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再醒來。拂櫻睜開眼,想要確定這不是是一場夢。他和一個認識不到五天的男人(更甚者,這男人還跟他告白)一起回到過去,而且這一去就到了千年之外,他不但親眼看見昨天被他祭拜的對象,甚至還在他家住下來了。
他們喝了一夜的酒,他第一次見識到夜光杯在夜裡綻放的光華,還有櫻花粉嫩的花瓣落進雪白瓷杯的詩情畫意。以及那個狐狸一般的男子。拂櫻不只一次捨不得把眼睛從他身上移開,那是他看過這世上最美的人。舉手投足的優雅行止和談吐,是只緣生於古代才得以培養。還有坐在晴明右手邊那個臉上總是帶著溫煦笑意的男人。不可思議的源博雅。
當他們踏上木造緣廊,拂櫻完全理解為何博雅將他的太刀拔出來以防萬一。這真是太奇怪了。他和楓岫穿著十足現代味的衣裝,活像是半夜到古蹟觀光的平民百姓。眼前的晴明和博雅也古代的不太真實,這不是大河劇也不是歌舞伎。
楓岫昨晚看起來也有點不像他,不,不如說真的很像他。拂櫻著迷的想著,那究竟是他本人,還是他的演技呢?楓岫冷靜坦然的和晴明簡單解釋來龍去脈,雖然博雅從頭到尾一頭霧水,但晴明聽完他的敘述後,立刻讓他們暫留在他的居所。對他們而言,整個平安京沒有比安倍晴明宅邸更安全的地方。尤其晴明還是唯一可能讓他們回到現代的希望。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楓岫對咒術有涉略,喝起酒來也颯爽無比。他和晴明聊天,和博雅飲酒。拂櫻樂的坐在一旁看著掛在簷廊的燈籠,屋角的燈台,還有庭院的篝火。他只看過夜櫻在照明下絢爛的夜景,還不知道原來透明花瓣染上跳耀的火光時,會這麼迷人。
拂櫻翻身坐起,清透的晨曦微微穿過紙門,他和楓岫睡在同一個房間,但他們之間擺了個屏風,拂櫻動作放輕,他探頭看了一下隔壁的楓岫,不意外的看到依舊在沉睡中的一張臉。楓岫喝多了。拂櫻跪坐到楓岫枕邊,看著他的睡容,楓岫的臉色蒼白,他很白,卻不應該白成這副模樣。
「楓岫?」拂櫻低聲喚道,楓岫毫無反應,拂櫻放大了聲音,「楓岫!」
楓岫沒醒,而且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拂櫻著急起來,他輕拍楓岫的臉頰,還是沒得到任何回應,就在他準備求救時,紙門被徐徐拉開,端坐在外的正是晴明和式神蜜蟲。
「我……晴明,楓岫他……」
「我知道,你別緊張。」晴明安撫的說,然後挪動腳步踏進室內,博雅一臉關切的站在迴廊。晴明扶起楓岫,口中低聲說些什麼,不到幾秒鐘,楓岫眼皮顫動,張開了眼睛。
「你醒過來了。」
楓岫闔上眼簾,彷彿正強忍著痛苦,「這不算什麼。」他說,聲音沙啞的令人膽顫心驚。
晴明微笑,「你擁有天賦的能力,一般人可沒法醒來。而且你知道原因出在哪裡。」
楓岫點點頭,沒說話,他的頭又垂了下去,細微的血珠從楓岫的唇角溢出,拂櫻驚慌失措,「什麼意思?你們在說什麼?」
晴明將楓岫重新安置在枕上,蜜蟲接手,她拿起白手絹拭去楓岫唇邊的血跡。「拂櫻,你過來。」
晴明柔軟的掌心蓋住拂櫻的眼睛,就像前晚楓岫對他做的一樣,拂櫻倏然凝住呼吸,感覺周遭的氛圍和光線變得昏暗,就像烏雲飄進了室內。壓迫感席捲而來,神似百鬼夜行。詭譎之中,拂櫻卻沒來由的覺得有股說不出的鬱悶壓上心頭,滿懷的鬱結之氣越結越深。深的他幾乎以為自己即將嚎啕大哭,抑或是他的心裡深處已經開始哭泣?
