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條生活之路。」──亞歷山大‧索忍尼辛
電影原作補完
Napollya // NC-17
Napollya // NC-17
ROOM TO BREATHE
⏃
01:第一個抉擇
從西柏林搭飛機去羅馬的前一晚,Napoleon Solo以為自己會失眠。
這場由他頭頂上司Sanders親自布局的東柏林逃脫計畫,是四個小時內就結束的任務。目前為止,統計他在一個城市逗留的最短時間,這大約只能排在十名左右。Solo嘆口氣,一邊拆下手腕上那只沉重的機械錶,突然累得不想去留意現在究竟是幾點。東柏林和西柏林已經不能算作一個城市,因此十幾個小時前他救完一位脾氣有點倔強、開車技術高超的東德小姐之後,利用空降的方式降落在西柏林──更正確的說,是在貨車車廂而不是真正的土地上。沒什麼差別,他逗留東柏林的時間在空中劃過圍牆的瞬間中斷,而接下來該另外計算。
事情是這樣子的,也應該這樣結束。他只需要在西柏林多忍耐幾個小時,把包裹──那個坐姿粗魯,簡單梳洗後五官卻讓Solo有餘裕好好看了幾眼的女孩送出去,他就可以打卡下班了。人都專程跑來到歐洲,上司沒說這項計畫結束之後還有哪一票要幹,他也理所當然的盤算了一會,維也納不能馬上回去,巴黎有點兒小麻煩,對,他訂了去阿姆斯特丹的機票,但幸好最後一刻還來得及取消。
吃過晚餐,Solo身體的某些部位和器官像指針告訴他,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乾脆洗個澡喝點酒上床睡覺。透過隔間和關著的房門,他從聲音判斷走廊彼端的Jones正從浴室出來繞到了廚房,一邊小小聲的哼著歌。光從那輕盈的腳步聲,就知道他手上一定還愜意的拿著熱牛奶。這樣子連時鐘也不必看,Jones探員的生活十分規律(除非遇見諸如昨天半夜那種緊急案件),這時候一定是晚上七點半。
Solo莞爾,那畫面太居家了,加深了一點點他對Jones無以名之的好感。這個打從南卡羅來納州來的溫和男人老實誠懇,是少數不會對他的外貌有先天攻擊性的……好人。外派到西柏林駐點不是一份簡單的差事,當然了,也非牛鬼蛇神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在這種莫名其妙的亂世,又好不容易當上探員,地表範圍內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莫過於分崩離析成四塊佔領區的德國。Jones已經在西柏林待了快一年,工作不複雜,除了接應隨不同任務被中央調派過來的探員,平時則在與英國和法國互相交換信息的情報站工作。穩定的工作時間,足以讓這間原本空洞的樣板屋添上一點生活的氣息。Solo從機場一路轉搭計程車到Jones負責的駐點站時,正好是黃昏前夕。他穿著深灰色西裝,為了符合口頭命令那句「你給我低調一點」,所以又加上一件黑色風衣。Napoleon Solo走在十字山(Kreuzberg)的街上,對自己露出嘲諷的笑。畢竟,笑他的老闆沒什麼意思,他的生活樂趣有一半來自於自嘲。在美國占領區,他怎樣看都不可能太高調。戰爭結束即將二十年,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裡的德國人最不陌生的,就是他們可以用德語精準形容的美國人。
街道上,把行李箱的握把握緊,他發現過了三十歲的自己似乎變得有點怕冷。
十月柏林,雲裡面也藏了會使空氣變冷的風。Solo在德國待的時間夠長,還未滿二十歲的他,一到德國就被派駐到柏林的前線戰區,哪怕身上只有一件迷彩服和不是純棉的長袖內裏,也不畏懼俄國十月革命般的遽冷侵襲。此時他被包覆在舒適、溫暖、而且是他自己添購的衣料裡面,Napoleon注意到自己終究不是德國人。
太陽傾落之刻,他正好走到一處十字路口。
十字山落日的光輝彷彿固體被切成兩半,又如向四面八方流動的濃稠液體,將整個城鎮浸泡在動彈不得的鮮紅色泡沫裡。截斷的光一半落在重新蓋好的建築物,整建過的外牆,磚塊砌得整齊,油漆粉刷乾淨,像是油彩未乾的平整畫布,手指一碰,彷彿還能沾上黏膩的、像血一樣鮮豔的顏料。可是,另一半的光卻傾斜了、陷落了,因為找不到足夠反彈的地方。
亮麗的餘暉橫跨將近一百公尺失去屋頂的建築物,可仍能算出它原本是幾層樓。裡面有吊燈、壁爐、電視機、以及被碎石塊淹沒的沙發座。閣樓的秘密基地還在、床還在、櫃子還在,或許櫃子裡的衣物和瓷器也在,誰知道呢,好像主人被砲彈驅離之前,那些物品還發誓過要守候。滿地的碎玻璃無法反射完整的光線,夕陽到了那裡就自動變得黯淡,變成乾涸之後的鬱悶的血褐色。炸坍的樓層把地板和樓梯像暴風一樣席捲而去,可能存在的木頭、木板、都不見了,或許被揀去當柴火燒了,就跟那些還可以用的家具一樣。
Solo撿起一片想來原本是鑲在穿衣鏡上的鏡子碎片,紅光變成扭曲的、變形的觸角,攀附在能割傷人的邊緣。Solo從小小的碎片裡,只能看見自己的藍眼珠,而看不見臉上的全貌。他可以把碎片往旁邊丟,也可以放回原來的位置。但Solo選擇了後者,他輕輕的把鏡子放回佈滿灰塵的地上,不光是因為他察覺到一雙視線,或者更多是基於他──慶幸來不及參與的戰爭。對街那一落修整好的房舍,一樓分別是一間雜貨店、水果店和美術用品店。一個看起來學生模樣的男生在最左邊還沒被打掉重修的破房子裡面,毫不掩飾地注視著他。那個男生穿的不多,脖子上圍著一條深紅色的舊圍巾,毛衣在袖口和手肘的地方有些脫線和磨損,他盤坐在被轟炸過的客廳地板,雕花磁磚原本是粉紅色的花朵,現在則是凋零的花瓣。直條紋的嫩綠色壁紙還牢牢黏在牆壁上,整個房子像是被一刀切過的奶油蛋糕,剖面正對著馬路,裡頭一覽無遺。Solo突然間不理智的回想起一個在華沙火車站旁邊遇見的女孩,她有甜蜜的金髮和生澀的微笑,當她在旅館房間裡一口氣將她及膝的長大衣掀開,那麼冷的天,她裡面什麼也沒穿。她不只是像一座空城,她就是一座空城。Solo不確定自己在她裡面放進了什麼,但很可能什麼都沒有。
那個男孩,或應該說,是將近十七八歲的少年。Solo不想用青年稱呼他,是因為他的目光安靜的不尋常,而握著炭筆的右手沒有停下來過。
他變成畫中的主角了,在這個落日將盡的失落之城。Solo好奇著這個少年會不會跟另一頭的東德一樣,街上隨便抓一個人都是線民。不管男女老少,不管穿戴整齊,還是臉上帶著驚恐和崩潰邊緣的貪婪。他的另外一些,「同事」,常私底下沒事就把這些人「前納粹、前納粹」的叫。Solo開始幹這行以來,在德國活動的次數用指頭數得出來。如果說他真的向那些威脅他的大老們開出了什麼條件,那倒是有一項:堅拒回到柏林。
