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以漂亮的方式將成像的光落在Illya的淺暖色楓木書桌上,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桌上顫動著紋路,是雨絲般的光、雲朵般的光,蟬翼般的光,彷彿出爐麵包的光。一盤淡藍色的水在書桌一角盪漾,盪漾著一面圓形的清澈、下午五點的光波、以及幾片快要枯萎的赭紅色花瓣。
那裡透析著雙層並列的色調,近似於黑的紅,混著半透明的藍。這有什麼象徵意義,Illya從來不費心去猜。這是Solo的主意,他幾年前在第九大道地獄廚房(Hell's Kitchen)裡的市集買下一個淡藍色玻璃盤,周圍的鐵架掛著成打的土耳其式馬賽克琉璃吊燈,刺眼的陽光反射斑斕的銀飾,那時候,Illya杵在旁邊,像根會移動的電線桿。當時沒阻止他(他一向沒法阻止老頑固Cowboy買──或者是偷──任何他覺得匪夷所思的藝術品),但他的身材和那抹看起來更加頑固的神情,卻有效阻止了那個小販試圖藉機抬價。(要是比誰頑固,Gaby曾說過一句至理名言:Solo絕對比Illya更難說話一百倍。)
你可以把花瓣丟在水裡,看。回家後,Solo把那個毫無用處的盤子擺放在Illya的書桌,好像什麼中國城的風水師為了一張板凳的方位斤斤計較。他們買了一束花,分別是玫瑰、玫瑰、和玫瑰,紅色、白色、和粉色。Illya遍尋不著有什麼事情好慶祝,看著他鎖死的眉,「我只是為了你買的。」Solo說,聽來像抱怨,「你真是越老越無聊,我以前買花你還會臉紅的。」
Illya沒馬上回嘴,和Solo相處越久,他就越把以往那種忍不到三秒鐘就暴怒的犀利往後再退一步,彷彿把城堡往回退了一格。Solo確實具有天份,且他人難以企及。當他願意把天分花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如果你是當事者,Illya想,那的確是一種困擾。看著Solo在那裡悶不吭聲的辣手摧花,Illya從他手中奪過花束,擱在一旁。他們的相對位置成了九十度角,Illya半倚著書桌,大手一攬就能摟住大他兩歲的老男人的腰。
「不會臉紅?」Illya說,似問非問。
「臉皮很厚。」Solo說。
「你想試試?」
Solo笑了,他臉上寫著我的男人就是這麼懂我。
「退休的好處,」Solo用一種在朗誦讚美詩的語氣說,「就是可以在白天做愛。」
「你根本沒差。」Illya說,「我從來沒看過你有差,一般人可能有吧。我不曉得。」
「Peril,前面還是後面?」Solo很直接。
「後面。」Illya很乾脆,「你想要我。」
正是如此。Illya的手指拿起日記本,眨了眨眼,把眼睛從溫柔的在炫目的水盤移開,那本黑色皮面書帳沒收在任何抽屜、書架或是書櫃裡,只是光明正大的放在書桌右側,下方則墊著一本智慧型手機的使用手冊。他的男人取笑過他,書籍種類當中最得Illya喜愛的,鐵定是某某手冊。不管那是無線電操作手冊、槍械保養手冊還是電腦軟體安裝手冊。他的Illya是一個需要手冊才能安心過活的男人。
事實上,Napoleon從來沒在外人面前說過這些事。無論他們曾經共同認識的人有多少,而現在又剩幾個還能待在同一個世界對話而不必仰賴靈媒。Solo看似張揚的個性並不等同聒噪,而Illya看似沉默的性格並不等於含蓄。只是,過了半個世紀以後,如今也只剩下Illya一個人了解,他們臥室裡掛的那幅畫能在西洋百大名畫之類的精裝版畫冊裡面找到。而且,如果有人願意上圖書館調出昔日的報紙膠捲,或者點點滑鼠打開資料庫,可能還會發現畫被歸類在「遭竊且下落不明」的類別。
有一種人,有了秘密就會養成懷抱終身的慣習,他們會吃掉跟自己的安危最有關的秘密,不留下任何伏筆。像是一顆日益變大的單細胞,有著圓潤的曲線、突變的身軀和堅韌的細胞壁。Solo有一次問他,你不怕我偷看你的日記嗎?
為什麼要怕?Illya回答。
沒有,沒什麼。
當他們從最一開始吞噬彼此的秘密時,就已經在那刻決定,這是默契,也是鎖鏈。年老以後,伴侶的對白並沒有規定只能寥寥數句,也並非所有都是心有靈犀。Illya早就知道,那種浪漫的幻想只存在於資本主義的羅曼史小說;甚至連他都不得不承認,普希金為了捍衛妻子死在決鬥槍下的浪漫,就和但丁終身仰慕初戀情人碧翠絲相同,都成了一種疊床架屋又不切實際的神話。Napoleon Solo於他而言,有時候仍像個潛藏在卡斯帕‧弗里德里希(Caspar Friedrich)那自然神秘主義的筆觸下一道未解的謎底,是強烈的明暗對比之下偏向闇霧中的陰影,而不是鮮明的光暈。無論從街上的路人看來,他倆在夕陽的步道上相依偎的身影就有多適合拍成電影或是當作部落格的照片素材,只要算算世間有多少人能最後走到了一塊,你縱使再不信,也不得不承認,越是得不到的虛幻,越是奢望的存在主義──柏林圍牆倒塌前三天,Waverly在倫敦圓場附近的醫院過世。在他的病房,Gaby在信中寫道,可以看見泰晤士河,說不定他的臨終遺言是在MI5待了這麼久,這是第一次不用坐在維多利亞堤岸和狗屁情報員交接檔案,不用聞那狗屁氣味而是專注在大英的夕陽如何墜落在河底,又如何跨越鐵橋升起。他們很久以前的上司從來沒回去過繼承的田園別墅,從來沒決定去當個收集骨董的老人。那時候,Illya決意離開蘇聯的電報剛寫好,一直藏在隨身衣著的內袋,第一封寄件人就署名Alexander Waverly。即使他再怎麼清楚時間權力的遊戲規則有先後順序。老人的等待成為遺憾,也不過是一聲呼息間就逝落的過往。
Illya從桌上拿起鋼筆,最後一次望了一眼窗前,曲曲折折的格林威治村,木頭窗框前種滿天竺葵,Solo在房子的某一處,或許正在試著調味昨晚做的俄羅斯凍湯。再等一個小時,他們就能一同出門到哈德遜河沿岸散步,在彼此的指縫間感受染上日落的晚風。鋼筆夾在日記本裡,他甚至沒有筆筒。這有什麼關係,他開始寫字。Illya Kuryakin一生中擁有的東西很少,卻每一項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