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深愛的Tom,2014/2/9,生日快樂。
一對相愛的人到底是如何長久保持對彼此的愛意,Tom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卻沒有找出過答案。愛情像是春天捎來的一則秘密,一個看似美麗卻殘酷的童話。那個謎底可能不在羅密歐與茱麗葉裡頭,甚至也不曾存在過他的記憶之中。
天還沒亮,Tom的眼睛自然而然的睜開。房間幾乎還是黑的,家具、天花板上的燈,甚至窗外也是一片漆黑,窗簾沒有因為光線透射而散發一層朦朧光輝,因此房間的輪廓也不太明顯,或者說是根本什麼都還看不見,他不曉得這是陽光還沒出來還是天根本沒亮,但是他聽見了雨聲。
Tom喜歡醒來時聽見有雨。喜歡重新翻過身,用腳踢開捲起來的被子,稍微把腳彎起來,蹭著連距離他最遠的腳趾都能被柔軟覆蓋的觸覺。成長過程中他不知不覺長得太高,他自認為沒有熱心灌溉卻意外有如雨後新芽,他不曉得身高高的優點到底是什麼,除了好看以外;缺點倒是能輕易舉例,尤其是有時候在外面睡覺還不見得能蓋到符合他腳長的棉被。他稍微翻動身體,幾乎是立刻就撞上另一個彷彿一堵牆的熱度和重量,Tom的腦筋轉了半秒,他的神智太清楚而頓時讓他睡意全無,那堵牆是有名字的,而且那也不是牆而是某人的胸部。
天啊。Tom不知為何突然很想吶喊,我做了什麼。他不曉得這是不是和一個人睡過之後隔天會有的標準反應。仔細想想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被睡的那一個。Tom心中有些萬馬奔騰,尤其當他的手背不小心又碰到那堵牆下面的東西。
喔,天啊。Tom第二次說,這次他沒在心裡吶喊而是真的不小心脫口而出,我他媽的到底做了什麼。手背附近那塊現在無傷大雅的柔軟部位他自己也有,而且和對方的東西一樣安分的蜷縮在溫熱的棉被下面。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像是睡掉別人家女兒之後的驚慌失措,難道這就是雄性動物的本能嗎。Tom無厘頭的想著,過了一會才發現自己有點好笑。
他和Chris現在擠在櫃子和床鋪之間的地板上,家裡所有的棉被和枕頭都被他們搬到這裡了,暖氣也刻意挪到房門口附近。昨晚為了電線到底夠不夠長,插頭到底插不插得到插座,兩人還費了番功夫把家具搬開。他們明明只是想做一件大多數人習以為常而且見怪不怪的事,沒經驗的人只有他也不是Chris,而且他也不是真的沒經驗(他在心裡糾正,雖然和男人上床確實是他的第一次)。但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沒有勉強擠在某一個人可能動一動會隨時掉下來的床鋪、或是很早之前就證明過他們的腳會超出去的沙發。又或者如果Chris想要,Tom知道他可能在餐桌上就足以將他幹得失去方向和所有理智。但是這些選項Chris通通忽略,不只是為了他而已。
而是為了他們兩個。
他隱約記起昨晚Chris溫暖的大掌握住他的腰,接著將陰莖推進穴口,他的感覺不完全只是集中在下面,雖然大部分的神經都被那一刻貫穿的刺痛給佔據。人在覺得痛的時候,照理說應該不會知覺到其他的事情才對。但是不可思議的他依稀察覺Chris細心在他的臀部和腰下墊了塊枕頭,而他的嗅覺也提醒他身下躺著的毛毯因為被Chris睡了一個月半,不只有洗潔劑的味道而是混合上他們兩人的氣味。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已經愛上了眼前的男人,而且失去了所有以前交往過的對象。