那已經是,他被要求做很多事,他不想要的、他可以接受的、他不喜歡、或他樂在其中的事之後,都快要忘記的約定了;或者那根本不算約定,只是一廂情願。光是西柏林,不去算法國和英國的占領區,CIA專門提供給探員或相關人員使用的臨時住所就高達二十多處。十字山駐點可說是最重要的戰略位置,原因無他,它距離位在腓特烈大街(Friedrichstraße)和季默街(Zimmerstraße)交叉點上,專門供給盟軍人員及外交官使用的查理檢查哨(Checkpoint Charlie)最近。Solo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一棟外表老舊,但看起來還有熱水可用的公寓。他上了二樓,在左手邊數來第三扇門,敲了三次長聲、一次短聲的暗號,三十秒後應門的Jones迎上他出自本能的禮貌微笑。指令已經下達,Solo敏銳的從對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介於仰慕和好奇的好感。當他整理好行李回到廚房,Jones沒出現,但是餐桌上留了一隻酒杯,和一瓶一看就知道是很節省著喝的蘇格蘭威士忌。他人不壞。
然後他現在回到以前服役的城市。Solo從床上拿起紅色的長形小皮箱,清點剃刀、刮鬍水、髮油和銅梳(對啦,還有那一堆藏在夾層裡的監聽器),這是最後一件需要打包的東西了。真難想像兩天前他還在紐約,四天前才從Sanders的聯絡官那裡以不尋常的方式得到口信。那則口信下達的方式違反了局裡行動的潛規則,那時Solo就該猜到背後有更麻煩的發展才對。當他在布魯克林的卡德曼廣場公園(Cadman Plaza Park)假意散步時,聯絡官低調穿過斑馬線走過來,像因為家庭瑣事惹怒妻子被趕出門的中年男子,苦惱又寂寞的坐在公園的長椅,那時是九點二十分,Solo才剛看過手錶,因為他正在處理一件在他的標準裡面被稱之為狗屁倒灶的任務,監視貌似被收買的高層人員。被他監視的對象是NSA(國家安全局)的一個老頭,在此之前類似的案例則是FBI(聯邦調查局)的文書官(反正在舉報那個年過四十,外表卻有如三十幾歲的英俊男人之前,Solo就算跟他幹了些什麼下流勾當來完成目的,上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如果局裡自己出了內鬼,才不會叫他去處理,對付另外兩個平常檯面上得跟眾議院搶預算的平行組織,這種麻煩事才會落到他頭上來。
他當天晚上該做的事其實已經差不多告一個段落,紐約正從空氣開始慢慢變冷。夜裡,豪華公寓一個個陽台像是對齊的黑白色棋格,有些燈還亮著,有些一片漆黑。透過窗簾,昏黃的燈光暗得比夏天快,人們比之前更早上床了。一整天待在外面奔波,Solo的頭髮不再像早上整齊的無懈可擊,將外套的扣子扣上最上面那的一顆,他想裝作沒看到的男人終於站了起來,不是反方向走掉而是朝著他走過來。Solo嘆氣,夜還不夠冷,沒有飄盪的白煙能夠暗示他的反抗心理。
兩人距離越縮越短,不到一公尺的時候,男人停下腳步,「天氣變壞了,他請你回老家探望。」
Solo才不吃這套,「說好不給我加班的?」他的聲音很無奈。
對方舉起右手,碰一下黑色帽沿的邊緣就走了。
Solo住在亨利街(Henry St.)上,出門走過轉角就能從這區越來越高的大樓或公寓的間隙瞧見布魯克林大橋。其實,也離卡德曼廣場公園不遠。公園四周的步道種滿英桐樹,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行道樹。他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又四個月,因此看過夏季茂密的綠色樹冠、和冬季的枝葉蕭瑟。入秋以後,翠綠色的葉子和穿越樹蔭的點點金光,高大筆直的主幹和往兩旁伸展的堅強細枝,每每讓他想起在奧地利劇院看過的俄國芭蕾舞者,踮起腳尖,手臂宛如天使,優雅的專注。那種透著清亮和溫暖的靜謐無可取代,Solo說不上來為什麼不在華爾街、第五大道甚至是百老匯附近買房子,那裡是他潛在的工作場所,而不適宜居住。不,他可能也未必然會選擇住在蘇活區或格林威治村,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的外貌和品味在那裡太容易被……騷擾了,雖然他並不怎麼介意被男人摸屁股。
所謂「天氣變壞」,是叫他暫時放下手上的任務,因為有另個難搞的麻煩出現了。至於「老家」,則是叫他回CIA的總部辦公室聽取任務細節。光從這點來看,這項任務就非同小可。任務交辦的方式千奇百怪。中央公園的湖邊面交,紐約公共圖書館隔壁郵局的個人信箱,但最謹慎的莫過於直接排除任何外力干擾,由頭頭直接交代命令。還有,「老家」的另外一層涵義,是Solo和Sanders的共識,指的就是柏林。
直到進了總部,Solo其實對於額外加班還是感到很不爽。Sanders的個人辦公室很典型,面向大街的落地窗,窗簾拉下來了,藉著天花板的吊燈與兩張茶几上的桌燈光源,核桃木的書櫃、家具和辦公桌是整套的,木頭的色澤顯得更深了。沒有多餘的擺設,不華麗鋪張,那氣氛Solo一直不怎麼喜歡,那是個人性格的展現和低調的脅迫。桌面上待辦和已處理的文件夾整齊的分成兩疊,Solo沒多問什麼,接過資料就兀自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了十分鐘。Sanders繼續簽公文,直到Solo把照片和文件收好,放回資料夾,時鐘滴滴答答過了六十秒也沒有要滾出辦公室的意思,Sanders才開口。
「你有什麼問題嗎?」Sanders頭也沒抬的問。
「為什麼叫我?」Solo問,其實他沒什麼要抗議的意思,經驗累積了好些年,就算不滿,Sanders也從來都不鳥他。他看了兩遍試圖找出文字漏洞,想知道他會被哪一項細節出賣。可是沒有,他遍尋不著,這份報告很簡單明瞭……太簡單明瞭了。
Sanders終於正眼望向他,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快要滑下來,他從鏡框上方看著不知道對三件式西裝到底有什麼情結的俊美男人,「回去看看吧。Solo。你會喜歡的。」
所以到底要喜歡什麼?那個黑手女孩?滑鋼索?去東柏林兜風?
