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約《啓示錄》曾言,末日審判之時,羔羊將解開書卷七個封印的前四個,召喚天啓四騎士,分別騎上白、紅、黑、灰四匹馬,代表征服、戰爭、饑荒和死亡,隨後,世界終結。
ROOM TO BREA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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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第四道鎖
1945年,Napoleon Solo要去美國陸軍處報到的前一天晚上,他換上一件燙過之後不至於顯得太軟的格子襯衫,還有一件把空軍徽章拆掉的舊夾克,去了一趟阿斯特飯店(Hotel Astor)的酒吧。那地方的消費不低,但對年輕的Napoleon來說,錢不知怎麼搞的,漸漸不成問題。從布魯克林搭地鐵到紐約市中心的這段期間,他雙手插在口袋,悠閒的在月台上研究要搭到哪一站,身材高瘦的他在八點半左右的地鐵站,只是另一個看起來無所事事的青少年。地底下的水溝味和油煙味,顏色已經開始斑駁的花紋壁磚,和昏暗的鋼鐵結構,每一項都保持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還不至於太寒酸。地表上面燈火通明,骯髒華麗,地鐵送人過來,送人過去。Solo跳上車,車廂裡面的人沒有尖峰時刻那麼多,他已經放棄去百老匯附近的西區酒吧(West End Bar),那裡有許多自以為是大學生和瘋癲的藝術家,不過他沒放棄偷了一個穿著黑色毛料風衣的男人的皮夾。從時代廣場附近的地鐵站出來時,Napoleon數了數皮夾裡的鈔票,知道自己今晚想要的或許都能得到。
戰時,奢華的阿斯特飯店成為紐約市最負盛名的聚會地點和地標。絢麗的屋頂花園,建築外觀仿效巴黎風格的綠色鑲銅雙層斜坡拱頂,客房超過一千間,宴會廳、音樂廳的設計皆是一時之選。至於酒吧,不是因為裝潢,也不是因為酒,而是它早從1910年代開始在同性戀之間就享有聲譽。在這裡,同性戀不會出了大門,過了斑馬線,立刻變成精神心理疾病的同義詞。同性戀顧客在阿斯特酒吧受到歡迎,甚至擁有包辦整個橢圓吧台的權利。十六歲的Napoleon Solo還沒特別想過自己為什麼一方面喜歡塗著豔麗唇膏的女人,另一方面卻迷戀比他高大的男人。這問題好像不是個問題,Solo想,人生有很多事情比起喜歡一個對象來得棘手,喜歡是一種享受,而不是胡思亂想的負擔。知道自己的服裝絕對稱不上排場,所以進場前他聰明的跟在一個西裝筆挺的老男人後面。進場後,他改變策略,移動到人比較少,但又不至於離群索居的吧台座位,這附近大多是看起來教養良好、低聲交談或抽菸的中年男子。要點酒不是問題,他手上已經有錢可以付得起。
「年輕人,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看起來年近四十的男人坐到旁邊,他的長相不壞,金髮中夾雜點紅,看起來有蘇格蘭血統。他點了干邑白蘭地。
「我想去哥倫比亞大學,但沒申請上。」Solo說,聲調透著一股老實,眼睛則散發發光的世故和沒有走味的單純。這句裏頭有一半是真話,一半是假話。
「為什麼不去參加V-I2計畫的課程?他們在哥倫比亞大學也有開課。」
「我不喜歡游泳。」他就這麼說。