Chris猶在睡夢中,深深陷入沉睡中的模樣就像他第一天認識他──還是第二天?或許就是那時候開始Tom發現自己想不起來曾與他同床共枕過的人的臉,也終於老實承認他對於兩人同眠的焦慮。是不是所有夫妻、情人、伴侶,最後都是從那裡開始走向分歧,然後背道而馳。
然後歸結到Chris微微張開的嘴唇。
Tom聯想到少年時期的情竇初開,對於情慾的陌生和渴望,看著電影看著別人接吻,彷彿世界上沒有比親吻更美好的事情了,親吻就像是品嘗最美味的東西。好法國人的想法,當時的他有點自視甚高,沒有說出他的期待和躍躍欲試。想像自己親吻,實際上卻沒有對象。等到他終於和一個忘記名字的女孩四唇相貼,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原來如此。她彷彿當年一個他想要追求的另個女孩,帶他見識戲劇的美好之後就在他的生命中漸漸模糊。但是她們都留給他生命中幾個重要的東西。
他的嘴唇只差一點就要碰到Chris,警報聲突然呼嘯而來,他重重一驚,Chris也同時驚醒。他們一邊掙扎,差點互揍對方一拳。明明就是他的鬧鐘,Tom的反應比Chris還誇張。他從棉被裡彈起來,重心不穩的壓在Chris碩大的胸肌上,Chris明明睡眼惺忪卻開始傻笑,他匆匆關掉鬧鐘。
「對不起。」Tom道歉,「我忘記關掉了,這個時間原本要去慢跑。」
「沒關係。」Chris含糊的說,「你的鈴聲為什麼這麼恐怖。害我以為火災。」
「這樣比較有效。」Tom低聲說,Chris看起來又快睡著了。
時鐘螢光指針在一片黑暗中指向五點鐘,Tom在此之前從來沒發現自己是個慢跑狂,剛才這麼一動,他才發現後腰拉扯出一道痠痛感,屁股感覺也不太對勁。
「你會痛,對吧。」Chris嚴肅的說,他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上他的腰。
「沒那麼嚴重。」Tom逞強的說。
雖然他們在互相回應對方的時候是看著彼此的眼睛,但下一刻起視線就自然而然的流到其他的地方,Tom看見的是Chris的胸肌,兩粒緊實的乳頭鑲嵌在一大片平滑肌肉上。而Chris看見的是Tom最近勤加練習的腹肌,Tom太瘦所以肌肉並不明顯,他的視線一路往下,直到匯聚在被棉被稍微蓋住的陰部。Tom嚥了口水。所以這是真的,他昨天真的和這個男人睡了。
「Chris。」Tom說。
「Tom。」Chris回應他。
Tom有點窘,「嗯,你沒穿衣服啊。」他說,講完就想直接鑽進地洞。
「跟你一樣。」Chris微笑,「你想要穿衣服嗎?去慢跑?現在好像在下雨。」
Tom思索了一會,彷彿颳風下雨都無法阻止他出門,「不。」他說,忽然主動吻住Chris的嘴唇。他跪在棉被上,率性的裸露身體,回應Chris眼神中的饑渴。
「衣服可以等。」他回答。
他們的生活從各種方面來說都改變了。和對方有過一次的肌膚相親之後,就會想要有下一次,再下一次,下下次之後的更多次。如果不是對對方感到厭煩或者是感到膩,一次一次累積下來,就如同滴水可以穿石,是一場不需要激烈競爭的馬拉松,只要對方仍在伸手可及之處。
不過性愛只是這些改變中的其中一個而已,親吻就更不用提。現在他們不需要再煩惱「可不可以」親吻對方,因為他們吻過了。而且他們也漸漸的不再在意「什麼時候」才能親吻對方,因為親吻是一種默契。Tom和Chris喜歡親吻對方的時機完全不同,現在那不會成為干擾。就像Tom可能會趁著兩個人在千禧橋上散步時突然勾住Chris的脖子,將Chris手上拿的冰淇淋吻到他的臉頰上,或者是在他們去看舞台劇的時候,隨著劇情抓起Chris的手,將它放到嘴唇前面;Chris的情感蘊含著一種不隨便外露的內向,但可愛之處便在於當他們決定站在沒有浴缸只有淋浴間的浴室裡一起洗澡時,他會幼稚的用泡沫攻擊Tom,最後卻又宛如成熟戀人般親吻他的肩胛骨。