還是那一個男人。
Solo終於把所有該收回行李箱的東西打包妥當,他看著單人房裡那張幾乎還沒睡到的床鋪,這間西柏林的三房二廳正如Gaby評論的「不怎麼樣」,內裝跟一棟在美國南部鄉村會看見的平房差不多,尤其是廚房設備和客廳的格局。或許他老闆說得一點都沒錯,「每個德國人心中都住著美國人。」
他見鬼的一點都不這麼覺得。
不過爭辯沒什麼意思。古往今來的職場規則,何必去跟你的老闆爭執政治正確呢?尤其Solo知道他們這群白襯衫黑西裝,衣服下面各個配著槍枝刀械的傢伙,真正一進到華盛頓特區根本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數據、報告書、死亡人數、潛在性威脅、敵方軍備狀況、陸海空軍隊部屬、不能下分析的判斷、不能有抉擇的提案、有時候並不存在的機關。
他的上司在跟政治打一場打不到交道的交道。而他在跟真實世界打交道。
房門被敲響的時候Solo正痴想著這些,他很確定是因為那個男人讓他今天變得多愁善感。「請進。」他喊道,心想或許是Jones有什麼事。所以當眼角餘光出現了一雙纖細的小腿,還有別緻的紅色方頭高跟鞋,Solo差點就要笑出聲音來,推開門的是另一個更苗條的身影,為什麼他好像不是特別意外呢。
「Gaby。」Solo說,轉過身來,帶著一種了然於心、莫可奈何、又心照不宣的微笑。
「嘿。」Gaby打了招呼,她看著Solo,Solo看著她,兩人對看了大約五秒。
「出去走走?」他問。
他讓她挽著手臂,默默走了好一段路。Gaby的意外來訪正好遇上晚餐時間,Solo出門前問Gaby吃過了沒,她簡單的嗯了一聲,逗得他笑了起來,壞心眼的補了句妳已經開始想念我做的菜了嗎?然後惹來女孩毫不見外的揍了他一拳。
他們經過飲食店,煮馬鈴薯與香腸的香味跟著晚風徐徐流竄在街上,穿著工作服的男人不少都點了一份餐點和著薑汁汽水一起囫圇吞下肚。食品店有婦女在採購蔬菜、肉品和水果,每個人拿的量不多,好像食料配給的時代尚未結束。麵包、黃油、糖和牛奶這些日常食品總算從奢侈品的地位滑落,慢慢恢復它們在庶民記憶裡久遠的懷舊印象。這區在十字山被劃為「SO 36」,從這一年,開始有些沒錢的學生和藝術家遷進這裡,被三面圍牆包圍的土地。他們沒有那麼體面,或許外表跟路邊還沒清掉的瓦礫堆沒什麼太大區別;而日後在外人眼中,也未必將擁有與礎石同等的地位。踩在大卵石鋪成的人行道上,Solo的皮鞋與Gaby的高跟鞋發出不同的聲響,但卻有著相同的節奏。他們離開房子時,洗好澡的Jones不見人影,Solo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巧合。但他還沒開口問,Gaby已經老實招認。
「我在門口遇見要去買咖啡粉的Jones,請他幫我買甜甜圈。」Gaby說。
Solo聳了聳肩,不想評斷一個女孩子是如何輕易的就可以讓宅男心碎,「沒關係,我想他可以把那些甜甜圈拿來配牛奶。」
「你可以幫我跟他道歉?」Gaby說,「他人看起來真的很好。」
Solo不置可否,「然後?」
「然後,」Gaby頓了一下,等Solo有默契的把眼睛對向她,「我跟那傢伙說我要回來收拾點東西。」
很清楚的,Gaby在這裡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收拾。他們一起逃出東柏林的時候,蘇聯人的動作迅速的讓她沒時間攜帶任何身家財產。例外的是他們驚險但從容保住的命,還有那張她小時候和她父親的合照。
他們越走越遠了,快要能看見施普雷河(Spree)上磚紅色的奧伯鮑姆橋(Oberbaumbrücke)。Solo交往過的女性多的數不清,Gaby勾在他臂彎上的手很穩,他沒有感受到任何戀愛的氣息,Gaby雖然身體微微靠向他,那女孩──年紀已經可以稱為女人,顯然也無意把這樣的姿態稱為挑逗。滿頭白髮的花店老闆把一枝還很新鮮的玫瑰花遞給Solo,他平靜的說,「送給你妹妹。」
他們停在原本能夠看見河畔的地方,現在那裡已然是一道堅固的圍牆了。兩座尖塔和復古的拱窗,雙層橋梁的上層原本架設鐵道,下層則供車輛和行人通行,但如今只餘過境作用。有些人跟他們一樣在散步談天,有些人形單影隻,低著頭抵著風迅速離去。柏林的太陽沉得比緯度更北的倫敦早了一些,超過晚上八點的天空四分之三是夜幕,四分之一是不肯散場的浮雲,夜空的色調類似Solo幾個月前在紐約的書店裡瞥見的,1963年《浮華世界》(Vanity Fair)某一期的內頁。女性時尚從沒有在進入二十世紀之後那麼用力的追求前衛。但那很像眼前這座裝飾華麗,童話般的橋,只存在美國本土萌生的虛幻,那裡吃不到煙塵和煙硝。
「Gaby,妳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1938年。」她說,聲音中帶著一絲明顯易懂的怨恨。Solo沒有回答,Gaby用有趣的眼神望著他,那模樣活似在看一個數學很爛的男人計算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
「我可還不知道你究竟叫什麼,Mr. Important suit。」
「Gabriella。我叫Solo。」
Gaby彷彿在心中把那個音節簡短的名字念了一遍,但沒去問那是那個男人的姓氏還是前面的名。她也不懷疑Solo或許告訴她的是一個假名,她鬆開挽著男人的手臂。
「你知道嗎,我看著他們把牆蓋起來。」
圍牆是赫魯雪夫(Nikita Khrushchev)1961年的八月決定要蓋的,從莫斯科傳到東柏林的指令是那樣迅速,以至於一夕之間從東方投奔西方還居高不下的人數,剎那之間就硬生生被三天內築成的一道粗略圍牆和嚴格的管制給攔腰砍斷。
「前一天我還到咖啡廳裡撥電話給西柏林的阿姨,然後隔一天就沒有了。」
