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十五分。一個金髮男人平白無故出現在街上,一時之間說不上來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八點十五分。一個金髮男人平白無故出現在街上,一時之間說不上來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已經封閉的公車站嗎?還是右手邊那條死巷?左手邊塗成深藍色的門?食品店的櫥窗擺著快要過期的蟹肉罐頭,從沒人買,因為上面寫著遙遠而陌生的日文,這裡貧脊的連街車的軌道都沒有,誰知道,這男人搞不好是憑空出現的,神話被接受的原則,在這個國家已經被徹底實踐過。上一次金髮男人目睹路邊有人死在血泊裡,是因為那個人冷到把史達林同志的肖像拿來燒。
後來那幅只剩下半張臉的畫、半邊眼睛、半邊眉毛,只在黨辦公室掛了三天。被誰撤掉的,沒有下落,上面的命令說,偉大的史達林同志不能有所缺殘,應該拿去修復。事實上,一則流言四處流竄:唉,上面的人根本不喜歡那玩意,你沒聽說嗎?戈巴契夫同志不搞偶像崇拜了,老兄,你要跟上時代啊。而且那張肖像是哪個傢伙畫的,一點也不像史達林同志,我說他本人看起來更慈祥呢。
金髮男人當時沒聽到這段對話,即便是現在,他也是把身上的外套拉緊,一副窩囊的模樣。氣溫已不可能再低了──對俄羅斯來說,但他還是覺得一股寒意仍舊在浸透。男人故意駝著背,揹著一個很沉的破舊行囊。卡其色長褲磨損在膝蓋,金髮骯髒。應該是一個在蘇聯境內到處流轉的非法勞工吧。一般人或許會這樣猜。否則,為什麼他的鬍渣顯得野蠻,身材又過於高大?為什麼那對淡藍色的眼睛明明隨處可見,卻又亢奮的不自然?
他像個初到此地的外地人抬頭看了看酒吧的招牌,霓虹燈死了,但酒吧仍在營業,玻璃窗外可以瞧見仰賴舊式火爐取暖的男人們舉杯抑或砸杯的剪影。門口,四五個男人搓著手,抓著酒瓶,指縫夾著菸。燒灼的菸頭燃起一圈微弱的紅光,彷彿恆河沙數一個迷你星系的星暈。金髮男人停在幾公尺外,他的站姿謹慎又有點彆扭,和那群男人互相打量彼此的斤兩。
「嘿!你!」一個戴著深灰色毛帽的男人喊道,「你身上有沒有盧布啊?」
金髮男人慢慢靠了過去,故意做了個口袋空空如也的手勢,男人們哄然大笑。
「我請你一杯吧!在這國家不該有工人受凍,因為我們全在冰牢裡!哈!」另一個男人吼道,他看來年紀最長,一片奚落聲和鬼叫聲中,金髮男人跟著露出牙齒,那笑帶著一種感染力,讓他輕易的融入進去。
一個圍著圍巾,蓬頭垢面程度不亞於流浪漢的男人看了看他髒髒兮的外表,「礦坑?」
金髮男人點頭,「北邊過來的。我以為南方會暖一點。」他說,冷到有點發抖。
「還不夠南,想去黑海嗎?那裡才是天堂。」
「我聽說上一班剛去過了,總該輪到我們休假了吧?」
「少屁話,你明明剛去過。」
趁著說笑,金髮男人接過遞來的鋼製酒壺,他感激的連連道謝,假意啜了幾口伏特加,接著裝作熱辣辣的酒精讓他的喉嚨變得沙啞,解放了滿腔積壓的忿忿不平,他高聲嚷道,「我想找地方歇一晚。」
剛才第一個招呼他的男人馬上說,「你可以去裡面找個角落,沒人會趕你,雖然臭烘烘的。」
金髮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對街,「對面那片公寓有得睡嗎?」
「你說那裡?我們可沒人想這麼快回家。老婆又不漂亮,懂吧?」
「管理員正在裡面對著吧檯旁邊那幅女明星海報手淫,他老是忘記海報背後是我們偉大的革命先烈……」
「他的意思是,你現在過去,那裡沒人守門,一樓還有很多空的房間,你隨便睡。」
金髮男人點了點頭,又大方豪飲一口,「多謝了。」
男人們沒再特別說話,他們點頭道別。有一陣子,菸蒂和酒各自安靜了下來,雪一會就把足跡淹沒。