晴明一挪開手,拂櫻差點忍不住驚呼。
楓岫原先所在的位置已經看不見他,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黑色的雲氣,深的比任何他看過的黑色都還要更濃稠。雲氣聚攏成一條蟠踞的龍形,霸氣、驕縱、不可一世。但那雙眼睛裡卻蘊含著令他心碎的眼神。龍形之後,血紅色的陰冷霧氣宛如女人秀氣的手腕愛撫著龍麟,但尖銳的指尖卻在龍體留下一道又一道淒烈的傷痕。
拂櫻震懾的看著眼前的景象,「那是什麼……?」他問道,聲音彷彿蚊蚋。
「那道黑色龍形就是楓岫。」
「楓岫?可是為什麼……?」
「這麼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那是他前世的樣貌。」
「前世的樣貌?」拂櫻重複。
「他是大唐之後的王子。你應該知曉唐國改弦易轍之後的歷史。」
「但是他後面的那片紅色煙霧……?」
「那是惡意。女子的怨念。」
女子的怨念?拂櫻在心裡重複,已經心裡有數。
「他的前世正好就活在這個時代,和你們所稱的平安朝同時。他陷進一段被背叛的情感,他死了,就是昨天的事。」
拂櫻直勾勾的看著晴明,「你現在是跟我說,前世的楓岫昨天死了,而今生的他在昨晚來到這個……這個時代?」拂櫻緩緩說道。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是的。」
拂櫻繼續盯著他,「那前世讓他死去的人是誰?」
晴明看著拂櫻,「就是你。」
「什麼?」拂櫻詫異的反問,「你說什麼?」
「命運很不可思議,不是嗎?」晴明說,鮮豔的紅唇邊仍然帶著淺笑,「他雖是庶子,卻擁有非凡的才華。他唯一的失策是愛上了身在王儲陣營,身為部屬的你。正是你殺了他。」
「我殺了他?我怎麼可能殺一位親王?」
「為什麼不可以呢?」晴明淡淡的說,「如果有生,就會有死。你看不見他的人形,是因為他的魂魄已經散去了大半。在你眼前的是他受創的原形。他只能用這個形象留下一絲意念在世上。但今生的他因緣際會來到日本,他因為畏懼再次愛人,所以辜負了不少女子的心意。所以他身後的並不是你造成的惡意,而是他今世累積的怨念,」
拂櫻深深的看著晴明,「我不相信你。」拂櫻斷然說道,「我不相信。」
坐在旁邊的博雅蹙眉,「我說你啊,晴明可是天文寮首屈一指的陰陽師呢,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沒關係,博雅。」晴明說,「其實這段話孰真孰假你可以不必理會。不過楓岫正在受折磨,這是無庸置疑。」
「是的,的確沒錯。」拂櫻回道,眼神回到與他對視的黑龍,「我該怎麼做?」他問。
「博雅?」晴明揚聲喚道,「有事情必須拜託你。」
「這是當然。」博雅關切的說。
「我會施法讓楓岫恢復清醒,但他能撐多久全憑他自身意志。能請你取來琵琶嗎?」
「玄象?」
晴明抿唇一笑,「我擔心那孩子沒有你如此高超的技藝,玄象恐怕不會搭理他吧。我的琵琶就可以了,只是久無使用,可能要請你請它讓他回回神。」
「沒問題。我這就去。」
「拂櫻。」
「是?」
「你跟我來。」
拂櫻跟著晴明穿越迴廊,到了一處靜室。另外一位女子身穿萌黃色的十二單衣,早已拿出一套白色衣衫和紅色袴褲,上面還罩著一層薄紗,紅色紋樣和流蘇垂墜在衣領前。拂櫻不發一語的讓女子替他著裝,柔軟的布料穿起來並不會不舒服,拂櫻嘗試移動腳步而不踩到自己的下襬。晴明含著淺笑的看著他動作,舉起扇柄在他頭髮上輕輕碰了一下。
「現在最簡單的就是進行『祓』的儀式,亦即驅邪。我會在旁引導你,你只須按照我教你的步法即可。」
拂櫻點點頭,等到一切準備妥當,他們一同踏進密室,楓岫身上換上一套純白色狩衣,他的懷中抱著琵琶,右手持著撥子,臉上毫無血色,但表情卻相當沉穩。拂櫻看著楓岫,心跳漏了一拍。所以這個人是他前世的情人。楓岫穿著古裝,比他現代的模樣更加俊俏,也更適合。或許晴明說他前世擁有尊貴的身分是真的,只不過楓岫眉間化不去的桀傲不馴讓那張臉失去王者的平衡,但那無妨,那才是他。
「這孩子沒問題。」博雅說,邊說邊表示他對現代人的激賞之意,「雖然指法不太相同。」
「那麼我們就盡快開始,楓岫?拂櫻?」
楓岫和拂櫻都沒作聲,兩人顯然都已經做好準備。楓岫示意拂櫻靠近他,趁著拂櫻低頭,他湊上前向那雙稜唇留下一吻。短促卻非常甜美。拂櫻的腦子瞬間變得一片空白,所有神經都停在楓岫甘美的呼吸裡。博雅滿面通紅,晴明半帶笑意。「我相信你。」楓岫低聲說。
強烈白光撲面而來的時候,拂櫻雙手平舉,摺扇在空中劃出半圓。他看不見身旁的晴明,也看不見楓岫,但耳邊卻清晰的聽得見琵琶的揉弦,還有博雅溫柔的笛聲。
你喜歡他嗎?晴明的聲音飄渺無垠,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我愛不愛一個五天前才認識的人?我不能為我全然無知的前世負責。拂櫻在心裡說,金色紙扇沿著他的手指滑開,步伐輕挪,先右後左。
你是不能,也不需要負責。
可是他……
他需要你。現在告訴我,拂櫻,在你眼前的是誰?