在男人詢問他對海軍有什麼偏見以前,Solo巧妙脫身,不是因為那男人有意跟他討論戰局,也不是那男人不夠有吸引力,他想他不喜歡干邑白蘭地在口中留下的酒氣,同時漸漸對於自己原來的目的感到好奇。謊言和真實交錯的語言遊戲中,Solo很小就學會如何在謊言中摻雜部分事實,強化他的說服力。他的確有點想去哥倫比亞大學,但根本沒去申請。尤其是,他不打算跟任何一個外人說,自己其實明天就要入伍,看上去分發的地點會是傳聞中戰火最猛烈的德國本土。將外套脫掉,鵝黃燈光下,他粉嫩的皮膚、生澀俊俏的臉孔,和靦腆的笑容開始引來一些注目、示好、眉目傳情、還有竊竊私語。就是這樣,Solo心想,得來完全不費力。
或許幾天後的這個時候,當他搭船越過大西洋、時差、軍用卡車和法國,他可能已經陣亡了。有人上戰場前就知道自己會死,有人不以為自己會死但死了。事實是,沒人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就算做好赴死的準備也一樣。但是Solo不打算在戰場上犧牲,他明確的知道這一點。上帝為證,光是這個前提,他就已經在生存機率上多占一點優勢了。Solo有自信,他從沒算錯。
結果而言,掃進紐約的戰火並不是實質上的而是一種心態上的狂熱,它是談話中熱議的主題。剩下的夜裡Solo被請了好幾杯酒,隨口扯了至少五種不同的身世,最後他還是沒找到機會失去童貞。不……機會太多,多得讓那個原先在地鐵還對世界感到好奇和困惑的孩子無法想像,這反而讓他享受起在最後一刻卻步的感覺。Napoleon陶陶然,滿意的看著那些人被他極盡所能的煽動到慾火中燒,然後在柴火最熾烈的那一刻──他掉頭就走,不留情面。
他倒是失去了他的初吻。一個女人在接近十點的時候才出現,鮮豔的金髮褪成了淡金色,眼角歲月磨蝕,但成熟美麗。Solo無法準確猜出她的年齡,但她是唯一一個讓他吐實要從軍的人。那女人體貼的微笑,好像想要擁抱他。Solo心想,幸好直到最後她都沒有那麼做,否則他可能會在這難堪的情景下以跟剛才他調戲眾人截然相反的方式哭泣。不過,他的獎賞是一個熟練穩重的吻,幾秒鐘的時間內,Solo就體會到另外一個人的體溫還有感情。她用法語說了告別。他聽不懂意思,但聽得懂三個字,「拿破崙」。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最好分辨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將近午夜,Solo離開阿斯特飯店,侍者替他開門,他抬頭仰望燈光點綴,繁華的紐約市,知道他當下的心情就跟明天一早帶著行李離開一個踏出門之後就不會再是家的地方一樣,是一種斷然的決離。在心中的憂懼成形以前,十六歲的Napoleon故作成熟的感慨了一下。
「結果還是沒能做到愛啊。」他故意說出來,好像一句護身符。
Solo在二月中抵達德國,縱使再不怕冷,待了一周之後也漸漸開始有些吃不消。同樣是冬天,德國的寒冷帶著死氣,還有鋪天蓋地的陰暗。他相當清楚這不完全是天候法則,超越自然的力量,亦即人為之力,比什麼都還要荼毒人心。兩個禮拜後,Solo跟著軍隊遷移到德國東北部的一個小鎮,那裡氣溫更低,森林的顏色更深了。雪地上的墨綠色,石牆上的焦黑色,讓他渴望拿起調色盤,這裡理所當然沒有油彩,也沒有紙,有的只是撿回來的印壞的宣傳單,或者是Solo自己帶來的書裡的空白處,那些地方偶爾會出現草草掠過的鉛筆素描。關於他的生活,最一開始只是物資並不充足帶來的簡陋,其他彷彿是遠離戰區的平靜,讓他幾乎有了只是被放逐到偏遠鄉村的錯覺。
這裡,美軍和俄軍共同駐紮,雖然雙方同屬盟軍,但美軍第一天的友善和熱情很快就被俄軍的多疑給澆熄。Solo曾聽試圖伸出友誼之手的少校抱怨,俄國人根本一丁點都不信任美國人。從那些俄國佬神經兮兮,緊繃的抓著步槍的姿態來看,還以為他們隨時都會下令發射子彈。
