成形的烏雲,終於下了一場暴雨。
不擅長近身搏擊的美國CIA特務……是因為仰賴著好槍法和先發制人的腦袋而無往不利。
Illya有點猶豫的拿起另外一個資料夾,大紅色象徵極密文件。在第二總局的辦公室內,所有紅色資料夾裝的幾乎都是攔截來的電子密碼,有權閱讀的人少之又少。Illya打開卷夾,裡頭夾著薄薄的兩張紙,薄得幾乎能透光。上面簡述Napoleon Solo的半生經歷,他犯下的案子就洋洋灑灑占滿一頁,這還只是有上報的部分。Illya邊看邊皺眉,手指滑過一排名畫和珠寶或銀行的名稱,直到出現了一些比較有用的訊息。Solo的幾個住址,他從軍時服役的地點、位階和兵籍,待過的城市,推測已參與過的任務(Illya瞧見幾個關鍵字時挑起了眉毛,在心裡牢牢記上了一筆),在德州的監獄待了六個月,會說的語言,還有專長:鑑定藝術作品,家族關係:父親不詳、母親──
Illya的目光稍微逗留在那行字久了一點。他的食指停在「去世」上面。
他的臉部肌肉回到緊繃的狀態,Illya冷漠的想繼續看下去,外頭突然傳出吵鬧的喧嘩聲。Illya立刻從肩上的槍袋抽出從不離身的馬卡洛夫(Pistolet Makarova),迅速移動到窗邊。他撥開窗簾,露出細縫,一群青少年在樓下拿著破掉的酒瓶鬥毆,Illya謹慎舉著槍,維持警戒,直到一群東德警察用槍托把那群孩子狠狠揍了一頓,街上恢復平靜,他才面無表情的把手槍放回原位。
他撿起匆忙中掉到地上的兩頁紙,果斷的將它們收回原位然後丟到一旁。關於Napoleon Solo今生發生過的所有事,不管是有價值的跟只是垃圾的資訊他已經全都背在腦子裡,只差他不會、也不想去猜他的前世是什麼鬼樣子。他對他瞭若指掌,這美國人簡直像是脫光光站在他眼前。噢,他媽的,裸體的Solo剛在Illya的腦中成形,他像極了被一隻跳上腳的貓嚇到一樣,抓起房子裡唯一的一只杯子就把它當作棒球朝著牆壁砸過去。爆裂的玻璃碎片把Solo模樣的幻覺也砸碎了。Illya努力不去想像「或許Solo也是如法炮製研究裸體的他」,他用力甩甩頭,想甩開這荒唐的隱喻。
不過這是事實,不是嗎?Illya問自己,他跟他,不知不覺用盡一切手段也要支解對方,短短幾個小時內,Solo就挖出他最不想讓人知道的家庭背景。他們都想知道對方不為人知的弱點,必要時立刻拿來敲詐。這是行規。對內對外都搬弄同樣的手法:「控制」。
這世界上,唯一一個了解Solo的人已經離開了、消失了、不存在跟他們同一個空間裡了。能牽制Solo的人剩下他的老闆Sanders,不,搞不好絆住Solo腳步的只是特務職務抵掉刑期的日子,不是他老闆、不是CIA、不是美國政府。Solo已經沒有過去可以傷害,他太聰明了,懂得怎麼自保。他不會留下跡證,就算真的被利用了,Solo也無關痛癢。
如果人的過去真的不重要……就像他偶爾想要忘記他的出身。Illya深深閉上眼,一種很久沒有感覺到的情緒油然升起。平常總是緊繃的猶如鐵橋上的鋼筋,Illya突然覺得,有些放鬆、有些,疼痛。最常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感覺是憤怒、狂怒、偶爾是嫉妒。但他卻很久很久沒有真正的嘗過,一種深邃的、純粹的、從心裡最深處湧起的暖流,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涼意。羨慕。
他羨慕Solo,嗎?
剩下的夜裡,Illya將全副心力投入羅馬市中心地圖,一張正本,一張副本。他在地圖上找出投宿飯店、Vinciguerra的工廠和豪宅、美方和蘇聯私下支援的聯絡站,但沒有在上面做任何地點註記。他換算比例尺,在地圖上用尺規精準畫下藍色和紅色的格線,標出可以算出座標的數字。接著,細細研究交錯複雜、彎彎曲曲的街道,規劃起碼三條以上可能需要緊急撤退到機場或火車站的路線,他在腦中想像自己正在羅馬城中開車,一邊逐條背下街名。Illya已經把他方才莫名滿溢的情感收回連他自己偶爾也打不開的保險櫃。專心在一個簡單的事實上:Solo是他遇過最勢均力敵的對手,同業中的佼佼者,再怎麼樣,他身為頂尖的KGB特務,既然被迫搭檔,絕不要一個無能的笨蛋。
指針指向十二點,Illya完成了手邊的工作。
伸個懶腰,將兩份地圖摺好,用他自己專用的暗語在掌心大小的速記本上寫下任務細節,這些東西全要打包進隨身行李。CIA的資料夾他留在桌上,隔天出門就會有專門的辦事員來收走。所有物品整理妥當之後,Illya拿起打火機,燒掉Napoleon Solo的個人檔案。火舌快速的吞滅紙張一角,Solo四個字母一瞬間熔解在火光中,幾乎沒留下半點焦黑的餘燼。
走到臥室,前廳的燈泡熄滅。Illya改開一盞擺在床頭旁邊的立燈,鵝黃色的燈光亮了起來,整晚泡在冷冰冰的白光裡工作,暖色系的微光彷彿飄浮在南方海上的夕陽,舒緩的不只是方才運轉速度過快的腦袋,還有開始酸澀的眼睛。簡陋的家具在曖昧的光線下,斑駁的程度就被遮掩了過去,Illya在半身鏡前一口氣脫掉還是半濕的上衣,將圓領套頭拉高過頭,額頭上幾撮黏在一起的頭髮被掃下幾滴細小的水滴,落在木板上,留下針點般大小模糊的圓形水漬。Illya沉默的在鏡前掃視自己光裸的胸膛,注意到肋骨下緣有一枚淺淺的瘀青,不是很明顯。他用拇指按了按,沒特別感覺到痛。跟他所有經歷過的刀傷或槍傷比起來,這是非常、非常、非常小的傷勢,他不以為意,儘管這應當算是CIA特務第一個給他的紀念品,實質上的。
某種不明的理由促使Illya露出微笑,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鬆懈下來。他將Solo摔得有點重。從手感判斷,Solo結實的背肌是很好的緩衝,頂多跟他一樣就是有點兒瘀血。不管怎樣,他就是喜歡Solo動彈不得的被他夾緊在雙腿之間,脖子卡得死緊,聽他只能發出不明的嗚咽聲和徒勞無功的掙扎,那個畫面他甚至現在還可以拿出來回味一下──Illya最討厭輸。就算輸了,他也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脫下炭灰色毛料長褲,隨手把衣物往旁邊的椅子上一扔,Illya一絲不掛,鏡子依舊只能照到他的肚臍,無法顯現他緊實的下半身。修長的小腿、大腿、往上到臀部,沒有一絲贅肉,線條漂亮得有如大理石雕像,恥毛覆蓋下方垂掛著完美的性器。Illya無一不美,可以是任何一個希臘神祇,只差沒有一頭蓬鬆的捲髮。