截斷的不只是通訊而已,逐漸加高的水泥防線,挖開地層埋下的地雷,把門窗堵死的磚塊。
「很多人在那時候死了。」Solo淡淡的說。
「或許吧。」Gaby不經意的回應,她斷然移開視線,「距離修車廠最近的那一道圍牆蓋起來的時候,我考慮過是不是要趁施工前的半夜逃跑。」
「為什麼沒有?」Solo柔聲問。
Gaby陷入沉思很久,久得讓人以為她不會去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不會再回去東德。但是,」Gaby說,停頓在半空中的轉折語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逗點變成了無限延長的破折號。她終於再開口時,用了德語,「這不代表我就比較喜歡你們。」
「言之有理,小姐。很有道理。」Solo喃喃說道。
太陽全部沉下去了,一列路燈沿著街道每隔幾公尺站崗,燈光不明不白。Gaby穿著暗紅色的及膝風衣,很配腳下那雙鞋尖滾著白邊的紅色高跟鞋,這是他在服飾店裡還沒來得及看到就被Red Peril趕出去之後買下的吧,裡面則是那件讓他們兩個男人都大為驚豔的白底橘條紋小洋裝。見過她用布巾將頭髮綁住的率性模樣,此時此刻Gaby的容貌像是明信片中畫色朦朧,但眼神清晰的女子,富有一股只屬於當下的魅力。
「晚了,我幫妳叫車。」Solo說。
Gaby順從的跟上Solo的腳步,他們走到比較熱鬧的大路上,Gaby手上還拿著那隻紅玫瑰。Solo舉手召喚一輛慢慢開來的計程車,突然想起KGB特務衝上屋頂的剎那,Gaby聽見他說「抱我」的時候,半點猶豫或是女性矜持都沒有。她像一個他從未擁有過的小妹,緊緊環著他的腰,手指抓緊西裝外套。一個像是打轉的陀螺,這兩天偶爾會出現的問題浮上心頭,Solo問她。
「妳沒有道理要信任我。可是妳相信了,為什麼?」
Gaby嘟嘴做了個怪表情,Solo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她這樣子,「女性直覺?」她說。
Solo護送Gaby上車,從前車窗遞了紙鈔,低聲用德語交代司機務必把女士安全送回去。
Gaby搖下後座的車窗,「你說你相信我能做到這件事,為什麼?」
Solo看著她,總算從那雙褐色的瞳孔裡看見些許自信和堅強以外的情感了。他彎下腰,Gaby側過臉,讓Solo能親吻她的臉頰。
「男性直覺。」他回答。
那台計程車轉過街角,Solo才折回方才和Gaby聊天的地方,將手插進西服長褲的口袋裡。遠方的圍牆上滾著鐵絲網,宛如荊棘環上那圈刺人的殘酷,更遠處的瞭望台上偶有強烈的白光一閃而過,他知道那是東德的巡守士兵開了探照燈在隨時巡邏。
「你知道你不必跟蹤她吧?Gaby不會逃跑的。」Solo說,沒對著特定方向。
他等了一會兒,背後安靜的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突然憑空出現。Solo心底猛然一震,差點放棄所有偽裝的故作姿態,扭頭的同時順便把槍掏出來。那是一股與理智無關的衝動,動物最直覺的本能。那種腳步聲不小心就會導向致命,Solo不自覺的嚥了口水,眼下他正與他的特務本能在對抗,他已經被訓練的太熟練了,一聽見這種聲音就直接反射危機逼近。但是Solo沉穩的吸了口冷風,沒有做出任何他不願意表露出來的情緒,他坦然自在的微微歪過頭,看著高大的俄國男人依舊穿著早上那套服裝──高領毛衣配上綠褐色的絨外套──向他走過來。他實在找不到什麼名詞來形容那外套的顏色,真要說的話,那是中世紀的宗教畫裡聖母像和施洗者約翰背後的那片背景,樸實的褐色中混著森林般的綠,霧中大樹斑駁枝幹上的青苔──這樣一想,Solo成功的讓自己放鬆下來。那件外套剪裁很貼身,所以上半身沒辦法綁上槍套,以此類推,槍大約是藏在小腿和腳踝附近。Solo心想,這點跟他一樣。為了去一趟女士們的高級服飾店,CIA和KGB特務隔天都刻意換了套衣服,一個脫掉了為了和老闆散步才穿的黑西裝,換上藍灰色的方格紋,他實在沒有特別要炫耀資本主義的意思,但這蘇聯男人把他糟糕的褐色夾克扔了,穿上穩重的西裝外套,可想而知也不想在顯露身材這點上輸給對方。但從那件已經出現第三次的套頭毛衣來看,這個俄國人可能不像其他他接觸過的俄羅斯人──他很怕冷。
Solo剛得到一個沒打算做出來的意外結論,不客氣的聲音就衝著他而來,「那不甘你的事。」Illya Kuryakin說,蘇聯特務謹慎的 與Solo保持一段距離,「她偷溜出來是事實。」
「她沒有,她現在是我們的夥伴。她有權利見我,我有權利跟她談話。」
Illya Kuryain要不是故意忽略這句話,要不就是不想再繼續跟他講話。Solo正在考慮是不是今晚就到此為止,是時候回去了,隔天去羅馬的飛機很早,他最討厭沒睡飽。而且這個俄國男人顯然不想再搭理他,他沒說出「她是我的未婚妻」這種話就已經算不錯了。他並不擔心這個KGB特務會藉機騷擾Gaby,他臉上就正大光明的寫著「我不是這種男人」。問題是,他是哪種男人。
「你有車嗎?」Solo猝不及防的問。
Red Peril終於看向他了,眼神中融著一點困惑和好奇。這是整個晚上他第一次正眼瞧他。他們互相對看,腦中千百個齒輪瘋狂運轉。Solo是不可能讓人開車送他回去的,CIA在西柏林最重要的駐點不可能平白無故的曝光,還是洩漏給死敵蘇聯。而這話聽起來也不像是什麼一般人的閒聊,用車來衡量男人的價值之類的。不,廢話嗎,在外國工作開的車哪一台不是國庫買的。你要做什麼呢,Solo彷彿可以看見對方腦子裡那句疑問。他突然間笑了起來。
「我們一塊去樂一樂,你覺得怎麼樣?」