直到Tom的生日那天(正好是周六),他們的生活才真正有了一個比較實際的改變。那就是他們決定去買一張比較大的床墊。換言之,就是想辦法在臥室卡進一張雙人床。這不是個簡單的工程,光是如何在只有四坪大小的空間挪出可以容納雙人床的位置,還要保持衣櫃和書櫃能夠順利使用不被影響,兩人幾天前就花了兩個小時討論(這段時間內,又包括Tom一口氣吃掉三個布丁和兩個杯子蛋糕,讓Chris完全理解Tom的焦慮快要爆表)。等到決定好如何配置,兩個人先是想辦法將舊床墊送去回收之後,才出門購物,等到買到床墊和床罩,又花了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才將所有家具歸位。一天下來兩人精疲力竭餓得要命,除了吃早餐以外什麼都沒吃。Chris和Tom躺在新買來的床墊上,兩人肩並肩看著天花板,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過去Chris的身分是個房客,床位在客廳的地板。等到兩人終於進展到擁有關係,他的床位也自然移到Tom的房間,但依舊是在地板。Tom已經不只一次對這件事情感到十分愧疚,不過現在他可以滾下床和Chris糾纏一整晚,除非Tom實在累到不行,又或者Chris知道他在RADA的課程不允許他天天縱慾過度,才會故意板起臉孔叫他上床睡覺。其實Tom和Chris在越來越熟悉彼此身上哪裡才是最敏感的地方之後,做愛有時候並非最重要,而是Tom願意讓另一個人擁抱自己直到睡著。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Chris說。
「好。」
「你想吃什麼?」
Tom思索了一會,露出笑容。「炸魚薯條。」他說。
他們穿上外套,戶外的天空還沒完全暗下來,夕陽彷彿已經將大部分的橘色調都用盡似的緩緩墜落。他們沿著高爾街(Gower Street)出發,RADA便坐落於此。經過RADA六層樓的建築時,Tom滿懷熱情的回頭看了幾次。他們相識一笑,Chris也趁機牽起Tom的手。高爾街過去曾有許多文學家和藝術家居住,一路上大多都是黑色摻了一點褐色的磚造建築。他們轉個彎經過新牛津街(New Oxford Street),不久之後就到了霍爾本(Holborn)地鐵站。看似充滿辦公大樓及商業中心的霍爾本站附近,周六人煙稀少,Chris聽Tom說過這裡有一家平價又好吃的炸魚薯條,自從來英國住那麼久還真沒吃過好吃的,這道名產始終無法進入Chris心目中英國美食的前幾名(如果說他的前三名裡面還包括了冰淇淋,不知道英國人是否會群起抗議)。他不怎麼相信土生土長英國人的Tom的舌頭,不過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別的選擇。
他們走了將近三十分鐘,才來到Tom推薦的那家店,這時候Chris早已餓到前胸貼後背,他看的出來一路上Tom光是形容有多好吃就一副望梅止渴的樣子。但他可不,沒吃到東西之前他可不會輕易相信。餐廳坪數不大,只有十幾個座位,從裝潢上來看,不像許多觀光客喜歡的英國式餐廳,門口沒有雕花招牌,沒有盆栽,反而有點像美式風格的家庭餐廳。Chris一坐下來,靠著足以容納兩個人的椅背,他露出了一副回到老家心滿意足的模樣,Tom哈哈大笑,兩人點完招牌菜的炸魚薯條,索性一口氣再點了四杯可樂,Chris將可樂倒進大玻璃杯,等待上菜之前他們互相舉起杯子。
「生日快樂。」Chris說,綻放一個大大的笑容。
「生日快樂。」Tom跟著說,自己笑了起來。
從今天開始他們真的走進了一個人生的新階段。就像Tom的年齡從二十一變成了二十二。他們沒有交換誓言,沒有儀式,沒有互相約定,但Chris再也不只是Tom的室友、或房客、或最好的朋友、或者是哪門子的伴郎。他是他的。
