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向來不盡如人意,或說人生總是操之在己。
從開著暖氣的球員走道迎向戶外的真實天氣,乾燥、冷硬的空氣沒有穿越Löw打著平結的圍巾,淺色襯衫布料反射掉了從觀眾席上方傾瀉而下的巨大光束,彷彿在預告幾分鐘之後大雨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襲擊。他看了一眼入夜的天空,然後將視線和心情都一併移往正在場邊移動的那些年齡少了他整整一半或者更多的男孩。距離太遠,他聽不見他們的笑聲。
他深知他和另一個人在人生這個龐大的問題上經常無可避免的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但那樣的歧異只要Jürgen想辦法替他弄來一杯比平常還要濃的咖啡就能輕易的解決,起碼是暫時解決。從紙杯杯沿淺啜一口完全沒加糖又沒加鮮奶的黑咖啡,Löw在舌頭習慣高溫之前,含著沒辦法立刻喝下去的熱度,在苦澀的味道裡面自得其樂了幾秒鐘,這期間他的眉毛幾乎不曾動過一下,除了簡短而不至於無法分辨的一句謝謝讓旁邊同樣拿著咖啡的人露出笑容以外,比賽結束的哨音吹響之前他通常不會再笑──哪怕是德國隊取下了領先的分數,他的心情也總是亢奮多於狂喜。
然後感動又多過於欣慰。
Klinsmann站在他的右手邊,米色風衣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疲倦,陽光下清晰的金髮在黑夜中的強光照射下幾乎褪成了白金色。不過Löw在他的眼睛裡讀不到任何一點負面的情緒,只感覺一股熱烈的情感宛如頭頂上的暴風雨正躍躍欲試的在蓄積隨時都能爆發的能量。當Klinsmann流露出這樣的神情,那從來不僅僅是熱烈、熱情、或熱血沸騰,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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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achim Löw早在十幾年前有機會能深入認識這個比他小了四歲半的中年男人時,就直覺發現他不想用評斷一般人的方式去評價Klinsmann──前幾年在歐洲各地都大有名氣的退役球星。他始終記得人們曾在觀眾席上舉著自製的海報,用彩色筆大大的塗寫上Klinsmann的名字,加上幾句英文或德文的難聽字眼。有一次Löw喝過兩杯以後,才終於問他是否會介意場邊那些渾話。Klinsmann笑了笑但沒有給他答案,Löw看著他將食指滑過小麥啤酒杯流線型的高腰杯身,接著又若有所思的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散發麥芽香的泡沫沾上了嘴唇,讓他的笑容看起來像個不成熟的青少年──或是不怎麼成熟的大人。那不是Löw唯一一次覺得能越過他的沉默了解他的意思。Klinsmann不只是一個球員,而是一顆確定在先發陣容上永遠失去屬於他的位置的,星星。
話說回來,那顆星星顯然不像恆星,也不是一顆久安於室的行星。隸屬於2000年的那個日子,科隆小鎮的天空給了他們一個晴天,沒有雲,只有Klinsmann最喜歡的陽光。這個喜好是Löw後來才知道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當其他參加了科隆大學所成立的短期教練培訓班的成員們──裡面不乏德國知名的人物──在室內享用點心與香檳,不同高低起伏的德語組成了氣氛熱絡、高談闊論的足球經,其中卻只有Klinsmann手上夾著高腳杯,一個人獨自在庭院晃蕩。有趣的是那個畫面沒有一絲排擠或孤立的成分,Klinsmann看起來活像是個找不到適合的位置做日光浴而很困擾的賓客。
那是一個半正式的場合,少數人繫著寬幅的條紋領帶,沒人穿著誇張的三件式西裝。Klinsmann十分好認,不管是他的背影、還是好像一直陷在沉思中的微笑的側臉。他身上拘謹的黑色西裝外套和淺藍色的條紋襯衫讓他看起來不具威脅性。不如風評中的狂妄,缺少了傲慢的人會有的自大。Löw過了一會才發覺自己盯著他看。這就像是原先只會在電視上露臉的人突然現身時的不真實感,它令人一股腦地想要確定究竟有沒有看錯,這也使得Klinsmann終於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他轉過頭,一張熟悉的、溫和的出乎意料的臉上帶著機警的眼神,宛如在禁區看見了足球的敏銳,只可能來自於一位過去曾經極端倚賴本能行動的前鋒。這已然足夠令Löw印象深刻。