晴明的聲音逐漸遠去,博雅的悠遠的笛音也消失了。一片白霧中,原先衝霄的黑色雲氣化為烏有,光芒盡褪時,在拂櫻眼前,只剩下一個名字和一張臉,楓岫。
◇
拂櫻的長髮如粉紅色的水流,蜿蜒拖曳在床褥,他還穿著那套巫女服。房裡只有一盞用和紙圈起來的燭火,楓岫已經看著拂櫻過了一個鐘頭,他盤腿坐在旁邊,手指摩娑著細緻的髮絲。等到拂櫻醒來,看見的就是楓岫恢復往常的盈盈笑意,調皮的對他眨眼。
「你長髮也很好看。」楓岫執起拂櫻一縷長髮,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到現在……才發現?」拂櫻輕喘了口氣,全因楓岫拉起他的長髮沒有別的用意,就是為了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印記,「你要做什麼?」拂櫻問,聲音洩漏幾分迷惘。
「我想擁有你。」
拂櫻臉上泛起桃紅色的色彩,讓楓岫忍不住一親芳澤。「你做過嗎?」楓岫又問,這次嘴唇探詢的地方陷得更深,拂櫻輕嚶一聲,揍了楓岫一拳。
「沒有。」
「沒關係,我教你。」
「這不公平……」拂櫻說,準備伸手再次攻擊時,楓岫已經壓制住他,「你甚至比我小。」
「什麼東西比你小?」楓岫直接把拂櫻壓在身下,這個惡意的黃色笑話讓拂櫻笑了起來,「待會就知道小不小。」
楓岫的手指沿著寬鬆的袴褲滑進拂櫻的大腿,拂櫻抖了一下,但楓岫沒有暫停動作,只是在柔嫩的肌膚上打轉,拂櫻覺得下半身開始燥熱起來,但腦袋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有事情要問他。
「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什麼?」
「你的前世。」
「沒有。」
「……你在說謊,對嗎?」
「我什麼都瞞不過你。但這次你猜錯了。」
「你可以老實跟我說……我是怎麼殺了你的?」
「噓。」楓岫安撫他,「我什麼也想不起來。真的。我只記得和你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光。」
「真的?」
「真的。」
楓岫的臉還有點蒼白,但笑容非常真誠。
他沒說,他什麼也不會跟拂櫻說。
其實他聽見了眼前的男子曾在他枕邊低吟,愉悅又痛苦的喘息。還有最後衝進殿門外的殺伐之聲。楓岫閉上眼,刀尖沒入他的胸膛時,他幾乎感覺不到痛,只有不解的錯愕和全然的接受。對方的眼神帶著駭然的殺意。在他陷入永恆的黑暗前,再也不知道他倒下的身軀是被那個人接住。
楓岫重新定睛一看,在他眼前的是拂櫻絕美的眼眸。閉上眼。久遠的過往越來越模糊,最後只剩下他擁抱的溫熱身體,全部都歸結到一個寫在他前世今生的咒。
楓岫。拂櫻輕喚。如果你真的一直很寂寞的話,就讓我來驅逐你的寂寞。
說著,拂櫻主動爬起來,他抽掉袴褲的結繩,但是楓岫不讓他有更多機會,他握住拂櫻的手,跟著他的動作一起除去身上的束縛。拂櫻努力的解開他一點也不熟悉的狩衣暗扣,雙手直接伸進層層交疊的衣領裡頭,撫摸岫滾燙的肌膚,楓岫抬起他的下巴,舌頭一滑就是徹底的深吻。楓岫佔有他的口腔,然後是他的身體,拂櫻恍惚間覺得這一切不再那麼陌生,因為他們終於重新相遇。
「博雅,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嗎?」
「什麼話?」
「『你就老實說出來吧,你其實很寂寞吧?我有時總覺得你看起來很令人心痛。』」
博雅臉色微紅,「我說過那樣的話?」
「如果還記得就不像你了啊,博雅。」
「那你的回答是什麼?」
「你真的忘了?」
「就說忘了嘛。」
「你不是在我身邊嗎?博雅。」
博雅的臉更紅了,晴明暢懷的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好漢子,博雅。」
《待續》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