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兆頭。」老人說。
晚上七點半,三輛蘇聯國產汽車品牌「沃嘉」(Volga)的黑頭車沿著車道開了過來,其中兩台一前一後,謹慎地停在路邊,另一輛則打了方向燈,右轉,沿著集體主義風格的公寓群集繞了一圈,最後停在建築物的背面。
雨刷沒停,擋風玻璃畫著半圓,刷掉軟綿綿的雪。扣掉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放在排檔上的司機,他們一次出來兩個人,第一批人完全沒交談,他們像是大步邁向刺骨寒風的舞者,為了建立更美好的社會而腳步一致,姿態高傲從容、洋溢自信威脅,美感令人作嘔。一個老人盤腿坐在公寓正門前嚼著沒有菸草的菸斗,瞳孔跟菸灰同色,他穿了好幾層佈滿窟窿的毛衣和外套,望著第二批人猶如從中心點散開的閱兵隊伍,踢著正步潛伏到這處幽暗的巢穴。一區草木皆枯的花圃左側立著一塊厚重巨大的石碑,上面用渾厚的字體刻著普斯科夫三號公寓。
那麼,墊底的男人一定是老大,因為當中只有他戴著黑色紳士帽。他慢步經過老人,而老人往被踩亂的雪地裡扔了一枚硬幣,硬幣掉在一只軍靴靴底的紋路上,是反面。
「壞兆頭。」老人說。
男人停了下來,陰影和冷冰冰的路燈切了一道斜角進來,帽沿下的臉瞬時分明。他的鬍子刮得乾淨,臉頰略顯凹瘦,風衣下的深色西裝肩寬稍大,眼睛則深如黑海。他像禿鷹,但令人畏懼的是他身上一股完全與禿鷹相反的氣質。他進去,走廊鋪著油氈,兩個人把守門口兩邊,其他人堵住所有可能被拿來用作逃生路線的出口,全世界安靜的宛如廢城。五樓10號,就在這裡。
大門被轟然踢開,一票KGB特務衝了進去。
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其中一名特務被故意擺在玄關的四腳餐桌椅給絆倒。框啷一聲,牽引某處的杯盤跟著碎了。老招。
其餘人全一口氣退到靠牆位置,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示這會兒所有的槍管都指著漆黑的中心點,站在門口的領頭男人啐了一聲,顯然他的眼睛比周圍的年輕人還要能更快適應黑暗。
他吼了一聲俄語,意思是說你們這些雜碎,下一秒,四面八方的手電筒亮了起來,每個男人手裡拿的不是槍而是能近身攻擊的刀具。細細的光束照亮因為停電而只有輪廓的家具。公寓沒人,但保留著有一個男人在起居的高明痕跡。餐桌收拾整潔,櫥櫃上有雜糧,一個杯子擱在洗手槽還沒洗過,其餘房間的東西有人正在大肆搜查,但Oleg知道那些第二總局的白痴找不到什麼。
Oleg掃視廚房一圈,背過身去,他罵了一句,連離他最近的人也沒聽清楚,甚至不知道他是在笑、還是生氣、還是怒急反笑。事後這群臉上還長著青春痘的特務們邊灌伏特加邊討論,他們認為那句髒話應該是他媽的,或者是天殺的,但最有可能的應該是婊子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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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五十分。鑄鐵鍋裡出現了足以讓火勢維持一陣子的木材,從沒被燃燼的細枝來看,是被劈斷的椅腳。坐在餐桌旁邊守夜的換成了男人,他放了一張椅子,緊靠流理台,生鏽的瓦斯爐旁邊擱了一個鐵壺和兩個瓷杯,杯緣畫著粗陋的花草,男人冒著風險偷挖了一點雪水,融來泡很濃的茶。他一邊注意火勢,一邊用焦慮的神情觀察過去一小時內太過安靜的黑髮男人,是疼痛感減弱下來了嗎。端坐在座位上的男人有著一臉老實的相貌,穿著樸實的運動夾克,來自美國南方。