那個男人嘴唇抿成一條細線,那一臉「果然猜中了」讓Solo莫名很樂。這句話其實沒經過他多少大腦,而比較偏向直覺性的脫口而出。話說回來,加深這個男人以為性好漁色是他的弱點也沒什麼不好,他也沒想到KGB還真有辦法將他的資料查得這麼徹底,或許改天是該回去報告Sanders檢討探員保密名單到底夠不夠安全。
「明天我們要去羅馬。」Peril說的很保守,這不是一顆直球回絕,Solo好像抓到下錯的那著棋,他加碼再問,「但我很確定你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Red Peril。還是你想像個小學生回去複習?」
美國人啊,很煩。
Illya Kuryain乾脆的讓Napoleon Solo坐上副駕駛座。早在美國大兵參戰之後,舞廳和夜總會就像是在大後方流行的迷幻藥,一種精神高潮的霍亂,不久就傳遍了歐陸。甚至在帝國擴張的進展中,透過殖民地橫跨過了更遠的陸地與海洋,抵達亞洲。或許這在鐵幕後的某群人眼裡帶著毒性,卻很人性。砲彈或子彈的轟隆聲響,與美國文化帶來的節奏感強的爵士樂合成了一個同頻的節拍,特別在摟著女人跳舞時的迴旋,彷彿要將戰火在無止盡的轉圈中用離心力給用力甩掉。戰爭結束了……或許還沒。所以人們仍在跳舞,也還在喝酒。哪怕是有一天戰爭結束了,這兩件事也不會消失。
「你想去哪?」Peril問,沒有發動汽車。
「我想想,維騰堡廣場(Wittenbergplatz)附近有間俱樂部還不錯,菩提樹大道飯店(Hotel Unter den Linden)?那裡的消費可不便宜。」
「……你對柏林很熟。」
Solo泛起微笑,「你就不是嗎?」
蘇聯特務沒有否認,手指敲了敲方向盤,他冷冷地說,「我不喝美國的酒。」
「知道你要這麼說。」Solo回他,不理會從駕駛座來的怒瞪,「那就過哨站吧。」
哨站說的當然是稍早他們交鋒過的查理檢查哨,蘇聯則直接稱它為腓特烈大街交叉點,又或者在東德的說法裡更簡潔,它就是一個過境站。Solo看著窗外,街上幾乎沒其他的車,行人稀稀落落,而一旁的俄國佬專心在開車。他回想起前一晚簡直不可能被躲掉的兩次射擊。
「你說你想去維騰堡廣場?」KGB特務突然開口,不小心陷入沉思的美國人稍微一驚。
「有什麼問題嗎?」
「維騰堡,第六次反法同盟裡,普魯士軍隊不是在那打敗了拿破崙嗎?」
Solo詫異的轉過頭,一時語塞,他不可思議的盯著他,那上面有種傲慢、玩味,又無所謂的微笑。那種感覺就像他前幾分鐘吸引了這個蘇聯人將視線好好的放到他身上,現在,這個蘇聯男人成功的讓他的眼神膠著在他不笑就很冷酷的側臉上。
「我不知道你這麼會說笑話,Peril。」
「閉嘴,Cowboy。」
Illya Kuryakin的聲音裡有某種千真萬確的笑意,Solo暗自嚐著那莫以名之、情況很糟、油然而生的好感,並不覺得惱怒。他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被嘲笑了,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厚臉皮吧。所以當他們的車終於開到檢查哨,車停了下來。儘管是晚上,那張由英文、法文、俄文及德文標示的告示牌「你正離開美國管制區」在照明之下還是清晰可辨。兩個士兵用手電筒往車子裡面掃射,Solo老神在在的坐著,看著Illya直接交給盤問的東德警官他的KGB證件,對方不假辭色,但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們通過。
「你有準備假證件嗎?」Illya問他。
「有,但我想,有你在的話,我甚至不必拿出來。」
好像這整趟過程就是要比賽誰比較會讀心。Solo不知怎的就是算準一旦進入東柏林的範圍,Illya不會掩飾他的KGB特務身分。的確,這沒什麼必要,當年內務人民委員部,亦即祕密警察的領頭,史達林最親密的左右手,拉夫連季‧貝利亞(Lavrentiy Beria)就曾在莫斯科狂妄的說:「民主德國?那是什麼貨色?她甚至不算真正的國家。儘管我們稱她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還不是得靠蘇聯軍隊維持。」
講完這句震撼蘇聯內部的政治發言之後,這個曾經三次擔任過KGB最高領導者的人物,儘管在他死後,KGB才正式改名為「國家安全委員會」,但那不影響他曾經掌控過的勢力,但同樣,也無法挽救他最終在與赫魯雪夫的蘇聯權位鬥爭中失利而被殺。有人說是槍決,也有人說是絞死。這改變不了什麼。到貝利亞為止,KGB其中三個最高領導人全被扣上意圖分裂黨或是間諜行為的罪名被處死。
要死的話,哪管你生前洪水滔天。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剛好十年。1945年才到柏林的Solo知道,歷史不可能再以十年一變的速度善待他們。可能幾年、幾個月、幾天,甚至是幾個小時,世界就會因為某件事情的發韌,而毅然決然改變突前的方向。
他們到了一間酒店,Illya直接把車停在大門口附近,外頭開始下起了雨,Solo下車,來不及看清楚紅色霓虹燈招牌的前兩個字,兩個服務生已經替他們開了門。大廳的光線不是很亮,懸掛的金屬吊燈曾經一度很氣派,朝著東南西北八個方位延伸的雕花支架生鏽了,彷彿張牙舞爪的蜘蛛邁入耄耋之齡,只能在原地垂垂等死。紅地毯的邊緣捲了起來,但從左手邊的通道仍然隱隱約約傳來現場演奏的樂曲聲及低迴的歌聲。Illya讓Solo走在前面,兩人雙雙走進一扇鑲著金屬門框的木門,迎面而來一陣菸味和更加昏暗的光線,看過去,約莫五十張圓桌,整間酒吧坐了半滿。
「你常來?」Solo問他。
「不,」Illya簡潔回應,「第一次。」