當然不會。雖然雙方之後為了安全起見,都避免更進一步的接觸。但他們之間沒必要引發衝突,希特勒還沒投降。Solo曾經一兩次遠距離眺望對方的營隊,那些穿著厚重羔羊毛外套,帶著羔羊毛帽的俄國人,一個個都和美國人一樣魁梧(他想,作為美國大兵不能自己滅了威風,但俄國人天生的強悍彷彿下沉的低氣壓,連帶讓他們顯得非常穩重,甚至陰沉。最明顯的就是彰顯在他們長途跋涉行軍的耐力──這些似乎通通不是美國人能相比)。
時間很快就到了三月九號,他的生日。Solo沒什麼慶祝,唯一許了一個小小的心願是希望在早午晚三餐能多吃一塊沾奶油的麵包或是多喝一碗熱湯。入夜,他準備回營帳休息的時候被叫住,接到了清點槍枝的命令──俄軍稍早之前突襲十公里外的德軍,得到一批槍械,俄方暫時沒地方儲放,希望能借用美軍的槍械室。武器庫是跟附近借來穀倉改建,Solo藉著微弱的燈光比對槍枝號碼和型號,檢查到第二排,頭頂上的燈泡突然滅了。
「誰?」Solo喊道,以為是經過的人沒看到他在裡面,順手關了燈。
Solo有些氣惱,抱怨一聲,準備去找電燈開關的時候卻被不知道打哪來的強悍的衝力抓住,然後甩到牆邊。他撞倒一排槍械,想要手腳並用爬起來卻被地板上的麥稈滑了一跤。對方抓到空檔,將他壓在地上,蠻力和粗喘立刻讓Solo發覺對方是俄國人。
他馬上認為這是誤會。這個俄國佬一定誤認他是納粹士兵來偷回武器。不管這個猜測有多荒誕,Solo報出自己的姓名和軍籍編號,想跟對方解釋。但事情卻不是如此,那個男人牢牢壓住他的身體,另一手卻滑到他的褲襠。
一片只有從窗戶折進月光的黑暗中,Solo躺在地上,過了好一會才發覺,這是什麼。那個詞從他的心臟裡迸出來,從他的大腦裂開。Solo全身僵硬,突然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用力掙扎然後逃跑,他太瘦了,光只是試著想要掙脫就被抓得更緊。危急中Solo踢中對方的膝蓋,才剛站起來,兩人在對峙中踢飛幾隻掉下來的衝鋒槍,清脆的聲音提醒Solo,他根本沒有本錢跟強壯的中年男人對抗,他被按在牆上,對方解開他的褲頭,大手直接伸進他的底褲裡,握住他的生殖器。
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撫摸著自己最隱私的地方,Napoleon頭暈目眩,感覺到噁心之前,是一種不明白的疑惑和恐懼,恐懼即將被侵占。同時,沒有體驗過的熱度侵襲他四肢,他的感官,他慢慢的才會意過來,那是性慾。Solo曾經想過是不是那一瞬間對慾望的屈服讓他成年以後的軌道變得有點扭曲。他沒有道德觀。Solo在自己的長褲被褪下來的時候發現這點,他也在對方有點冰冷的手指插進自己的後穴時更加意識到。他的自我在被拓張的過程中悉數瓦解,找不到重組的方法。俄國人似乎有些疑惑他那麼順從,他將Solo轉過來,Napoleon美麗的藍眼珠和稚嫩的青少年姿態暴露出來,俄國人凝視他好一會,久到Solo都忘記原來對方壓著他的手已經鬆開了。Solo癡癡的回望他。男人長相還算英俊,完全不像他所想像中的俄羅斯人那樣粗獷。金髮白膚,藍眼睛是他稍後才發現的。
「美國孩子?」那個俄國人用很重的口音說,幾乎聽不出來是英文,他粗糙的手指撥開Solo前額掉下來的黑髮,手指的力道不粗魯,反而有些溫柔,「眼睛漂亮。」
Napoleon感覺某種、某種他無法形容的東西從心裡被挖開的洞流出來,那個男人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撐起他的身體,分開他的腿,擴張過的穴口張開了,男人扶著勃起的陰莖,插進Solo私密的入口。