炸魚薯條送上來之後,酥脆的鱈魚和炸得恰到好處的薯條讓Chris驚豔不已,Tom高興的彷彿是自己做的菜被稱讚,兩人之間的氣氛比開了啤酒還要亢奮。夜黑風高,他們沿著原路散步回家,Tom的手沉默的被緊緊握在Chris的掌心。我沒想過可以過這樣的生日。Tom說,也沒想過我會在這一天決定和一個人,呃,Tom一時說不下去,Chris幫他接了話。
你可以用同居這個詞,他說,劍橋高材生。故意糗了一下Tom。Tom露出鬼臉打了Chris的後腰。是啊,我沒想到我會和一個人同居。一個男人。
你會介意這點嗎,我是男的。Chris問他。Tom忍不住笑出聲。
不,我一點也不想看你穿女裝。他說,笑聲迴盪在整排店面都已經休息的商店街(Store Street)。距離RADA不到五分鐘的這條街上聚集了許多店家,全都是符合大學生需要的店家。諸如舊書店、咖啡廳、自助洗衣店和畫廊,是平常Tom最喜歡也最容易打發時間的地方。他們經過正準備要關門的超市The Co-operative food,買了一些水果、一盒蛋和一包白米。蔬菜看起來都不行了,Chris附在Tom耳邊說,我星期一再來看看。
Tom看了他一眼,Chris,你真的越來越像主婦……
你再說我就叫你去洗衣服。
我拜託你不要讓我去用洗衣機。你會後悔。
我倒是沒什麼好後悔的,反正內褲你自己洗。
我不介意幫你洗內褲,也不介意幫你洗澡。Tom說,兩個人再度走回街上,他們轉進比較安靜,幾乎都沒有行人的錢尼斯街(Chenies Street),他們再次握住對方的手,選在RADA STUDIO的前面,Tom故意啄了一下Chris的頸子。
我不知道你想避人耳目,還是不想。Chris說。
我既想又不想。你知道。Tom說。你還沒答應我要不要讓我幫你洗澡。
今天你生日,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這個說法很危險,你知道嗎?Tom說,要是我想上你怎麼辦。
你可以試試看。
這是個邀請嗎?
你的解讀是什麼呢,莎士比亞專家。
不要再糗我了。Tom笑道。
接續剛才的話題,Chris說,你介意嗎?
介意什麼,你不是女的嗎?
渾蛋,Tom,你比我適合穿女裝。一定相當漂亮。
好好好,Tom求饒,我不介意,當然不介意。你是男人跟這件事沒關係。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Tom輕聲說。這樣的答案夠嗎。
不夠浪漫。Chris故意說。
Tom也笑了起來,以前我就是被說太浪漫了,所以英國女生不會喜歡我。她們不喜歡太浪漫的英國男人。但是跟你在一起,我可以浪漫,也可以不用太浪漫。
聽起來不是很矛盾。
Tom笑開了,「當然。這也是我愛你的理由之一。因為你是男的。」
介於朋友與情人。Chris心想。
他們一起睡在床上的第一個晚上,也是Tom的生日。Chris沒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禮物送給他,但是他讓Tom用一條紅色緞帶將他開始留得有些長的頭髮綁在腦後。
經過不下於搬家的疲憊,Tom在他做到第二次的中途就沉沉睡去,Tom已經宣洩過的下體和他的人一樣,全都軟倒在Chris的擁抱。Chris又衝刺了一會強迫自己射精,他將大部分的液體留在Tom的體外,然後把Tom放在床上,拿起毛巾擦拭彼此的身體。他翻身躺回床上,將Tom摟在身側,他很快就睡著了。可是睡得並不安穩,就跟他身旁的人一樣,過於舒服的床似乎讓他們有些適應不來。Tom在Chris的臂彎輾轉反側。兩個人在凌晨時分被彼此驚醒的時候,都不禁笑了。