這裡不大,也不氣派,彷彿「東柏林」三個字死死烙印在這整個空間以及這空間裡的所有人事物。只要這樣子,就能解釋為什麼服務生的制服有點寒酸,送上來酒像是檸檬汽水而少了酒味。他們坐在第十九桌,距離樂團和舞台有點遠,但離鋪著一小塊木製地板的舞池比較近。低調的人聲好像在一片灰濛濛的霧裡打轉,幾個年輕女孩手裡各自牽著她們搭訕到的男人──或者倒過來,那些男人勾搭上的女子,正在舞池裡握緊手慢慢旋轉。不少穿著軍服的年輕人,他們聲音明顯高昂許多,但座位上,更多的是似乎把帽子從頭上拿掉都很不自在的中年人。
他們互相敬酒,「敬柏林。」Solo說,用一種彷彿男高音的口吻唱道,「柏林夜生活是個珍品」。
「那是什麼?」Illya皺起眉頭發問,好像對那幾個字眼和Solo的反應感到不自在,Solo朝他笑了笑,一只高腳杯撞上了另一只威士忌杯的杯緣,發出輕巧的敲擊聲,「戰前,Peril,那是戰前的讚美。」
看起來這個KGB特務其實心裡很明白他要幹嘛,所以他的酒喝得非常慢,好像想把接下來這幾個小時拖過去。而Solo沒有挑剔酒的品質,似乎也讓他奇怪的鬆了口氣。Solo將目光投向舞池裡那些穿著短洋裝,正在歡暢笑著的女人們。Illya跟他敬酒完之後就沒再看他,而是帶著警戒的目光環顧四周。
「你要跳舞嗎?」
「不。」
預料之中的對話在一秒之內就結束,明明知道這是一場心知肚明的遊戲。Solo又喝了一口香檳,這玩意像極了他小時候偷同學的書包的錢再去雜貨店買來的便宜果汁。再喝下去沒什麼意思,而旁邊的俄國男人確定四周沒什麼危險之後,視線也停留在左手邊方向的圓桌,那裡坐著最多女孩。Solo心上一笑,知道當他一旦決定去開房間,Peril選擇繼續喝酒就算,就這麼掉頭離去到車上去等似乎沒什麼意思,想必也會找個女人上床。KGB沒叫他們的男人禁慾,正好相反,那些Solo曾經在任務裡不小心遇上過,被拔除人性精心訓練的俄羅斯娃娃,技巧精湛的連他當初都差點跌了一跤。
「有看見喜歡的嗎?」Solo問他,好像在談論哪件衣服比較好看。
「沒什麼特別的。」Illya回他,這句倒是真心話了。
「你一直在看第五桌,你喜歡那個黑髮女人?」
Illya連眼睛也沒眨一下,「我喜歡她的洋裝。」
Solo差點又要詫異,但是他小心的沒讓他的笑聲跟酒一起噴出來。他已經越來越習慣這男人講話的節奏了,「那是德國人。」Solo說,「她們可不喜歡跟俄國男人睡覺。」
「如果你覺得美國男人在這裡會比較受歡迎,就太天真了。」
「Peril,我不介意當五分鐘的義大利男人。」
彷彿要證明他的話,Solo叫了酒保,要他送口信及兩杯香檳到第五桌。那桌坐著那個Illya看上的黑髮女子,她的對面則是一個面容姣好的金髮女人。訊息傳遞的時候,Solo和Illya沒交談,Illya往後靠在椅子上,姿態很恣意,Solo則是瀟灑的繼續淺酌香檳。他們用找到獵物的眼神緊咬著兩個女人在聽到邀請之後的驚訝神情。當她們往十九桌走過來,兩人不知怎的,竟然互看了一眼。
那個穿著黑色洋裝的金髮女人叫做莎樂美。莎樂美的金髮及肩,是時下流行的捲髮,金色波浪般髮片後面,仿製的鑽石耳環幾乎看不出真偽,或許可歸功於這裡的燈光實在過於曖昧。Solo用義大利語迎接她,接著才用德語在女子耳邊說些甜言蜜語的話,恭維她的容貌和氣質就像王爾德筆下歌劇裡眾人傾倒的莎樂美。她笑了起來,笑容並不庸俗,臉上的妝雖然濃了一點,但是五官精緻,有雙明亮的藍眼珠和豔麗的紅唇。好吧,美國佬的品味確實不壞。
與她不同,Illya原先看上洋裝的那個黑髮女人,乍看之下一點也不漂亮,輪廓透露出她的日耳曼血統,卻擁有一張符合法國俗諺的臉:「法國女人如果不能醜一下,就不是真正的美」。她的鼻樑太高,嘴唇偏薄,鵝蛋臉有些削瘦,但某個角度看過去,她優雅的坐在燈光和陰影下,就像一座古典雕像,令人一見難忘。她穿著粉紅色基底的連身裙,下方剪裁了雪白色的三角形,腰線收的完美,後方別著一個蝴蝶結。那不是新的衣服,但女子保養的很用心。
「妳叫什麼名字?」Illlya問她。
「費莉西亞。」女子小聲回答他,並揚起一個淺笑。好像在命運詢問她之前,已經接受了他的俄國口音。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Illya和費莉西亞交談幾句就站了起來,Solo也牽著莎樂美的手跟在他們後面。Illya在酒店櫃台要房間,Solo居然晃到他旁邊,他一臉肅穆,彷彿要交換什麼秘密,Illya靠了過去,完全沒想到Solo竟然貼著他的耳朵說。
「一起嗎?」Solo問他,壓低的嗓音裡有種該死的下流。
這婊子。簡直貨真價實。
Illya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從開始就跟這個美國人妥協。要上床就上床,他們就不能各自去開房間嗎?為什麼非得共用同一個房間不可?Solo說他沒帶足夠的東德馬克,不,Illya付帳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是錢的問題,他大可以買下兩個房間,隨便Solo要幹嘛都可以。弔詭的是,他也不覺得美國男人是在揩他油,這一點錢在他的薪水裡不算什麼。
如果真要說……Illya似乎摸到了潛意識的自己想要什麼。他想看這男人臉上那無比色氣的面具在真正做愛的時候被打破。或許關乎競爭心、也關乎他的一種強烈的直覺。平常表情緊繃的KGB特務突然露出了嘲諷的微笑。就這麼答應Solo的要求。
兩個女人聽到要共用一個房間訝異但未拒絕。她們走進房間,Illya落在後頭,抓住Solo手臂。
「……你要床嗎?」Illya實事求是的問,Solo差點沒有爆笑出聲。
「我哪裡都可以,床給你吧。」Illya表情真的很認真,所以Solo也認真的回覆他。但是語氣裡那含蓄的憋笑聽起來實在很欠揍,Illya眉頭蹙得更緊了,但不想發作。
「我不想交換床伴,或是……」Illya欲言又止,思考要怎麼把並不考慮四個人同時上床這種事用英語說出來。