從床旁的茶几拿起一個不起眼的電晶體收音機,還有衣櫃裡的乾毛巾,Illya走向狹窄的浴室。地板上鋪著米色的小磁磚,牆上的是淺藍色,不少磁磚早已脫落,露出正方形的水泥空洞,看起來像極小孩子的缺牙。打開燈,燈光顏色和臥室同一個色調,暖光削弱了從牆壁滲進的寒氣,Illya打了個激靈,蓮蓬頭的冷水嘩啦沖進浴缸,他將水龍頭扳到熱水的方向,水溫慢慢升高之前,他站在洗手台前洗臉。等到熱水終於在浴缸底部濺起白煙,lllya打開收音機,調到自由歐洲電台(Radio Free Europe),音量不大,一時之間爵士樂輕快的樂音迴盪在牆壁間,一個一個音符像是串通好的惡作劇,蓄意讓人放鬆。Illya跨進浴缸,熱水從頭頂沖下,串串水珠彈跳在他結實的肩膀上,順著分明的肌理向下溜。他沒對音樂顯露半點好惡。
自由歐洲電台1950年代開始就是針對蘇聯和東歐等國家的專用頻道,廣播內容全秉持著「輸出民主自由價值」,是西方世界對共產國度意識形態洗腦的手段之一。蘇聯雖然早就掌握電台的資金來源是美國國會,卻難以發動相抗衡的媒體競爭。僅能強制要求工廠拆掉接收頻道的短波組件,或是直接逮捕收聽者。不過黑市交易中,入手零件和收音機並不困難,隨著冷戰增溫,聽眾數量也越來越大。美國國內交相指責防堵共產主義不力的時候,蘇聯內部卻始終憂懼這一條從思想上封鎖赤化的防線,而且更進一步追求滲透。
名義上沒有檢查的資訊是特別甜蜜的糖霜。一直以來,勾引人想要再多一點、再多一點。藍色的試劑在試紙上被緩緩吸收,毛細孔作用無所不在。無論「審查」由誰定義,自己手上沒有的東西,向來是人類,最渴望的目標。
Illya在東柏林的公寓位於交界,收訊比較穩定。收聽頻道有其風險,但Illya心無旁騖。他對國家和KGB從來問心無愧,他的工作是執行和蒐集,而不是評估與判斷。但他仍需要滲進世界的基礎,才能立足。他聽播報員絮絮叨叨蘇聯隱藏經濟惡化,聽美國那有時頗為惱人的音樂,聽德語頻道、聽英語頻道、聽電視和冰箱在歐陸造成旋風、聽義大利和美國電影誰比較風騷,或聽什麼是時下流行的品牌。
是非對錯,尚不能在短短一個世代見到真貌。
沖完澡,Illya在浴缸放滿熱水,坐了下來,吸了一口氣,直接潛進水裡。喇叭傳出的聲音彷彿被蓋了一層透明的隔板,很像KGB一直試圖利用電波干擾蘇聯人民收聽。他的肌肉被熱水包圍,金髮在水中輕飄飄的游動,緊繃的神經從耳尖開始放鬆,然後是臉頰、嘴唇、最後是終年緊蹙的眉頭。他想起護照上那張僵硬的證件照,Illya一直不太喜歡拍照。就算叫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來看,他的眉眼之間殺氣太重,嚴肅、氣惱,看起來下一秒因為被什麼事情激怒就會跳出框框。就好的特務或探員的標準來看,包含身高在內一起考慮,他怎麼看都太過引人注目,無法迅速融入公眾和任何社會群體,以至於在評估的時候,並不適合擔任長期臥底。
職務有時並非全靠後天培訓,Illya知道自己天生有些才能,註定他不是在洞穴中伺機等待的老鼠。
前一天,Oleg在東柏林的蘇聯大使館跟他見面,告訴他Napoleon Solo這號人物,以及他不能跟丟的女孩,Gabriella Teller。Oleg當然鮮少離開莫斯科。任何不尋常的訊息,都象徵不尋常的軌跡,Illya早就心中有底。今天,情勢逆轉,Oleg和Sanders事實上早就談妥美蘇兩國的聯合計畫。雙方各自派人去接那個女孩子,只是為了試驗CIA和KGB特務的能力而已。換言之,他跟Solo通過認可,才被選為羅馬計畫的執行者。這不是Oleg第一次在確切執行任務之前先測試他的底限。他明明知道,潛意識卻叫他不要看到。
Illya浮出水面,再次深呼吸,白皙的臉頰被鮮豔的紅色佔領,他的肌膚每個角落泛起淡淡的、如同玫瑰色的紅暈。垂下視線,他的身體卻不漂亮,疤痕像是恣意生長的藤蔓,攀爬在原本乾淨平滑的肌膚上。一道靠近腹部的刀傷,是在西伯利亞某處受的傷,那時他還不夠熟練;肩上各有兩處子彈掠過的擦傷,其實他也記不清究竟是在什麼地點、什麼時間受傷的了。Illya只慶幸身上還沒有彈孔會讓他冬天時就痛得無法忍耐的折磨。無用的記憶要盡快清除,否則就不會有足夠的空間去承擔下一個責任,和它的後果。
傷他的人,Illya幾乎全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同樣的,他傷的人,通常也沒有姓名。執行任務時,不知道名字的人殺起來最容易,沒有負擔、沒有記憶、沒有臉孔。
他曾毫髮無傷,真正的傷都不算是傷。自從過了某個時間點,Illya就再也沒忘記過他第一次殺的人,他會稱他第一次並不代表那真的是他第一次殺人,而是他第一次殺了一個有名字的人。自此之後,他才真正有了一道傷疤,看不出來,從無到有,無中生有。
再也無法歸零。
1954年的莫斯科籠罩在夏日氛圍,儘管氣溫不可能像赤道線附近那麼誘人,樹和天空清澈的彷彿能嘗到清新的味道。一早,Illya就和其他人一樣,穿上家中最好也最正式的西裝,他剛過生日,滿二十三歲,是KGB這一期最年輕的結業生。今天是公布個人所屬單位的日子。扣除本來就接受專業技術項目的訓練生,將會一一被分配到武器研發、核子研究、或是加密通訊等地方。Illya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第一總局:對外情報總局,他所受的訓練都是如何成為頂級情報員,最後的關鍵,只差別在區域和地點。