方才的女人在客廳的長沙發小睡。火光中,黑髮男人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的影子顫動猶如鬼魅,好像竭盡剩下的所有力氣不讓自己睡著,姣好的面容在升高的室溫下混著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面無血色和滿臉通紅。他沙啞的咳了一聲,Jonathan餵他喝了一點半溫的茶水。
「Jonathan,抱歉。」黑髮男人說。
那個人轉過頭,低聲問道,「為了什麼?」
「我身上的氣味糟透了,對不對?」他說,聲音略帶挖苦。
被喚作Jonathan的男人頓了一下,並不像是因為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尷尬。黑髮男人身上的確有一種味道,卻不是難聞。Jonathan原本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的深呼吸,此刻放開心胸,才發現一股奇特但隱隱然熟悉的氣味早已瀰漫了整個廚房,介於母性和雄性之間,令人迷惑,又有點點神往。這就像是,童年、母親、嬰兒、奶香的綜合體,只是不像女性身上有的那麼純粹,好像融合了其他珍奇的花卉,能直接聯想到神秘遙遠的異國風情。能夠生育的男性在機率上是一個異數,同樣擁有兩種生殖器官,讓他們變成了好像合該被世間撻伐的墮落天使。Jonathan只在軍隊裡遇過一個不幸突然發情的少年,他不想說他的下場。
「不會。」Jonathan說,「我參加過越戰,雖然很快就因為中彈被送回家。」
「我不是在說血的味道。」
「那麼你也不應該想別的事。」Jonathan用牧師般篤定的口吻說道,「我對這沒有偏見,如果我讓你感覺有,該道歉的是我。更何況,」Jonathan加重語氣,「我們多虧你們才有可能離開這國家。」
「你們攪和在這裡只是更危險。」黑髮男人反駁,「昨天你們為什麼不搭上那班公車?它可以直接帶你和你的妻子到列寧格勒的碼頭,現在那艘船已經在大西洋上了。」
Jonathan站了起來,踱了兩圈,有點激動的回應,「那船票是你們的。」
「喔,去你的。」黑髮男人閉上眼,沒費心壓低粗話。
「你想聽實話?」Jonathan繼續說,「我們不能拋下一個情況危急的……產婦。」他因為找不到用詞而發窘,「Martha和我不能生育,你就算給她立刻能回到美國的機票,她也會拒絕……而且你也是美國人。」他笨笨的又接了一句,黑髮男人突然笑開,「我猜這是重點了?」
「不……我口才沒有你好。拜託,我只是鄉下人。」Jonathan被激得有點急起來,「別扣我帽子,我並不討厭蘇聯人。」
「開玩笑的,抱歉,Jonathan。」黑髮男人回答,「你是個好人,大好人一個。」他輕聲自語,「是我太敏感了。」
Jonathan尊重的別過頭,過了一會,他說,「你確定他趕得上?電話也沒辦法用了。」
「我們不會用到電話。」黑髮男人蠻橫的答道,又換了個比較緩和的口氣,「幾點了?」
「八點多了。」Jonathan說,藉著火光看了看手錶,「剛過五分鐘。」
「那他的計畫應該成功了。」黑髮男人喃喃說道。
「什麼計畫?」他追問,男人背對他,沒有說話。Jonathan原以為他是不想回答,頓了幾秒,才意識到男人被一股銳利的劇痛給刺穿,黑髮男人扣住桌沿,用力的指節發白,他驚喘了一聲,嚇醒原本在熟睡的女人。那呻吟聲聽起來好像脊椎被活生生抽了出來,甚至比那還可怕,因為黑髮男人馬上就把聲音吞進喉嚨裡,好像嘗過比這還駭人的刑求。兩人穩住黑髮男人的身軀時,他的肚子一陣收縮,鮮血溢出桌面,成串滴落在地上,白色正方形鑲嵌黑色菱形的拼貼磁磚上面多了好幾道無暇細顧的暗紅色。男人彎起身子,好像反彈的弓,他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他聽不清楚Kent夫婦的聲音。快來。寶貝。他只是拼命想著,知道自己在流血。寶貝,他又想道,一次又一次。寶貝、寶貝、寶貝。黑髮男人的眼角有淚,好幾個鐘頭以來,他彷彿第一次開口認真說話,他說:「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