「我知道。」
「我……什麼叫做你知道?」
好像他們整晚看彼此都還不夠似的,Napoleon Solo懷疑他是否有這麼渴望看清楚過一個男人的瞳孔到底是什麼顏色,還有他眼底的慍怒究竟是從哪根腦神經連結上了那顆容易失控暴怒的心。Illya比他高了一些,但高度正好讓Illya可以微微低下頭,而Solo講話的氣息可以拂過他帶著一點鬍渣的臉頰。
「什麼樣的人,做怎樣的愛。」
那是一股陌生的渴望,疼痛的湧起。不熟悉、強悍、性感、疑慮、聲音甜美、令人困惑。
Illya還來不及對這句話做出反應,Solo已經將他的外套扔到一旁,手掌撫摸莎樂美的腰線一直到腿側。Illya沒有別開眼睛,說出那句話的Solo好像還印在他的視網膜,一時之間怎樣也去不掉。莎樂美解開Solo的長褲,雙手直接插進他的臀線,她臉上赤裸裸的慾望和興奮中有那麼一瞬間揉合懼意,好像她遇見了一個從未經歷過的對象,儘管做的事那麼普通,已經身經百戰,她卻不能掌握。她憑本能的仰起頭,讓Solo拉開洋裝背後的拉鏈,衣袖從肩頭滑落,他將臉埋進她的胸脯。
Illya移開視線,不想觀看就要上演的好戲。費莉西亞還在浴室,Illya稍微轉移陣地,餘光看見另兩人在窗邊難分難捨。他深深喘了一口氣,感覺下腹部開始有了一些灼熱的反應,但那還不是很強烈,對於接下來要做的事情,Illya只覺得像是待辦事項中偶爾必須要打勾的項目之一。抱一個女人,戴保險套,插進去,動,射精。他不會有什麼流落在外的小孩,他想,可能這輩子都不太可能有這種事。
莎樂美開始呻吟了,這麼快嗎?Illya忍不住好奇心又把視線瞄過去,不太敢相信Solo的動作這麼迅速(難道他還在酒吧的時候就硬了嗎,對那女人?)。事實上,還沒有。莎樂美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胸罩,蕾絲內褲滑到腳踝,她一手向上緊抓著窗簾,一手則攀在Solo的裸背上,Illya目不轉睛的瞪著背面全裸的Napoleon Solo,不曉得要先震驚哪一件事。是Solo讓這個女人把他的衣服脫光嗎?還是那個美國人的身板的確不是西裝所撐起。他很壯。比Oleg給他看過的幻燈片還要有份量多了。那張照片──他被捕的時候──是二十幾歲後半吧?那時的他甚至偏瘦,看起來不像美國人,更像剛被劍橋開除的菜鳥學生。但現在的他肩膀渾厚,臀部緊實,壯碩的胸肌將那女人壓得快要喘不過氣,Solo的手指隱沒在女人的私處,莎樂美踮起腳尖,好像已經快要支撐不住。Illya看不見Solo的臉,只能從莎樂美痛苦但愉悅的表情判斷他名不虛傳的名聲。當Solo把手完全撤出,他突然偏過頭,他沒有看Illya,Illya卻彷彿被子彈打到似的往後一震。他扶著充血完畢的性器,足以讓女人狂喜的尺寸慢慢戳進陰戶。一點一點,越來越深。莎樂美閉著眼發出一聲嗚咽。Illya猛然別過頭,今晚第三次感到鋪天蓋地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避開。Solo沒有針對他散發挑釁的攻擊性,但是Illya忘不了Solo螫人般的專注。他上那女人時,臉上似笑非笑,目光不在她身上──那究竟在那裡?
費莉西亞出來的時候,Illya刻意在浴室門外等她,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有些緊張,彷彿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房間某處激烈的喘息聲和肉體拍擊聲交錯響起的情況。Illya勾起她的下巴,這個俄國男人用出乎意料的溫柔德語說,「別去管他們。」
他細細吻著那個女孩白皙的頸子、耳垂、往下到鎖骨。伸出手沿著她的大腿往上滑,把裙襬撩高,他撫著那肌膚細緻的觸感、纖細的腰,最後緩緩褪掉她的底褲。Solo的髮際滴下汗水,他一邊抽送,一邊用餘光不著痕跡的觀察著Illya。Illya讓那個女孩解開毛料長褲的拉鍊,他以為他要讓她口交,沒有。Illya彷彿先一步猜到Solo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所以女孩脫男人的內褲脫到一半,手指正要去碰裡面蓄勢待發的東西,他突然把女孩一把攔腰抱起,高大健壯的身軀完全蓋住她的身體,將她深深壓進床鋪。Illya這時才驚覺Solo幹嘛不選擇旁邊的貴妃椅,他故意把那個叫莎樂美的女人從窗邊一路拖到梳妝台,還換了個姿勢讓莎樂美背對他,扶著桌面撐起翹臀,這樣他就可以一邊幹一邊看他──
這變態的婊子。Illya在心裡第二次罵道。他跨間的東西還沒硬,這點Solo從鏡子裡看的一清二楚。Illya今晚出門只是為了要確保Gaby的行蹤和她的安全,Solo猜這個KGB特務的底線根本也不包括讓他上車。沒想到一切全以擦槍走火的方式展開。看著Illya半勃的性器,Solo差點停下腰部的動作。他出神的看著那個,只注意著那個。
他不明白為什麼很想用自己的手把那東西從內褲裡掏出來,然後親自搓揉它。從接近陰毛的根部,很深、很深處的地方開始。然後很慢、很慢的,愛撫。像是穿梭與試探一條幽深的林間密徑。那條路佈滿某種深層的、他無法描述的誘惑,感受它只在他溫熱的掌心變硬。Illya從鏡子裡看見他了,Solo沒有閃開,他銳利的藍眼珠像隻美洲豹兇猛的攫住Illya緊盯著他的眼神。好一會兒他們凝視著彼此色調濃度並不相同的瞳孔,深切的好像想從裡面挖出什麼東西。Illya看著Solo的視線緩慢的、折磨人的、一點點的、往下滑,滑到了他應該要勃起的位置。