沒人遲到,教室前方各自豎立兩面鐮刀與鐵鎚交叉的紅色國旗,當一個穿著古板的黑西裝和淡黃色襯衫的人走進來,他還沒報上自己的職稱或是任何頭銜,整個空間凝滯的連一聲咳嗽聽起來都極不自然。窗外的藍天晴朗,四樓的教室,從窗戶就能看見遠處正在興建的新訓練場。訓斥的話持續了將近三十分鐘,Illya小心的把手放進口袋,不想讓別人發現他的手指無法控制的在顫抖。每個人在座位上靜止的宛如石膏像,直到決定他們命運的一個指節長的小紙捲被發下來,氣氛才微妙的破冰。這不是正式的任職令,但卻明白了當告訴你從明天起該去哪個單位報到,該由哪個局處首長負責交派任務。Illya拿到自己的那一份之後,沒有急著打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教室幾乎空了,有些人迫不及待當場拆封,也有人拿著紙捲急急離開,最後只剩下Illya和一個平常算是聊得來的朋友。
「嘿,你被分配到哪裡?」
Illya抬起頭,一個比他大五歲,有著一頭好看的牙齒和褐色捲髮的傢伙衝著他笑,「不是規定連家人都不能透漏嗎,你問什麼問。」Illya說,口氣裝得很差,唇邊卻按捺不住微笑。
「不要那麼小氣,你不告訴我也猜得到,你是第一名畢業的啊,鐵定是那裡吧。」
「我不懂你說的那裡是哪裡。」
「反正你不會迷路就好。」他的好友朝他眨了眨眼,「我被分到第二處。」他坦率的說,「得去古巴了啊。」
Illya再也忍不住笑了,第二處是拉丁美洲處,這傢伙西班牙文之流利,又有一點點拉丁血統,要假扮成當地人的難度不高,很適合長期駐守,「有什麼不好,氣候挺不錯的。」
「那是對你,你這個怕冷的俄羅斯人。那裡鐵定熱得要命。」
Illya聳聳肩,沒有否認。他在位子上坐著不動,顯然沒有要和他的朋友結伴離開的打算,等到教室終於只剩下他一個人,Illya才從口袋裡拿出紙捲,它沒費神被塞在空心錢幣或是空心螺絲釘裡,但傳達的意思卻很明確,這是一個看完之後就必須要立刻銷毀的東西,不管是要燒掉還是直接吃進肚子裡都無所謂。Illya用指尖小心打開,正中間印著一個淺淺的灰色數字,Illya立刻露出勝利的笑容。他贏了。所有KGB特務最渴望的派駐地點,歐洲。他一點也不可惜不是美國,正如他對自己的了解。目前美國線最需要的人才是長期臥底,條件上,他並不完全符合。他對自己的定位是機動型的特務,顯然上層也有同樣想法。
他如釋重負,鬆了口氣,心裡立刻湧起一陣想通知他母親的衝動,她會很高興的……大概也會馬上捎信告訴他父親……這念頭浮上腦海,Illya覺得一大桶冰塊滑進胃裡,他的狂喜瞬間被捻熄。他僵坐在椅上過了幾分鐘,默默等待情緒回穩,Illya把整張紙條打開,才發現有些他剛才沒注意到的東西。Illya皺起眉頭,把翹起來的邊緣壓平,紙張右下角印了一個小小的數字,是淡淡的紅色,如果沒有完全打開就不會看見。色調就像春天的花瓣,朦朧但不容忽視。
那個數字是13。Illya頓了兩秒,想也沒想就將紙揉成紙團吞了進去。
此後,整整兩年,Illya與之前所有認識的人失聯,除了過節會定期返家。他的母親深知成為KGB特務之後,不可能再從兒子身上得到任何答案。所以她選擇安靜,盡可能在Illya回家的時候,都能喝到又濃又甜的紅茶。第一總局下面有十幾個處,只有第十三處不穩定存在。為了安全起見,和某種不能公開的原因,人員流動十分頻繁,它曾經面臨多次裁撤,只有關鍵時刻才會捲土重來。第十三處,負責的正是暗殺活動。
其他第一總局的同儕在世界地圖上插上一個個不同的座標點時,Illya被送到秘密的集訓中心。跟之前相比,他更大量的接受槍械、體能、毒藥、搏擊的知識和技巧。腦袋和身體極限都向上提升,思考迴路變得更快更短,也更敏捷。但同時,他腦中某一個部分跟以前比起來,也一點一點越加麻痺。有時候,反覆、單調、死板、甚至貨真價實的訓練中,Illya知道這些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一個:扣板機的時候不會有片刻的遲疑。0.1秒的猶豫也不被允許。
1956年,Illya終於完成暗殺處的額外培訓,期間,他也曾被指派執行三次短期的任務,和一次不太重要的暗殺,但都不同於他如今已經能夠擔當起雙重職位。十月的某個星期日,Illya原本休假在家,他跟母親坐在餐桌邊,正在喝茶。一通加密過的緊急電話來自莫斯科市中心的辦公室。在那裡,Oleg和第二總局的一個高階文官正在等他。
「坐。」他的直屬長官Oleg說,「這位是G。」
第二總局是反間諜局,地位幾乎並駕第一總局。這是因為他們不但負責控管所有KGB的探員,全面監視所有可能已經變節的人,同時也要招募、審核、評估能被吸收進來的外國情報人才。G外表看似四十多歲,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不時把玩一個精緻的金屬打火機。
沒有拐彎抹角,G直接切入正題,「三天前有個美國的電子通訊工程師投誠,說他願意擔任雙面諜。」他說,「我們不會像是當年宣揚吸收劍橋五傑那樣搞宣傳,沒必要。我們跟美國現在政治氣氛還算穩定,不需要去破壞它,你懂吧。」
Illya點頭,G繼續說下去,「他跟其他雙面諜不同,我方需要他腦袋裡的東西。」G加重語氣,「接下來的時間,他會不定期往返舊金山和莫斯科,提供美國的通訊技術給我們。他的身分保密是最高等級,你不用知道他的名字。」
聽取任務簡報時,Illya從頭到尾沒有表情,專注力和理解力明顯高過許多和他同階的探員,職業素養一覽無遺,G不只一次露出激賞的目光盯著兀自在沙發抽菸的Oleg,Illya沒有錯過這些,「我的任務是什麼?」他問。
「我們不確定他是否可靠,你先密切跟他半年,定期回報他的狀況,之後我們再評估是否要信任這個人。」
Illya表示了解,他沉思了一會才開口,「還有一個問題。」他說,G和Oleg這次全都看著他,「我需要接觸他嗎?」
Oleg吐了一口菸,G淡然回答,「可以。最好讓他知道你的存在。」
被監視的恐懼通常會使人崩潰,好幾個從西方奔向共產主義的情報員以為踏上東方就能得到幻想中的烏托邦,事實上,大多數等著他們的是腹背受敵的煎熬。蘇聯不輕易信任任何人,他們連自己人都未必真正信任。經過第一個禮拜明顯而無保留的跟監之後,Illya比想像中更快打破了原本給自己設下的原則:非到必要不輕易接觸目標。