「對不起。吵醒你了。」Tom說,有點愧疚。
「我也沒睡好,不是你的錯。」
就算不是床,之前他們也在狹窄的地板上一同渡過相擁而眠。Chris不曉得Tom其實不喜歡和別人同睡。Tom放下了過去的堅持,就因為愛他而接納並嘗試與另一個人──另外一個個體相處。這些徵兆Chris從來沒注意過。
我不是結婚的料。Tom告訴過他。哪怕他們已經開始交往。前一陣子Tom還是會不小心陷入他自己的抑鬱。所謂愛情對他不是完全值得期待的順遂。
「Chris,」Tom睡意朦朧的說,「你會抱緊我嗎?」
「我會。」Chris說,親吻Tom的額頭,在他的耳邊說,「我不會放手。」
那天晚上的後半,Tom終於睡著了。Chris抱著他,彷彿抱著一個孩子。他沒有睡著,他想著另一個人。
Tom。不知道現在在哪一個世界,他最深愛的那個男人。
他沒辦法和年輕的Tom解釋為什麼他在聖誕節的前夕會因為他的離去而無法克制哭泣。他終於意識到Tom在這一年多的交往過程中,必須獨自面對他的離去、面對被他關上的門、面對關上之後可能幾個月都不會再見面的等待──眼前的Tom不會理解Chris體會了那份煎熬的意義。可是那個Tom再也聽不到他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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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學期結束後,他們選在復活節假期決定去一趟劍橋。
四月下旬的天氣逐漸脫離冬日的陰霾,這天早上出發時,倫敦天空暗而無色,清晨的薄霧尚未被陽光給稀釋。他們沒有開車而是去搭地鐵,兩人轉車到利物浦街(Liverpool Street),在那裡搭上整點出發的火車。Tom提前訂了車票,選了一個他們能坐在隔壁的位置。Tom喜歡火車旅行,Chris才準備將靠窗的座位讓給他,就被打斷。
「我不用坐靠窗。」Tom婉拒,Chris意外的挑高眉毛,彷彿在等他解釋。
「倫敦到劍橋這段路我太熟了。」Tom言簡意賅,「你沒去過,是該讓給你。」說著Tom將Chris推到靠窗的那側,自己緊挨著他坐下。他們剛剛在車站的麥當勞買了早餐,Tom將紙袋中的漢堡和咖啡拿出來放在座位前的桌子。這筆車錢是Chris堅持付的,他選了比較好的車廂。你只要負責當我的導遊,其他我來想辦法。Chris大方的說,Tom知道Chris固執起來的時候他說不過他。
火車逐漸駛離倫敦市中心,天空宛如跟著車速一起加快把霧都的陰沉給拋在身後,春日的暖陽隔著玻璃,在他們的座位前撒下金黃色的倒影。早餐下肚之後,清澈而一望無際的藍天讓Chris有點昏昏欲睡,他幾度撞上玻璃,直到Tom伸出手攬過他的肩膀。
「累了先睡,我會叫你。」
Chris現在的工作並不輕鬆。Tom心想這也是他為什麼會提議想要在復活節出門走走的緣故。Chris原本還想抗拒睡意,最後他的頭靠在Tom的肩膀上,當重量全部放鬆下來的時候,Tom知道Chris睡著了,而窗外的景致並不是真的那麼重要。
兩人在一起之後,Chris依舊沒有跟他解釋為什麼他暫時選擇了木匠的工作而沒有繼續往演員這條路走。Chris內心渴望著表演,日後也不可能會捨棄當一個演員的目標。Tom能夠輕而易舉的觀察出來。不光是他們擁有相同的方向。