1999年5月24日的晚上他也看過同樣的眼神,只不過當時Klinsmann眼裡藏著淚水,不久之後就不敵潰堤的情緒而激動落淚。在斯圖加特的球場上,Löw和超過五萬名的觀眾鼓掌送別Klinsmann。被德國足協以時間太過急迫為由,拒絕替他舉辦官方告別賽的情況下,許多友人和明星球員義氣相挺,最後總算成功的送走他作為一個球員的最終時刻。
告別賽在加拿大歌手Bryan Adams演唱〈Summer of '69〉(六九年之夏)的歌聲以及Klinsmann感性的致詞中開幕,這裡是他生涯的起點,也將會是最後一個終點。90分鐘的比賽裡,他替世界明星隊與斯圖加特選拔隊各踢了半場球,整場比賽他獨進6球,最終世界明星隊以八比六取勝。為德國隊出戰108場、進了47顆球,同時也在四個國家、七個俱樂部效力過的Klinsmann,當晚再次盡情展現了他進球後獨特的慶祝方式。在高速奔跑中向前俯衝,張開雙臂、激情、愉悅、貼著草皮向前滑行──華麗的「克林斯曼滑翔」完成了,踏實的泥土地就是這個在施瓦本長大的孩子最好的天空。
告別賽的最後一幕,Klinsmann突然往場邊的大型直立廣告桶走去,似曾相識的情景令觀眾們屏息以待。他在97年的賽季時曾因為反對拜仁教練Trapattoni保守的進攻戰術,不滿義大利人在贏分後就採取密集防守的做法,被換下場後憤而一腳踹破廣告桶,Klinsmann當時飽受輿論批評,甚至有人認為他沒教養。但是兩年後, Klinsmann重溫當年畫面,踢破廣告桶的剎那,無數煙火齊放在球場上空,點燃了斯圖加特的夜晚,眾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吸引向了原先一片漆黑的夜幕,迸射的金色、紅色、綠色、藍色,是點綴的星火,黑夜中的彩虹。Löw和周遭所有人一起激動鼓掌。這就是Klinsmann,你簡直無法再用另一個詞去形容他。
會後,Klinsmann被許多想跟他敘舊、問候、或是擁抱他的人團團簇擁,Löw原先想低調離開,但Klinsmann一眼瞧見他便越過人群,兩人握手致意,交頭接耳了幾分鐘。回家路上Löw開著奧迪,車上坐著與Klinsmann已經熟識了將近十年的Roland Eitel。他原先是斯圖加特的一家報社記者,1988年與Klinsmann合寫了一本傳記,從此以後便成為他的媒體經紀人。幾年前他回到斯圖加特俱樂部工作認識Löw。他不只一次提到過要介紹兩人見面。
「你跟Jürgen之前就認識嗎?」Roland Eitel問他,頂了頂眼鏡。
綠燈了,Löw注意著對向來車等待迴轉,連續兩台車子以時速七十的速度越過擋風玻璃,折射的車燈一瞬間照亮了他們的臉孔。車子平順的轉彎,Eitel能感覺到油門瞬間加速了一兩公里,Löw單手打著方向盤,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沒有,我跟他不熟。」
這不算是謊言,因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確沒有交情。他們在球場上交鋒的次數寥寥可數,雖然曾經先後都是斯圖加特的球員,但是他生涯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德乙徘徊,這與德國最出色的神射手之一相比,並不是一份好的履歷。而他對於Klinsmann的了解,在過去相當一大部分是仰賴電視新聞或報章雜誌。足球皇帝Beckenbauer說他言出必行,一旦確立目標就沒人攔得住他;關注他超過數十年的斯圖加特記者Haegele則說他不會輕易改變想法,假設有人不同意他的意見,他便會成為與之相反的對抗者,這是種自然反應。在他心中,這些由公開管道所建構起的Klinsmann的形象,可以歸結為企圖心、謹慎、野心和好勝心的組合。這是他為什麼他的名字對他而言,有種吸引力。
但事實上,他的確在告別賽之前就見過Klinsmann。在Löw的想法裡面,這才真正算是他們的初次見面。
1997年,進入十二月的第一天,Löw會記得那個晚上是因為入夜之後氣溫出奇的冷,不少球員上場比賽時都戴上手套,穿著長袖球衣。當時他雖然才三十七歲,卻已經是斯圖加特的總教練。那場比賽他們主場對上作客的拜仁慕尼黑,儘管拜仁在7分鐘得到十二碼罰球,但終場結果是一比一和局收場。那個賽季最後他們排名德甲第四,而拜仁慕尼黑拿下了聯賽冠軍。