那個美國工程師跟他過往的經驗完全不同,不會有案例跟教科書上一樣典型──但也可能有些案例就是如此典型。那個美國人太冷靜了,冷靜到有點出奇,簡直是天生就生長在俄羅斯的寒冬湖泊,平靜無波,從容的讓Illya了解為什麼當初G不直接找第二總局的人負責監控,而要跟Oleg借調他──這個美國人若非全心投效,就是另有所謀。但讓Illya改變戰術的主因是因為跟監的第八天早上,那個男人竟然主動朝他揮了揮手。所以Illya索性跟著他走進KGB第八總局的研究大樓,一起進了電梯。美國工程師右手提著公事包,左手抱著一疊資料和書本,他沒有手按樓層鍵,Illya忍不住伸出手,直接幫他按了八樓。
那個美國人露出笑容,「謝謝。」沒有浪費時間問Illya為什麼知道是幾樓。
電梯緩慢上升,Illya姿態輕鬆,像平常路人打招呼那樣,他問,「你住哪裡?」
那個美國人轉過頭,看著Illya。高大的俄國男人沒有移開視線,兩個男人互相對望了幾秒,Illya臉上沒有任何說錯話的不好意思。這個問題,跟他們要去的八樓一樣,每天都跟著他回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Illya的話語客氣,態度卻堅決無比,他問什麼就要什麼回答。美國人仍舊帶著笑意,爽朗的回答,「他們在柴可夫斯基大道替我找了個住處。」
「你知道,新的美國大使館就在那附近。」
「……對,不過你的任務就是讓我不會被發現,不是嗎?」那個男人直接了當的回覆。
Illya揚起一抹淡淡微笑,「沒錯。」
他們走過一排還沒人的空研究室,Illya還沒有上來過第八總局的地盤,他難掩好奇心的張望。
「你剛才為什麼跟我揮手?」
「那只是打招呼。」美國人隨意回答,一邊放下公事包,一邊撥開桌上雜物,「咖啡?」
Illya盯著他瞧,眉毛挑了起來,「好。」
他們在一大堆發信器和通訊儀器之間吃早餐,美國人分了一個三明治給他。
「你參與過『黃金行動』?」Illya開門見山的問。
「是。」在報告上被稱為E的男人回答,他有雙好看的藍眼睛。
那是已經大肆見報的「柏林隧道計畫」。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和英國秘密情報局(SIS/MI6)聯手,在1955年利用擷取電話電纜線上的加密電信訊息,透過解密系統還原實際對話的技術,決定竊聽東德和蘇聯的秘密通訊。一條長達450公尺的地底隧道開挖,甚至有270公尺都在蘇聯管轄區,只為了攔截卡爾斯霍斯特(Karlshorst)蘇聯空軍司令部與柏林的通訊線路。挖掘隧道本身驚心動魄,為了不讓蘇聯和東德發現異常,無論是放出要蓋雷達站的假情報、挖掘出來的泥土被容納在大倉庫、每天只能進展幾公尺,都是長達七個月的浩大工程中的一部分情節。大功告成那日,隧道四周全部覆滿鑲嵌鐵板和隔音板,備有空調設施調解濕度和溫度。錄音室作為主體設備,擁有交換台、400台以上的擴音器和600台錄音機。
這個行動的來龍去脈,在隔年被蘇聯士兵「無意間」發現竊聽電纜之後,已經被東西方的新聞披露。開挖隧道的戲劇性故事,街上抓個小孩都能渲染。至於被監聽的內容還有大把大把的資訊當然是美國、英國和蘇聯三方都守口如瓶的最高機密。竊聽的一方炫耀美國情報人員的天才之舉,被竊聽的一方抨擊美英違法道義。但E有時在早餐時甚至會跟他說一些挖隧道時發生的趣事,美軍士兵挖到一半遇見化糞池,技術人員被每天多達800捲的錄音帶搞瘋,他自己有一次被迅速列印的報表紙絆倒。被蘇聯軍隊發現的那天,當士兵們炸開那道故意用俄文和德文寫上「嚴禁入內」的鐵門,他有一個在地下錄音室工作的同事因為距離隧道出入口比較近,衝出來的時候手上居然還拿著咖啡杯。E每次都講得開心,彷彿沒有想到坐在對面這個金髮碧眼,不笑就很凶狠的男人是蘇聯的KGB特務。
他的確像湖,這是Illya的第一個想法。他的藍眼睛沒有結冰,倒映的是很純粹的事物。
「你沒想過這樣說我會生氣嗎?」Illya有一次故意逗他。
「Illya,俄國人是那麼謙虛的民族嗎?」E一針見血的回答。含蓄點破蘇聯實際上早在柏林隧道計畫發軔初期就接獲情報的真相。
那是Illya第一次被外國人叫本名。
Illya當下一點也不習慣,他不太確定那是美國南方還是北方的腔調,他對英語的嫻熟程度還沒到能夠分辨的地步。總之──那真的是美國人的口音嗎?Illya事後懷疑過好幾次,因為E總是用同樣的方法叫他,「Illya」,他甚至還把它當作是羅馬尼亞當地民謠般爬石階往上三層之後,加個讚美土地神的驚嘆號。當他把這個想法分享給E,E笑了好久,還把咖啡打翻了,差點毀了一台收發器。從那時候開始,Illya就知道E強迫自己改變了他在他心中的位置。但即使E不這麼做,Illya也早在那雙乾淨的能夠倒映澄澈星空的眼珠裡,擅自決定將E的身分變成他棋盤上的國王。
偶一為之的早餐約會,很快就變了天天的例行公事。約會會在E返回美國的時候中斷,等E回來莫斯科,又會有默契的繼續。Illya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笑的次數變多了,他有時會覺得事情不對勁,他好像快要把他一年能笑的份用罄,但弔詭的是,促使他露出笑容的機會俯拾皆是,無以名之的喜悅彷彿沒有盡頭。E喜歡他嗎?Illya不知道,Illya喜歡他嗎?答案就跟他把三顆方糖扔進咖啡裡一樣,他從未那麼肯定。
十二月,他們認識滿三個月,也是Illya執行任務的第三個月。第二總局的晚宴邀請函在第二周寄到E的辦公室。E隨手將它放在桌上,Illya在背後一瞧見,立刻全身僵硬。沒特別注意到Illya異狀的E拿起它,「這是什麼?KGB的正式晚宴嗎?」他用取笑般的口氣問。
Illya沒有笑,也沒有看E。他臉色難看的讓美國人馬上收起笑容,他好奇但是嚴肅的打開卡片,高級紙卡上有著細緻的波紋,正面印著KGB的徽章,卡片只有簡單標明地點和時間,完全省略附上禮貌性的「您是否願意參加」的回函。
「我該學你們把它燒掉嗎?」他試著開玩笑,可是Illya已經轉身離開。
隔天晚上,穿著正式西裝的Illya直接到E的住處接他,E也換上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兩人坐在車內,第一次那麼安靜。Illya把車停好熄火,E才終於開口,他的口吻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卻真切的能分辨出慎重,「你不用跟我一起來。我很確定這不在你的任務範圍。」
