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慾冰凍了起來,如果性慾跟冰塊一個樣的話,它就可以隨時隨地加到任何一種飲料裡。
燈光漸漸暗下來了。
臉漸漸暗下來了。
瓦斯快用完了。
天線沙啞了。
水壺空了。
雪盡了。
黑髮男人旋然睜眼,剎那空氣變得寂靜,又乾淨。一粒粒的灰塵變成了方晶。
這裡距離列寧格勒市中心很遠,它甚至有一部分在地圖上的邊界線外。因為冷,所以聞不到汙染的氣味,時間已傍晚七點過了,卻了無生氣,絲毫無任何炊飯痕跡。相同樣式的公寓門窗緊閉,鐵灰色的門框夾住堅固的鐵門,窗簾是黯淡又油膩的淺灰色,分不出來是玻璃需要清潔,還是所有這一切都該裝進垃圾袋,然後丟到應該在遠方的焚化廠。這棟公寓被稱為普斯科夫(Pskov)三號,五樓走廊底端的那扇門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如果看起來有什麼不尋常,那就是它太尋常了。
雪跡已累積了好幾個小時──這幾日,陽光幾乎不曾露臉,觀看一個地方的偏遠程度,就看鏟雪車一天會來一次還是兩次。或者,已經整整超過三十六小時都沒有轟隆隆的馬達聲出現在這個不足百餘人的小鎮。公寓旁邊的一線道再過去有一間兩天沒開的報攤,前天的報紙頭版掩沒在雪勢裡,只剩下日期還露在外面。這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的雪。不知為何,雪在昨天顯得比前天還要髒,到了今天,簡直變成了一種顏色,叫做公寓灰。酒吧開著,因為還醒著的人走出了一條通往門口的、泥濘的通道。門口破碎的啤酒瓶像是裝飾品,燈光閃爍,倒映門上貼的一張歪歪斜斜,戴著紅色金星毛氈帽的女郎海報。你說,雪的聲音靜悄悄,於是當雪壓垮了二十公里開外褐綠色山丘上一座高壓電塔,鎮上聽不見爆炸聲,也沒見著猛烈捲上夜空的火花。
五樓,那間公寓的門上嵌著黑色塑膠製的門牌號碼:10。隔壁的電視原本在播《西方先生在布爾什維克土地上的奇幻旅程》,那已經是一九二四年的老電影了,黑白雙色,默片形式,對白打在螢幕上,一幕幕都是討喜的誇飾鏡頭。牆壁的隔音效果很普通,房內僅有的三個成年人在停電之前沒有人說話,好似拼命地想聽清楚配樂,然後去聯想戴著圓眼鏡──現在已經不流行了──的男主角:美國人「西方先生」,怎麼愛上印象中原本很邪惡的蘇聯,彷彿青梅竹馬時認識的那個男孩長大以後從此就沒有暴牙似的。
顯然隔壁鄰居在看電視,沒有做愛。性慾冰凍了起來,如果性慾跟冰塊一個樣的話,它就可以隨時隨地加到任何一種飲料裡。頭上的小吊燈閃了一下然後熄滅,碎花壁紙那側的聲音也沒有了。
「蠟燭?」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平穩中有寥寥的顫抖。
「我去找。」這是緊張的男中音,他走開,然後絆倒了一張椅子。
而房間裡的第三個人沒有說話,只是在呼吸。
或許不是人,聽上去更像是負傷的野獸。他的氣息又沉又緩,間或中斷,打火機猝不及防點燃燭光,嚇了所有人一跳。
黯淡而不能用方圓計算的光芒,與方才明明就還亮著的鎢絲燈泡相比,反而照出了第三個人出奇的炯炯有神。他是男人,有著黑髮、藍眼珠,頭髮因為被汗水浸溼所以看不出捲度,一綹三寸長的前髮黏在額頭上,他躺在廉價的餐桌上,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上面沒有比餐桌更廉價的防水塑膠布,而是木頭的紋路。狹窄的空間,廚房與起居室相併,一男一女守在旁邊,令人直覺想起皇后區死巷裡骯髒小酒館的地下室,不定期舉辦的奇異的靈媒或是共產黨聚會,這兩者倒是沒什麼差別。
黑髮男人以很勉強的姿勢側躺,膝蓋彎曲,雙腿之間墊著三四層毛巾,最上面那層泡在血裡而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水。」他終於說。
髮色偏深的女人倒完最後一滴玻璃杯的水,又用還半濕的毛巾沾了沾男人蒼白乾裂的嘴唇。電停了,僅剩的熱水也不多。男人的體溫似乎正在下降,他打了個猛烈的寒顫,暖氣失去功用,旁邊那個手足無措、剛才被絆倒的男子像是想起什麼,他打開櫥櫃,翻找出一個大鍋子,接著撕下好幾張電話簿上的暗黃色薄紙,揉成好幾個小紙球,火光隨即迅速在鍋子內緣閃爍。他把鍋子擱在男人身側,又繼續去搜刮剩下的鐵鍋如法炮製。
「沒有動靜了。」躺在餐桌上的男人冷靜地說。
「沒事。」女人馬上接話,她握住男人的手,後者表情一皺,他已經沒有力氣推開那股令他厭煩又無處躲避的安慰,「胎動總是一陣一陣的。」
「我是不是沒有再流血了?」他問,理智的讓你會認為他下一秒要詢問的是保險櫃的密碼。
「對。」她說,這次她也平靜下來,好像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人是誰。她看了一眼男人裸露的下體,跟照理來說應該迎來神聖生產的地方,跟最一開始山洪潰堤相較,現在的血流彷彿枯水期的水,她溫柔的撒謊,「止住了。甜心,別擔心。」
黑髮男人把右手移到隆起的肚子上,但只能摸到毛毯。他不放棄,用食指和中指摸呀摸的,感覺襯衫布料變得又皺又軟,他的西裝馬甲哪裡去了?什麼時候不見的?他有些笨拙的想著,他記不太清楚幾個小時前的事情,但能預料到幾個小時後即將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