然後那個淫蕩的男人淺淺的笑了起來,那一瞬間Illya知道Solo的動作靜止了,而只是看著他。好像就這麼短短的兩秒鐘之內,他跟他身下的女人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女人的喘息聲好像離他們十萬八千里遠。在那一刻Napoleon Solo變成了他的東西,或者他變成了他的東西,在這樣突兀的念頭竄進腦海之前,Solo那張俊美的臉上,不屬於任何一個他看過的男人的表情──幾乎可稱為獵奇,他看起來見鬼的似乎也不像是美國人了──只是一隻動物。那表情不像在笑、不是慍怒,是一點瘋狂、一點執著、一點蠻不在乎。是一種,他這一生當中從沒見過的高潮。
Napoleon Solo給他的高潮。
Illya突然之間硬得發疼,他低頭看費莉西亞,她正拆了保險套要替他戴上,再抬頭看Solo,那傢伙摟緊莎樂美,撞擊的力道變強,看得出快要射了,好像前幾秒鐘的事情全是他的幻覺。Illya不再拖延,他抓住費莉西亞的長腿,將它們往旁邊分開,跟剛才的溫柔完全相反,他直接捅了進去,速度非常暴力。費莉西亞尖叫出聲,Illya彷彿充耳未聞,他瘋狂的猛刺好一陣子,才猛地找回理智。他劇烈的喘著氣,低頭吻掉費莉西亞的眼淚。彷彿要補償她似的,Illya慢了下來,讓費莉西亞抱住他的背,而他則是把整張臉都埋進她帶著香氣的黑髮裡,緊緊閉著眼睛,專心在被溫暖包覆的感覺,還有摩擦的快感,直到熟悉的熱流噴射出來,他才睜開眼。費莉西亞的臉上混著汗水和淚水,Illya小心翼翼的親了一下她的臉頰,低聲在她的耳邊用德語說了一句「謝謝妳」,接著右手挪到女人的頸子後面,朝著某個凹陷處按了下去,費莉西亞頭傾向一邊,最後剩下沉靜的呼吸聲。
Solo已經辦完事了,此刻穿回長褲,正在扣襯衫的扣子。他將莎樂美放在貴妃椅上,蓋了一條被毯。她全然不省人事,Illya現在一點也不懷疑Solo可以把女人幹到暈過去,但保險起見,他一定做了跟他一樣的事,確保兩個女孩沉沉入睡,直到隔日。
Illya一言不發,迅速整理衣裝,室內一時之間只剩下安靜的呼吸聲和衣服窸窣聲,Solo先他打點好儀容,他站在剛才和莎樂美激烈交纏過的梳妝台前,用飯店的梳子將頭髮梳整。
「不用送我了,我搭車回去。」Solo說,Illya正好起身拿起外套穿上,他皺起眉頭。
「你不喜歡我的車?」
Solo被他直接的想法給逗笑了起來,「不,Peril,你們的點不在十字山,不是嗎?」
「那又怎樣?」
「……唔,或許我不想要我的搭檔為了送我在柏林迷路,明天睡過頭起不來,無法在機場準時見面。」
如果說Illya Kuryakin這個俄國男人這輩子哪一次看起來像貓,那就是了。Solo饒富興味的看著俄國人在聽見「搭檔」兩個字時,比聽見他其它的字眼還要有反應,就跟貓炸毛一樣全身上下都抖動了一下。「隨便你。」俄國人口氣不怎麼好的回了一句,他拿起之前Solo用過的梳子,仔細找出原本髮線的分邊。Solo一隻手已經放上門把,他停下腳步。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他站在門口說,Illya放下梳子,他學Solo,從鏡裡看他。
「在查理檢查哨的時候,你是故意讓我看到的嗎?」
因為Illya站在那麼爛的一個位置,用一種一看就知道是從事情報工作的人的方式,拿著根本沒什麼屁用的報紙,Solo眼力很好,就算那麼遠的距離,也能看出那是前一天的頭版新聞。當他故意用他最帥氣的步伐和眼神通過檢查哨,心裡想著的是那個穿夾克的特務,不管是東德還是蘇聯派來的,要不是個菜鳥,要不就是刻意誤導他的精明老手。他一直無法判斷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當然,這個問題在東柏林的追逐戰點燃瞬間就獲得解答了。Solo只是不喜歡自己有失誤而已。
Illya沒有馬上回答,他把金髮梳好。朝著Solo走過去,不到十公分的距離,兩個方才做過愛的男人帶著一身還沒散去的熱氣,像是看不見的雲朵無聲無息的碰撞,Illya的右手動了一下。
Solo真的以為他要牽起他的右手,而不是要揍他。Solo那隻幾個小時前才對他開了兩次槍,每次都沒射中的右手。又或者當Solo遇到鮮少遭遇的近身搏擊,他還記得他的右手抓住了那個比他高了將近十公分左右的男人的肩膀,裡面好像有什麼原始的力量。Illya用力把他砸進廁所隔間時,Solo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種無法告訴別人的恐懼,那是他沒經驗過的蠻力,就算在戰時或是牢裡也沒有。儘管那動作本身並不是很暴力,就只是普通的打架而已。
「或許你注定要看到我。」
後來Napoleon Solo叫了一輛黑色的車,在暗夜裡他靠著椅背,沮喪的想著他在出發去機場所剩不多的幾個小時還是得失眠了。Napoleon很清楚他什麼時候睡得著,哪些時候不行。他不只是可以控制淺眠,也知道怎樣讓自己安穩的睡上一覺。如果他對自己誠實一點,他的失眠全都是那個男人害的。因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一個KGB探員沒有死在他手裡。
然後他無法分辨他最後對他說的話,究竟是威脅還是,誘惑。
待續,感謝閱讀。→ 02:第二扇門
#寫完,覺得,媽蛋,solo你真是個妖男ㄚ
#很少有機會從還沒戀愛開始寫,覺得挺好
#我太愛電影原作了,必須完成這個任務
#資料和書吃得痛苦且愉快,精神上被他們幹了N回
#下一回是Illya大熊視角
#寫完,覺得,媽蛋,solo你真是個妖男ㄚ
#很少有機會從還沒戀愛開始寫,覺得挺好
#我太愛電影原作了,必須完成這個任務
#資料和書吃得痛苦且愉快,精神上被他們幹了N回
#下一回是Illya大熊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