他走遠,結凍的柏油路滑溜溜的。他讓腳步看起來因為酒意而稍有不穩,但也不必要做得太過頭,金髮男人提醒自己,這是這齣戲裡倒數幾個讓一切事情看起來沒有遭受任何漣漪波動的場景。他知道如何做、走路、演戲──當間諜。穩住。他計算時間和步數,普斯科夫三號公寓離他越來越近,左側的管理亭沒有人,停電讓整棟樓的人都陷入熟睡的魔咒,然後,他進去了。
走廊空無一人,金髮男人的偽裝瞬間垮台,他的腳步從快至急,最後衝進左側底端一間事先安排好的房間,他從腳踏墊下拿出鑰匙,闖了進去,立刻左右張望。
房間裡已經弄得像是被一個單身男人睡過那樣雜亂不堪,廚房散落空的飲料、罐頭和包裝袋,床鋪歪歪斜斜,地上一團燒過的垃圾。金髮男人微微一笑,俄語讚美詞從喉嚨深處發出。他脫下身上一件毛衣,扔在沒鋪床單的床墊上,好像這沒用的玩意他再也不想要了。裝飾得當之後,他鎖上前門,從後門離開。
這時候他終於決定看時間。從口袋裡拿出平常照理來說絕不拿下的手錶。八點三十分,他將錶帶重新縛上手腕,一時之間凝視平滑移動的指針,錶面上繼承而來的Победа(1)商標像一道他這輩子從來無法實現過的回音。
他打開五樓十號的門,迎面一男一女,和滿室溫暖的血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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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公路上,Oleg換了一台嶄新的賓士,不是沃嘉那種便宜貨,車上乘客只有他。
他翹起腿,突然非常想喝很熱的茶。
沒有打開車內的閱讀燈,疾馳而過的路燈彷彿間歇的鐵軌,橘紅色的燈光明暗錯落,一陣一陣,照亮Oleg手邊的報告。反間諜處列明隸屬第一總部一位特務的身家資料、過往紀錄,包括他最近的住處。確切住址是普斯科夫三號公寓五樓10號。最高機密行動的細節照理來說只有第一總局的最高層才有權得知,此時卻出現在這裡。Oleg表情沒變,只是掀開下一頁,迴紋針夾著探員兩天前在公寓正門出入時被拍到的照片,都是長鏡頭遠距離偷拍,照片清晰明白,甚至連男人一絲不苟梳整的金髮,和他右太陽穴上的傷疤都一覽無遺。
Oleg至今都還拒絕向反間諜處那群勢利眼的王八蛋透露,Kuryakin探員究竟在執行什麼任務。「Oleg同志,」那男人說,反間諜處處長身材矮小,位階比他低,通紅的眼睛好像反映出業績壓力,他的油腔滑調之中還有焦慮,「包容和包庇是兩回事。」Oleg回應:「同志,在沒有更確切的證據證明探員叛變之前,任何臥底任務的干擾,犧牲的都是國家的利益。」
然後對方就閉嘴了,不過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在盧比揚卡(2),第二總局甚至比第一總局還更像鯊魚,在他們眼中第一總局幾乎要變成了溫和的藍鯨。鯨魚大嘴一撈都是蝦米,而鯊魚更熱愛肢解獵物。
「長官,我們到了。」司機說道。
「嗯。」
Oleg抬頭,這才發現眼前並不是預期中莫斯科市中心阿爾帕特街(Arbat Street)的巷弄,他妻子說不定正弄好晚餐在等他。汽車完美的鑲進伊茲瑪伊洛夫斯基公園(Izmaylovsky Park)一條靜謐的車道,他知道公園裡東側靠近冷杉林旁邊的一顆白樺樹下,會有他現在不想見到的人在抽二十年來習慣不改的駱駝牌香菸。Oleg闔上資料夾,幾乎沒來得及看完第二總局的印章之下的評估結果:有潛逃疑慮,宜盡速追捕。
「謝謝。」Oleg向司機說,戴上紳士帽,「代我向Nina說會晚點回去。」他又說,然後頭也不回走了。
(1)Illya劇中所戴之蘇聯製手錶,Победа英譯為Victory,勝利之意。
(2)盧比揚卡大樓(Lubyanka Building):KGB總部(歷經契卡和內務部時代),位於莫斯科米尚斯基區(Meshchan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