Illya從駕駛座轉頭看他,那眼神裡有那麼多情緒,E一時怔住,他似乎能感覺到Illya想跟他說的事情有好多,但他一件都不能說。車上有監聽器、後面有監視的人、這場晚宴背後的祕密、還有Illya已經下定了某些決心──儘管當時E還不知道他的決心是什麼。
他們一前一後進入大門,宴會廳裡的燈光非常暗,說是宴會,更像一場秘密聚會。室內寬敞氣派,天花板懸掛華麗的雕花吊燈,牆面裝飾金屬浮雕,小圓桌上鋪著暗紅色的桌巾,正中間放著一盞橘紅色的燈座。有些人三三兩兩的站著,也有人坐在座位交頭接耳,侍者穿梭其中,供應香檳和點心。 E猛眨眼睛適應光線,看了好久才發現現場全都是男人,他還來不及訝異,就被Illya緊緊牽著拉到最遠的角落。他們各自拿了香檳,站在牆邊,E不知所措,身旁的Illya完全沒說話,只是把他的手越抓越緊。二十分鐘後,場面有了變化,不少男人毫無顧忌的脫下衣服,一脫就是脫得精光,Illya感覺E猛然往後退了一步,他撞上牆壁,手上的香檳灑了出來。眼前是不可想像的畫面,眾多赤裸的男人開始各自找伴交媾。
E小聲倒抽一口氣。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張桌子,一個深髮色的男人被壓倒在桌沿,一個壯碩男人迅速又粗魯的脫掉他繁複的三件式西裝,E很確定他事先一定完全不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因為他眼中猝然閃過一絲驚恐,但其中一個長相俊美的男人蹲下來,將那個男人的陰莖吞了進去,那個男人的頭向後一仰,張開嘴巴的同時,站著的男人也將他的性器捅進男人的嘴裡。旁邊,一個身材比較纖細的男人被兩個壯漢輪流操幹,他們似乎沒花心思替他擴張,因為那個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男人很快就發出了接近哭喊的呻吟,昏暗的光線下,E和Illya依舊能看見幾條鮮血從臀縫沿著他的大腿內側淌下。他趴倒在桌上,隨著身後的侵犯搖晃著身體,像是淹沒在朵朵枯萎的玫瑰花瓣中心。
那太激烈。喘息聲、肉體撞擊聲,不同的姿態,相同的肉慾。E滿臉震驚,小心抬頭看了Illya一眼,他冷淡的掃視現場四處搬弄肢體的性愛場面,示意E往對角線的方向看,那裡有兩三個人穿著不太合身的西裝外套,手上拿著某個看不清楚的正方形儀器,不經意的朝著幾個顯然是被鎖定的男人。他們有些被綁在椅子上,有些正在口交,有些被口交,也有被脫下褲子,上半身還穿著完整的男人被揉捏著屁股,他們唯一的共通點是被強悍而不能拒絕的性慾綁架,無法顧及周遭事物。
「相機。」Illya平板的說,E渾身冰冷,瞬間了解他的意思。
Illya帶走E的時候,一個身材跟Illya一樣高大的男人微微擋住了他們的前路,他赤身裸體,舔著嘴唇,用品嘗的神色上上下下看了E好幾眼,最後才對Illya露出嘲諷的笑容,伸手擺了一個請的姿勢,退到旁邊讓他們出去。
一上車,Illya就把油門踩到底,午夜的街上沒有人車,Illya只花了去程的一半時間就將E送回公寓樓下。人行道被雪覆蓋,Illya關掉雨刷,粉碎的雪片一點一點的落在擋風玻璃上,像是乾淨柔軟的棉花慢慢的吸附掉剛才那驚世駭俗的場面。幾分鐘過去,凍人的空氣逐漸穿金屬車身,Illya淺淺的呼吸聲在寂靜的車廂內也幾乎聽不見,E深呼吸,呼出了一陣白煙。
「你要上樓嗎?」E冷靜的問他。Illya放在排檔上的手微微一晃,他握緊方向盤,沒有馬上回答。E凝視Illya表情陡然千變萬化的側臉好一會,才轉回前面。情慾的味道從淡淡的薰衣草醞釀,而漸漸地轉為越漸致命的罌粟花。
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心知肚明。
那會有什麼後果?後照鏡上巷口外的一輛黑色轎車說明一切。
「好。」Illya說。
他跟在E後面上了樓梯,E一把門鎖打開,Illya立刻抓住他的後頸,迅速找到那雙拖太久的嘴唇,他瘋狂的啃著還有淡淡香檳甜味的唇瓣,在黑暗之中把E直接壓倒在餐桌上。桌上的瓶瓶罐罐在激烈的交纏中被摔到地上,但是激烈擁吻的兩人沒有發覺。Illya全憑本能的把E身上符合科學家氣質的格紋襯狠狠扒掉,雙手急切的溜進光滑的胸前,他虔誠的撫摸那片胸膛,撥弄上面的乳尖,冰冷的手指立刻讓E發出急促的喘息聲。
「噓,不要急。我是你的。」E說。
但是Illya卻好像沒聽見任何話,陷進自我的世界。在那裡Illya腦中彷彿幻燈片般的記憶蜂擁而上,好像所有神經急著脫韁而出,他所受的一套訓練浮出腦海,畫面一張一張,處處煽情潮濕。因此他熟練的解開E的褲襠,一口氣拉掉對方下身的束縛,彷彿知道他的手溫太低,他俯身給了E一個深吻,感覺對方被吻得暈頭轉向,主動伸手攀上他的頸子。這時Illya才在逐漸升高的體溫下,一手握住E勃起的陰莖,在上面添上更銷魂的煙花。E沒有掙扎,直到Illya的手指突進後方,溫柔但是決絕,他才猛地一顫。Illya的世界銅牆鐵壁,儘管是E也無法進去。
「你也要在桌子上幹我嗎?Illya。」E恍惚的說,笑意裡有著一點遺憾。
Illya頓時停住動作,表情是那樣痛苦,好像再也承受不起這句話的攻擊性。他的眼淚突然掉下來,嚇壞了E。Illya說不出話,他垂下頭,濕黏的眼淚沾在E的耳朵和頭髮上。
「你喜歡我。」E說,Illya困惑的看著他,「你喜歡我。」E又重複,聽著Illya因為這句話呼吸慢慢的平穩下來,他像是解除眼前男人背負的沉重枷鎖,他一遍又一遍的覆誦,直到男人不再發抖。
結果他們的第一次就在E家裡頭的餐桌上發生了。E雙腿環著俄國男人精壯的腰身,Illya站在桌沿,毫不費力的將男人的腿分開,炙熱的、碩大的男根逼進體內。他們知道有一捲錄音帶會錄下E被Illya太過強悍的衝力貫穿時,過於高亢的呻吟,他們輕重不一的喘息和Illya射精的時候刻意壓低的輕嘆。但那些人不會看見他們緊緊交握的雙手。