被拆成兩半的疼痛感讓Napoleon差點暈眩過去,他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完全失去意識。再回過神,他才發覺連他自己也無法深入的地方明確的夾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陰莖。天崩地裂式的毀壞感讓Solo覺得幾乎要碎裂,但男人開始變得狂暴的挺進,把活生生的快感塞進他的腦袋和身體裡,他溫暖起來,很快就變成了熱,熱又迅速變成瘋狂的焚燒,頂到快感處的致命讓Solo漸漸下墜,當他墜落到了深淵,男人也插進他體內最深處的時候,Solo不顧一切找到那個俄國人的嘴唇,他撞上他的鬍渣,用力的吻住對方,他一瞬間傾盡熱情,好像隨時都會溺斃。那個男人十分意外,但沒有拒絕Napoleon,他回吻他直到少年渾身顫抖的被插到射精。Solo感覺體力隨著洩精要被抽空的時候,他命令自己用盡全身力量收緊身體,對方低吼一聲,抽插變得又快又狠,Solo想著要被熱流填滿的一刻,那男人抽了出來,射在外面,瞬間的空蕩感壓倒了Solo,溫溫涼涼的液體沿著他的臀部和大腿流下。
俄國人放開他,Solo雙腳回到地面,站不太穩。他低頭,發現男人竟然用自己的衣服擦掉他身上的黏液。在Solo有點發抖的把褲子穿上的時候,俄國人抓住他的手臂,匆匆的吻了他一下,然後就走了。
隔天,根據傳聞中的常識,和男人做過以後通常會痛到無法走路,Solo雖然明顯感覺到那邊有些撕心裂肺,但沒有真的那麼疼。三天後,他發現唯一留在他手臂上的指印也漸漸消退,因為男人沒有吻他脖子或是其他地方,沒咬他,甚至沒射在他身體裡。唯一侵入的就只有那段被強制要留下來的記憶。一周過去,Solo開始嘗試的想要靠近俄軍陣營,儘管他心知肚明這有多麼不可能。他在書頁空白畫滿落葉杉樹,只剩枝幹,沒有葉子。再過兩周,美俄聯手和另外一處的德軍交火,那天Solo並沒有出動,他的工作是善後。戰事在傍晚左右結束,夕陽還沒熄滅,紅色的光芒吞沒大地,他想著俄文裡頭「Кра́сная」這個字雖然是「紅色的」的意思,原義其實是「漂亮的」。確實,紅色不能不美。紅色是艷麗的生命力,也能替毀滅增色。Solo不害怕交疊的屍體,也不害怕扶起傷者,無論他們傷得有多重。他身上很快就沾滿血和泥土,汗水沿著臉頰滴下來,他看著其他同袍射殺一些還沒死的德國士兵,Solo別開臉,眼神移到旁邊的彈坑。
那個俄國人被地雷炸開,半個身體血肉模糊,Solo認出他是因為那雙無神的藍眼珠。
回去之後,Solo吐了一整晚,吐到早上起來完全沒體力下床。隔壁床的幫他告假,問他需不需要去醫護室,或者是──他是被昨天的戰場嚇到了嗎?
「不。沒事,真的。」Solo告訴他。
戰火逼近。雖然盟軍的節節勝利似乎在暗示著這場毀滅性的戰爭只差最後一步就要結束,可是Solo卻發現過去一個月裡安穩的日子隨著……某個人、某件事、某項死亡,全面逝去。戰爭試著遠離,而他們逐戰而居。
04未完,待續,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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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2計畫(V-I2 Navy College Training Program):海軍學院訓練課程,1943年7月至1946年6月期間舉辦,共計超過十二萬人於一百三十一所大專院校或大學就讀此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