其實他們發明了一套只有彼此懂的遊戲,Chris和Tom在文具店買了幾組空白的單字卡,他們在上面寫上各種不同單字,像是關於人類,男女老幼以及他們各種不同的姿態或模樣,甚至是某種情境,生病、失戀、壓力太大、或者是親吻。然後他們隨便抽幾張,兩人會互相揣摩單字卡上的敘述,在鋪著地毯的起居室來一場即興演出。當然一疊字卡裡面也有只屬於他們才能用上的東西,他們會和對方練習接吻,揣摩角度或是細微的表情或肢體接觸,吻的一開始通常兩人還能把持住,最後卻常常落得太過忘我而吻得不可開交。Tom甚至也異想天開的想要練習床戲。Chris在聽到Tom提起的時候居然臉紅起來,我不相信我們可以辦的到,Chris斷然說。為什麼?Tom問他。因為我會忍不住做到最後,懂嗎?Chris說,口氣變得有點暴躁。Tom笑了起來。
那你就做到最後啊。他說的直接坦率。所以他們的確這麼做了。
在廚房、那張餐桌、他們的沙發和新買的床墊。Tom其實只是在引誘他,Chris有時會想,引誘他從背後抬起他的臀部,或是抓住他的腳踝,拉高他的腿。讓他用一個又一個不一樣的方式,耽溺在彼此的體溫。
他們偶爾也會去柯芬園(Covent Garden)市集,如果Tom沒課,而Chris又能在班表上排出空檔的話,其實Tom非常喜歡和Chris在那裡渡過昏昏欲睡的午后,其中一個理由便是為了杯子蛋糕。但扣除甜食,聚集大量觀光客的柯芬園同樣也有許多街頭藝人的表演。一旦街頭藝人需要觀眾的協助,Chris總是毫不扭捏落落大方走上前去,不但配合演出,還會故意搞笑,那些時候的Chris能自然的流露出一些只有他在家裡──原本只有他一個人能看到的可愛笑容。
是了,這是他的熱情所在。Tom想著,他們都是同一類人。那份喜愛在群眾面前得到掌聲的天生渴望,怎麼樣也磨卻不掉。
這個男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特別愛睡覺。Tom把他當作是一種肯定,象徵Chris在他身邊的放鬆。這個早晨他一反常態的沒有帶任何小說在身上,只想專心沉浸在Chris在他身邊的一種純然的滿足感。前往劍橋約莫需要一個小時,他無意識的捲著Chris的長髮。他們已經一起分享了很多東西,他們現在分享著一間房子,分享著睡夢中的溫度,分享早晨的親吻,也分享晚餐時的笑聲,他也把自己分享給了他。如果這些分享都還無法填補他對這個男人的渴望,他想要這個男人給他更多,那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從失敗的婚姻裡面,Tom觀察到所謂的婚姻是一種分享,而這個分享的時間如果可以,其實能夠拉滿一整條漫長的人生。
從劍橋火車站下車之後,他們租了兩輛腳踏車,開始繞著這個美麗的大學城。Tom帶著Chris去他當年念書的學院,帶著他去以前午餐幾乎不會去的一家店,只因為他想看Chris在吃了難吃的午餐之後,露出被激怒又無奈看著他的寵溺表情。Tom騎在前方引路,如果到了空曠的地方,Chris會加快車速騎到他的旁邊。他們眼中幾乎只剩下彼此,那些歷史和建築,教堂或者是巷弄,對戀人來說,都只是一個短暫的過客。
他們準備要騎往靠近康河的方向時,路邊的一個小市集引起Chris的興趣。那是在聖約翰學院(St. John’s College)附近的「Art&Craft Market」。正如名字所提示的,走進空地,四周的攤位大多是手工製品:刻有華麗字母的印章、精緻的羽毛帽、其中也不乏銀飾或是首飾。Chris原先只是好奇,當Tom被另個攤位的舊書給拉走的時候,Chris低頭一看,他再度被一群婆婆媽媽給擠住,他原想小心離開攤位,擺放在黑色絨布寬盒中錯落有致的銀戒指抓住他的目光,他停了下來,他喜歡手環或是項鍊,這些配件更勝他在大小首映會不得不換上的西裝。他拿起戒指湊近眼前,有幾個看起來特別龐克,也有一些精緻細膩,一看就知道是賣給女孩子的款式。Chris發現兩枚戒指被擺在最角落。看起來是相同的造型,尺寸可能只差了一號。他拿起其中一枚,拋光的銀色金屬透過從樹蔭間灑下的陽光閃閃發亮,平滑和霧面交錯的設計令Chris愛不釋手,上面凸刻著兩個小小的字母,H&H,這是什麼意思?