1957年的聖誕節,Illya二十六歲,有了人生第一段低調但穩定的關係。KGB不是一朵烏雲,而是一片又一片厚重雲層堆疊起的千層糕,切下去,濃稠的黑色液體隨意橫流,被汙染的雨水滲進E和Illya之間,他們的目的達成了。Illya就是綁住E最好也最強的棋子。在他們的感情中,唯一真實的是E喜歡他、寵愛他,以及Illya沒有保留的一顆真誠的心。那跟落在葉子上的雪花一樣潔白純粹。時序進入更加嚴酷的冬日,不久就到了1958年,但那是怕冷的Illya第一次在冬天覺得熱。
半年後,Illya結束第二總局的任務,G似乎相當滿意他的結案報告。接下來,他回歸第一總局,在指派下往返歐洲各地。至於E則陸續經過評估和層層關卡,正式被負責電子偵查的第八總局錄用。另一方面,莫斯科當局經過多次秘密會議,決定效法美國在加州聖塔克拉拉谷(Santa Clara Valley)發展高科技產業,他們選定市郊的澤列諾格勒(Zelenograd),重新規劃一套嶄新的都市計畫,準備建立蘇聯自己的電子和計算機研究重鎮。澤列諾格勒從籍籍無名的城鎮,蛻變為一個封閉都市,禁止外國人進入和任何攝影行為,進出皆有管制,所有建築和建築物裡的東西,都是機密。E繼續以雙面諜的身分,平均三個月待在美國西岸,放假則秘密返回澤列諾格勒,協助蘇聯發展電子通訊的研究,以及建立基礎研究室和系統化的管理。
每次E抵達俄羅斯,Illya如果也在莫斯科,再晚也會驅車前往E在澤列諾格勒的新宿舍。澤列諾格勒距離市中心約四十公里,車程一小時左右,進入市區的範圍之前,會先經過一大片濃密的森林。自然而成的天險包圍中間正在成形的科技城市,興建中的高樓欠缺俄羅斯傳統建築的圓潤,沒有鮮豔的色彩,當然更不可能有列寧格勒(※聖彼得堡)遭到納粹圍城戰前的纖細高雅。單調、一成不變的建物一棟棟拔地高起,分門別類,成為現代的新式堡壘。公路連接首先排除對外聯絡的便利,而以內部串連為考量。藍圖上只具有指示意義的長方形、圓形、三角形,很快就轉化為現實。名副其實的水泥叢林。
「每次從加州轉機回莫斯科都好久。」有一次做完愛,E忍不住喃喃抱怨。Illya從背後摟著昏昏欲睡的E,聽得出舟車勞頓的男人完全鬆懈。
「我注意到你用的詞是『回來』。」Illya說,聲音很溫柔。
「怎麼樣?KGB的大特務,你要突襲檢查嗎?雙面間諜的忠誠鑑定?」
「哈,」Illya笑了出來,「你還沒過關,除非再做一次。」
「你可以做,但我不能把握是不是做到一半就睡著了,到時你得自己想辦法。」
Illya沒再理會E的挑釁,他無意識的玩弄著E的黑色捲髮。E很少會說情話,倒是很愛顯露有時不怎麼樣的美式詼諧。他不太會說出「有你在的地方,都是回家」之類的玩意,一旦說出口,不知道是他自己或Illya哪個會先感到害羞。Illya將頭埋進E的肩膀,E的身體不像他傷痕累累。
「你很害怕,Illya。」E說,「怎麼了?」
他最不喜歡美國人的一點是他們總是一針見血的令人憤怒,他有點不滿的環緊E的腰,把豐滿的屁股扣向他還很有精神的下半身,E低聲笑起來,小小的笑聲像是孩童在街上滾鐵圈,清脆天真,沒有憂慮。最後Illya靜靜的在E的頸邊嘆了一口氣,那口氣震盪出無數深切的回音。我害怕他們傷害你,我害怕他們傷害你,我害怕他們傷害你……
他們是指美國還是蘇聯,Illya沒有說,他也不能說,或者根本不被允許說。
而E也從來沒有安慰他「我不會受傷的」。或許他們都知道那是謊言。在這個時代,幾乎沒人能全身而退。
1959年,莫斯科瀰漫一股逐漸高漲的不安,陰霾籠罩紅場,赫魯雪夫越來越相信西德即將被核子武裝,近在眼前的毀滅性武力讓蘇聯政局心神大震,西德總理艾德諾(Konrad Adenauer)強硬的發言和軍事演習,全被解讀為暗示的風向球。
Illya在東柏林,嗅著日漸高升的危險氣氛,看著逃離東德的人數直線上升。其實他並不特別擔心。至少就他得到的情報而言,他推測美國的心思並不像蘇聯所想得那麼……與歐洲或是波昂站在同一陣線。美國私下的立場相對靈活。但他這份報告交上去,顯然並不符合政治正確所以石沉大海。Illya自嘲,或許是因為他跟美國人待得太久,久到他連判斷力都被影響了。他們說不定會認為他的思想太危險,Illya依舊小心行事,絕不讓自己有任何被清算的可能。
這段日子,在美國的E完全沒跟他聯絡。過去,E會透過一些管道,將信件輾轉寄到他的秘密信箱,上面沒有半點KGB最想知道的祕密技術,E也不曾流露他們之間的情感,只是書寫他在加州的生活,E知道他需要這些東西。Illya真正擔憂的是這個,不用特務訓練告訴他,他也隱隱察覺事情或許往不样的方向發展。
天氣逐漸變得燠熱,某個中午,Illya接到了一通加密過的電話,要求他立刻到蘇聯大使館。
一個第一總局的高階人員陪外交部長到日內瓦持續和西方談判柏林問題,會後折到東柏林。他和Illya單獨會面,傳遞緊急密令:Illya Kuryakin兩天之內必須即刻趕回莫斯科。Illya吃了一驚,通常這樣的發展都是大禍臨頭,代表高層對情報員的忠誠有所疑慮。Illya不相信他在工作上有任何紕漏,他當天晚上就回到莫斯科,返家待命,孰料在家裡等他的卻是坐在陰影中的G和第十三處處長。
Illya毫不懷疑他有一天必須要執行重大的暗殺任務,對象可能直逼外國政府首長或是機要人物。他多受的兩年訓練都是為了這一刻存在,他不曾想過他要暗殺的對象叫什麼名字,直到這一刻。Illya腦袋一片空白,僵硬打開家門,一輛車停在門口,幾個月沒見的E坐在副駕駛座,旁邊的駕駛是上次在第二總局的晚宴上打過照面的高大男人。見Illya出現,他打開車門,讓Illya進去。Illya木然坐上車,沒有和E打招呼,他發動引擎,直接穿越寒冷的莫斯科市區,一路上了往澤列諾格勒的公路。這條路他開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帶著即將要見到E的心情。美好的期待腐蝕成一種駭人的恐怖。E悄悄的什麼話都沒說。他們的靜默被扔在世紀之外,公路的路燈被甩在後面,成了一顆顆在夜幕中流逝的流星。Illya一直開到市區外的一處松林,四周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把車停在路邊。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無意識的開上他最熟悉的道路,過了E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小時。