但是當他重新拿起戒指端詳,原本想要詢問老闆的心情在眨眼間消失無蹤。這裡擺著成打的字母戒指,而他手上這只正是H&H。
他二話不說買下戒指,轉頭想要找Tom卻遍尋不著,他著急了繞著市集走了兩圈,才在他剛剛的首飾攤前找到似乎也買了什麼東西要塞進側背包的Tom。
「你買了什麼?」Chris好奇的問他。
「一點小東西。」Tom微笑著說,Chris猜想他買了一些準備拿回去當作分送給女同學的禮物。
離開市集,他們遠眺被人潮佔據的康河,轉往另外一條人煙罕至的小徑,Tom說這裡是他心情鬱悶時會來的地方,他們停下車,在眼前出現的是一大片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芒草原。
夕陽尚未墜落之前,Chris和Tom在草原其中一方的邊際,兩個人下半身緊緊交纏著正在做愛。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風勢和散落的芒草葉,以及嫩綠色的草皮,他們被一片自然的綠意包圍,風中捲起清新微冷的氣息,沒有人聲,只有Tom和Chris的呼吸聲彷彿一起揉入了風聲的節奏。Tom跨坐在Chris身上,他的長褲被脫在身後。為了要讓Chris的陰莖進入,他咬破了嘴唇才忍住呻吟,那股疼痛在當下原本已經帶走他大部分的精神力,但是體內被Chris的性器所撓撥起的快感從神經末梢回擊,最後終於讓他失守而癱在Chris的肩頭。但是他仍上下擺動著身軀,正如Chris也挺起腰迎合他的律動。讓對方探到體內的更深處。他們似乎同時都想著這件事,可是到底有多深,Tom其實不知道。他不曉得Chris還能夠到達多深,也不知道他還可以容納Chris那滾燙的慾望到多深層的地步。他的後穴以決絕的力道更用力的咬緊Chris的下體時,Tom自己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本能的追求性愛,還是因為他想讓那個男人得到他以前不曾體驗過的滿足。Tom的指尖扯著Chris背後的衣服,就像Chris的雙手幾乎能抬起他的臀部,讓抽插的角度直接刺進他的敏感點,讓他沒有喘息的餘地,讓他連手指都失去力氣,讓他們的結合到了兩個人彷彿融合為一。
讓他的心可以一直放在他身上,而不失去方向覺得迷惘。
Chris和Tom穿回衣服,兩個人躺在草皮上沒有馬上離開。他們手牽著手。Chris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當他開口的時候,彷彿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Tom。」
「嗯?」
「我問你,你會想跟我結婚嗎?」
「好。」
「……我想你沒弄懂我的意思。同性婚姻在英國還不合法,但是……」
「好。」
Chris停了下來,「你說好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Tom重覆,驚喜又困惑的看著他,「喔,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我願意。」
「你願意?你願意?」Chris有點震驚,他揪緊Tom的手指。
「我願意。」
「你願意和我結婚?」
「你問太多次了,Mr. Hemsworth。」Tom露齒而笑,他回握Chris比他大了一點的手掌,迎接Chris不敢置信的喜悅。
「如果說我真的要和哪個人結婚,那個人一定是你。」
許多事情似乎就這樣冥冥中註定下來,那份感覺接近於哪一天抬頭卻不小心發現冬天變成了春天,而春天又變成了夏天。Chris決定要正式求婚的日子正好是他從2013年來到2002年的那一天。六月底,也是Tom學期結束的最後一天。他沒怎麼多想就決定要用在劍橋買的戒指當作婚戒。他想他也找不到其他更適合的替代品。
前一天晚上他們在電視前看了一場溫布頓的轉播球賽,他們沒坐在沙發,而是直接坐在地板上,Tom斜靠著他,Chris不是特別專心在看球,他偶爾會捏捏Tom的手指,而Tom等到每一局的得分確定下來後,也會面帶微笑回捏他,甚至還會因為贏球太過激動而親吻他的臉頰。
太過幸福,太過不真實。
Chris心中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只有即將可以和他同赴人生的下個階段的期待。他是緊張沒錯,但有誰不會在求婚的前一天因為焦慮而失眠。Chris當天晚上摟著Tom,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身體在睡著時的角度。與你分享床的另一半的那個人。Tom認識了他七個月,而他認識Tom的時間還要更久,這些歲月加上這七個月,Chris看著Tom的睡容,知道他終於得到一個機會不用再放開他的手。
而他就算拚了命,也要緊緊把握。
Tom那天早上心情很愉快,馬上就是暑假,早餐時他提起了以前在劍橋曾經利用暑假一路旅行到蘇格蘭,在當地參加愛丁堡藝術節。他加入了業餘劇團的劇目一舉拿下五星評價。這是他人生一個最重要的轉捩點。或許我們可以考慮去蘇格蘭玩?他試探性的問。等到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可以到那邊在租車,Tom說。Chris點頭同意,差點沒要脫口而出不如就在蘇格蘭度蜜月。
Tom出門前墊腳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兩人很快的接吻。Tom關上家門。那聲悶響來得比平常沉,但是Chris轉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口袋中的戒指他已經另外找了一個盒子裝好。他打算再去買束花。
Chris出門的時候,原本晴朗的天氣一下子變陰,他又忘了帶雨傘。Chris皺起眉頭,盡可能加快腳步,雨下得突然,原本還是微弱的雨勢,在他走到花店的路上就逐漸變成了傾盆大雨。他無計可施,只好再次在街角買了一把傘。他將玫瑰花抱在胸前,沒有仔細看路牌就直接走進他已經走了半年以上的公寓大門。他直接衝上三樓,一心想著要盡早換掉濕淋淋的衣服,他從口袋掏出鑰匙,猛然一戳卻發現他插不進鎖孔。
Chris愣住,但還不是很緊張,他保持冷靜,再次拿起鑰匙,確定沒錯之後又試了一次──他試了兩次、三次、四次,試到內心深處的角落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沒有馬上抬頭,他不敢,他垂頭看著那道鎖。樓梯間的窗外看過去烏雲密布。正如那一天,那一個下午。他永生難忘,Thor式的雷響。他轉過身去背對那扇門,深深喘了口氣,握緊拳頭,知道門口的青銅木板,上面鑲的名字不是T. H。
他直接下樓,沒有回頭,那把雨傘掉在門口,他沒有撿起來,一直走到馬路上,大雨將他淋得全身濕透,他才終於慢慢回頭,用盡他生平最大的勇氣,抬頭看往上看。深色磚頭砌成的公寓牆面還是他熟悉的,路邊的行道樹,門口的鐵欄杆,他的耳邊彷彿還可以聽見他和Tom去散步或是慢跑回家時的淺淺笑語。只是現在停車格沒有Tom停在對街的紅色轎車,他們一起住過的三樓窗台窗戶緊閉,什麼也看不見。
他的胸腔像是被掏空,被挖了一個大洞,他將手伸到口袋,堅硬的戒指盒還在,卻在下個瞬間提醒他錯過的東西,就像直接打進他心臟的木樁,從腳底到大腦,無一不椎心刺骨──他失去了他,他和他真實生活過的七個月,Tom終於為他卸下的心防。他破滅的願望。
Chris失魂落魄,覺得心魂遠遠的離他遠去。他走在街上,沿途撞倒了幾個路人,他不在乎,也不在乎雨水已經滲進他最裡層的衣服。他不在乎自己現在在哪裡,不在乎他接下來要走到哪裡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連再見都來不及說。他還來不及和他說再見。
他甚至沒有機會和他說再見。
他也來不及說他有多愛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終究是一場空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