「Illya,你來殺我嗎?」E冷靜的說,Illya恨透了那個音調,恨透他念他的名字。
「你是三面諜。」Illya冷酷的開口,用盡生平所有的力氣不要發抖。這句話就是死刑宣判。E笑了一下,那個笑非常刺眼。Illya別開臉,他不想要在最後一刻記得的是這個男人眼中一瞬間藏不住對死亡的恐懼,懷疑自己是否做錯的猶豫,或是後悔。lllya最不想看見的其實不是這些,他看見E沒有哭,眼裡盡是對Illya Kuryakin這個男人的不捨。
「……為什麼?」
E知道Illya從不問為什麼,因為他知道太多事情問了沒有用。他無法問為什麼父親會被抓去西伯利亞,無法問母親為什麼要被其他男人蹂躪,他沒辦法問為什麼KGB覺得他有什麼資格能當第十三處的殺手,他無法問一個美國人為什麼到最後選擇最危險的方式效忠祖國,他不曉得為什麼讓他這麼久沒見到他最喜歡的人的時候,下一次見面就是永不再見。
E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捧住他的臉,然後輕輕的吻了他的額頭。
「沒事的,Illya,總有一天你會自由的。」E平靜的說,現在他的藍眼珠裡總算沒有任何懼意了,那就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
Illya轉眼就開了槍,裝了消音器的槍聲很鈍,彷彿沉重的喪鐘,但速度如疾箭。子彈穿過E的額頭,打破副駕駛座的玻璃,腦漿和血液從後方噴出來,濺滿整面車窗。Illya沒有眨眼,他看著E被射擊的衝力撞得往後一仰,以為他要倒在座位上,可是他晃了晃,失去知覺的身軀滑向Illya。
Illya伸手,接住了那個還很溫暖的身體。
凜冽的夜風從彈孔鑽入,風吹響了人為破壞造出的洞,從碎裂的孔洞中震起蕭瑟的氣音,松樹的清香被濃濃的血腥味給蓋過去了。E就像睡著似的靠在他胸前,Illya不敢碰他。E額頭上汩汩流出的血浸濕了Illya的外套,溫熱的滲進他的肌膚,燙得令他覺得冷,彷彿E在他懷裡哭泣。Illya沒有哭,他睜大眼睛,像是迷路的小孩,他不懂為什麼從來不哭的E會哭。
下雨了,Illya的槍從手指滑落,他抓住他擁抱無數次的身體,很緊、很緊,緊得像是他這輩子都沒有好好的抱過這個笨得可笑的男人。
淒厲的嘶喊劃破夜空,雷電撕裂死寂的世界,Illya終於放聲大哭。
再回過神,Illya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裡的E身體開始變冷,一道刺眼的光線從擋風玻璃射過來,Illya差點被亮得睜不開眼,有人從另一方用車頭燈照著他們。Illya從E的頸窩抬起頭,理智像是倒流的水壓回到大腦。他輕輕的將E放回座位,溫柔闔上他的眼睛。Illya下車,腳步穩定,他直直略過另一組第二總局的探員,沒跟另一車的G和Oleg打招呼,他渾身是血的走向通往澤列諾格勒的檢查站,守衛的士兵緊張的往G的方向看,他揮揮手,示意他們讓Illya通過。
Illya走到E的公寓,樓下有人在看守,但他們沒有阻擋Illya,或許也已經接到放行的命令。他上樓,熟悉的空間亂七八糟,KGB的探員已經大肆搜查過這裡,Illya跨過一大堆被破壞的家具,幾乎要認不出原本他和E曾經短暫生活過的痕跡,Illya的心瞬間被武裝了起來,常年訓練的冷漠迅速的隔離他的情感。他不會在這裡發現任何E留給他的東西的,E太聰明了,不會這麼做。他走到臥室,打開凌亂的衣櫃,脫下沾滿血跡的外套和衣服。他剛拿出一件E的襯衫和夾克,E的味道立刻迎面而來,強烈、深沉、難忘的後勁直接襲向Illya,他差點無法站穩。從心臟正中間有某些東西剎時碎裂,也同時變得冷硬。
他留給他的是這個……Illya心想,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的感覺,而不是實質的東西。
穿上衣服,Illya謹慎的留意有沒有其他探員上樓,他爬到床底下,撬起一塊木頭地板,Illya撈出一個普通紙盒,拿出兩把槍,將槍插上綁在肩膀的槍套。他微微一笑,E從來都不知道他連這裡也偷藏著武器。他們是到處挖地的鼴鼠,擁有不能告訴彼此的秘密。
將外表打理乾淨,Illya冷靜的有如準備加進威士忌的冰。他神智清晰,腦中早已想好下一步。他和第二總局的探員借了一輛車,Illya一路驅車回莫斯科,竭力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去做的事情上面。他抵達第二總局的辦公大樓時,已經將近凌晨四點。
G的辦公室他只來過一次,而他很確定他要的目標一定會在。Illya敏捷的闖入,沒有驚動安全警衛,他勢不可擋的走上樓,穿越一排排的空座位,盡頭的一間辦公室燈還亮著。他從槍帶右邊抽出一把造型與一般手槍略有差異的槍,這是KGB武器室特別研製的毒氣槍,裡頭裝的是氰化鉀,發射之後幾秒內就能讓目標心力衰竭致死。這是他成為第十三處的殺手之後特有的配備。
扣板機只有快,沒有猶豫。
Illya無聲推開門,他站在門口,距離辦公桌整整有四公尺遠,G才訝異的抬起頭,Illya已經開槍。咻的一聲,沒有子彈。G不明就裡,當他看見Illya手中的毒氣槍才恍然大悟,但為時已晚。
他抽搐了兩下,什麼話都來不及說,頭重重撞上桌面,已經倒斃在座位上。Illya在原地又等了幾分鐘,才過去打開門邊的窗戶,一陣狂風捲進室內。Illya看著G的屍體,計算氰化鉀揮發的時間。他繞去G的桌上,進來之前,G正在用打字機。Illya抽起打字機上夾的紙,正是E的結案報告。他迅速瀏覽報告,一點也不意外看見自己的名字反覆出現。G質疑他沒有及時發現E效忠美國政府,甚至暗示他有通敵的可能性。Illya鄙夷一笑,下一段文字顯得非常不堪入目。
「……本案之三面諜、美國電子工程師E,據信和KGB探員Illya Kuryakin多次從事同性性行為……本局探員有明顯之同性戀傾向,應特別注意並監控。未來派遣任務,建議考慮探員性向……」
Illya面無表情,拿起G愛之如命的打火機,點了火之後把它和報告書一同扔進壁爐。
監視無所不在。Illya從小就知道。
隔天,第二總局沒有封鎖G死亡的消息,對外一概宣稱他是因為忠於國家和工作,過於操勞而猝逝。短短的悼念維持了不到幾個鐘頭,一切就又恢復往常運作。Illya被叫到Oleg的辦公室,是中午過後的事情。
「你知道吧,G死了。心臟病發,暴斃。」Oleg說,Illya站在門口,不發一語。
「Illya。」Oleg又說,他叫他名字的次數用指頭數得出來,「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Illya沒有回答,他抿緊嘴唇,瞪著Oleg身後的油畫,手指開始顫抖。Oleg沒再逼問。
之後,Illya的軍階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被調降,情報員的軍階除了極為緊密的工作夥伴、直屬上司知曉以外,按照規定,絕不能外洩。因此局處之間仍把Illya當作是KGB象徵性的指標人物。實際情形來看,Illya並沒有因此被革職,或被下放勞改營,他如常接獲指令,繼續特務工作,並在1961年因為參與維也納舉辦的美蘇元首高峰會的前置行動,秘密恢復軍階。
事情過去之後,Illya不曾再從第十三處那裡得到任何指令。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鬆了口氣,他甚至沒有辦法分辨任何與這件事有關的感覺了。當他把自己完全扔進工作,從基輔、華沙、布拉格、巴黎,地點輪換,Illya沒有喪失時間感,反而更加注意到日夜流逝。
直到Illya授階的那一天,秘密典禮結束後,Oleg叫他回辦公室暫等。Illya身著正式軍裝,筆直站在辦公桌前面,一動也不動,過了幾分鐘,他才注意到Oleg平常凌亂的桌子竟然難得收拾得整齊,桌面上只有一份名冊,他一眼瞧見自己的名字,這是第一總局的探員名單,Illya謹慎的移開目光,他的名字旁邊是一排連他也不認識的同僚,他沒有權利知道這些人是誰,被分配什麼任務。可是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他無法忍住好奇心。
他重新低頭,小心只看自己的部分。上面標示姓名、軍階、職務,還有最重要的隸屬單位。他的名字下方寫著他所屬的局處編號,再往下一格,特別備註欄上,他一直以為那個數字早在該兩年前就被抹消了,卻仍然存在,那是他的噩夢。
13。
Illya知道Oleg要給他看的東西了,所以他對著眼前空氣敬完軍禮之後,斷然離開房間。
跟Napoleon Solo一樣,如果硬要找出他們有什麼共同點。就像他張狂的姓氏。
Illya Kuryakin,從此以後,一直是單獨的個體,樂器裡的獨奏音,不需要任何夥伴。
待續,感謝閱讀。→依舊敬請期待(艸) 02:第二扇門
#1.文中所提及之冷戰事件、KGB組織、包括第二總局使用的手段等,皆考據自真實文獻。
(按資料,同性聚會似乎真有其事,KGB用性 交裸照勒索國外情報人員,強迫他們成為臥底)
#2.有俄羅斯「矽谷」之稱的澤列諾格勒,是電影結尾Illya的資料中出現的地名之一。設計劇情時本來就打算讓E成為這個地方的臥底,剛好和原設定做連結。沒想到實際查資料才發現,澤列諾格勒被規劃為「矽谷」,正是源自叛逃到蘇聯的美國人的構想。歷史總是英雄所見略同吧XD
#3.考據與個人發想各自穿插,對我來說,好的作品就是融合,盡量將漏洞消除到最小。
#4.故事會從莫斯科和柏林的陰鬱寒冷逐漸移往羅馬的明亮炙熱,我保證。
#5.真心話,這回寫得心頭沉重,各方面的。一時難以訴說,人要怎樣接近魔鬼而不變成魔鬼。
#6.故事,從來不只是故事。一直以來,寫著寫著,人必從有信念而決定信仰。
#1.文中所提及之冷戰事件、KGB組織、包括第二總局使用的手段等,皆考據自真實文獻。
(按資料,同性聚會似乎真有其事,KGB用性 交裸照勒索國外情報人員,強迫他們成為臥底)
#2.有俄羅斯「矽谷」之稱的澤列諾格勒,是電影結尾Illya的資料中出現的地名之一。設計劇情時本來就打算讓E成為這個地方的臥底,剛好和原設定做連結。沒想到實際查資料才發現,澤列諾格勒被規劃為「矽谷」,正是源自叛逃到蘇聯的美國人的構想。歷史總是英雄所見略同吧XD
#3.考據與個人發想各自穿插,對我來說,好的作品就是融合,盡量將漏洞消除到最小。
#4.故事會從莫斯科和柏林的陰鬱寒冷逐漸移往羅馬的明亮炙熱,我保證。
#5.真心話,這回寫得心頭沉重,各方面的。一時難以訴說,人要怎樣接近魔鬼而不變成魔鬼。
#6.故事,從來不只是故事。一直以來,寫著寫著,人必從有信念而決定信仰。
我一直在想,究竟有什麼原因能讓Illya在電影最後Oleg叫他去殺了Solo的時候如此失控。
電影中所有的劇情反覆想了好多次,Solo摸走備份磁碟只是其中的一個催化劑,背後必然有更多深沉的理由,任務和愛情的最高衝突,於是最終偏激的設計了E這個角色……我很喜歡他。
也瘋狂的心疼Illya。他經歷的嚴苛訓練使他在任務和愛情中都無法找到明確的分界點。他喜歡E的時候,同時也在執行上司給他引誘E的任務,儘管他們沒有明講。這將一次又一次成為Illya崩潰的引爆點。尤其會在後面因為遇見Solo出現新的轉折。這回差點寫到掉眼淚,Solo當然是注定要融化Illya的人。他們非融化彼此不可。
電影中所有的劇情反覆想了好多次,Solo摸走備份磁碟只是其中的一個催化劑,背後必然有更多深沉的理由,任務和愛情的最高衝突,於是最終偏激的設計了E這個角色……我很喜歡他。
也瘋狂的心疼Illya。他經歷的嚴苛訓練使他在任務和愛情中都無法找到明確的分界點。他喜歡E的時候,同時也在執行上司給他引誘E的任務,儘管他們沒有明講。這將一次又一次成為Illya崩潰的引爆點。尤其會在後面因為遇見Solo出現新的轉折。這回差點寫到掉眼淚,Solo當然是注定要融化Illya的人。他們非融化彼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