那天他在更衣室逗留的比較晚,之後又在球場辦公室處理了一些瑣事,平時喧鬧的空間轉眼進入完全的安靜,Löw獨自走過走廊,享受另一種統領的實感。他鎖上門正要離開,遠處突然響起腳步聲,是球鞋踩在塑膠地板上的磨擦音,聲音從另一端傳來,Löw皺起眉頭,看了一下手錶,這個時間照理說客場更衣室應該已經淨空了。
「哈囉?」Löw對著前方一片漆黑的走廊喊道。
一個人影突然從暗處走出來,Löw猛地退了一步。「抱歉,不是故意要嚇你。」一個耳熟的聲音說,聽起來有點沙啞。
Löw抬頭,原先以為是拜仁慕尼黑落單的小將,孰料一抬頭卻看見鼎鼎大名的Klinsmann,這讓他不禁吃了一驚。眼前的人已經換掉球衣球褲,穿著保守的毛料外套,下半身則是休閒式的長褲,日光燈的照明在他臉上打下深淺不一的陰影,所以Löw沒辦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換成任何一個正常球員,都不會沒理由的脫隊,因此他不得不合理懷疑他鼻尖上泛紅的痕跡、臉頰兩側的暗影並不那麼單純。眼前這個人雖然公認情緒容易激動,拿下世界盃冠軍時哭得像個孩子,但平常在場上氣勢凌人,處理進球總是從容不迫。今天不過是一場平手的聯賽賽事,他有什麼理由──?
他只猶豫了幾秒,疑問就脫口而出,「為什麼?」
Klinsmann看著他,像是對這個問題感到好奇,「為什麼,為什麼?」他反問。
這下子換成Löw一下子答不出來,他原先是打算問他「你為什麼沒跟拜仁其他人一起離開」,但是內心最想知道的卻是「為什麼你會一個人在這裡」。他習慣性的騷了騷鼻子,絞盡腦汁想著要怎麼圓場。
「我沒事,只是有點氣惱,你的球隊踢得很棒。」
Löw縱使是不到十分訝異,但也沒有預料到會聽到這麼直接的談話。他也聽說了Matthäus和Klinsmann在拜仁內部的不合,但他一點也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這個已經成為球會之間公開的秘密。他現在只關心眼前的人。
前拜仁隊長Matthäus向球隊經理打賭他的隊友會毀在這個賽季,雖然Matthäus會成為「前隊長」,就是因為Klinsmann發起隊上連署簽名,要求球隊撤換掉他。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膽又公開挑釁的行為,眼前這個小了他四歲多的球員除了做事有其手段,某方面還是意外的坦率。
「你會進球的。我喜歡看你踢球。」他說,沒有意外的在對方臉上看到喜悅從臉上綻放,然後變成由衷的笑容。
至少這證實了一個傳言,Klinsmann喜歡歡呼,喜歡勝利,他喜歡受人注目,喜歡帶給人快樂。Löw當下並沒有特別思考未來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但顯然當年曾有幾面之緣的他們走到了相會的道路上,而地點正在科隆。
那天,彷彿為了呼應他的注視,也彷彿是認出了Löw的臉,Klinsmann主動朝他走過來,俐落的自我介紹中還有玩笑的意味。你好,我是Jürgen Klinsmann。說完之後他伸出手,Löw一邊回握,我知道你,但你應該不認識我,Löw說道,調侃不小心脫口而出。但是Klinsmann的笑容和溫暖的手掌都沒有退縮,他顯然開得起玩笑,在這一兩秒內,Löw能看見一陣光彩逐漸從Klinsmann的眼底綻放,眼前三十六歲的男人毫不掩飾他對他──這個再次見面的人的好感。很高興認識你,Löw,或者你有其他更好的稱呼願意告訴我?
Löw沒有問他你怎麼記得我的名字。他夠聰明而且對方也不遑多讓。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沒有馬上談到球賽和球隊,反正他們很快就會開始進行所謂的密集教練課程;他們也沒怎麼聊到周圍那些未來的「同學」,這顯示了他們擁有某種程度相似的低調個性,還有對於名氣的不信任感。
Klinsmann大概花了十分鐘在聊他最喜歡哪一種麵包,中間不時夾雜了一些對於現場點心的冷靜評語;而另外的半個鐘頭,他安靜的聽著Löw敘述他十幾年前的球員生涯,他很認真、很專注,讓Löw訝異自己的低啞的嗓音在不知不覺間就佔去了交談的大多數時間。Klinsmann幾乎不曾提到他過去的輝煌事蹟,好像那些東西已經跟現在的他沒有關聯。高腳杯的香檳早就喝完,他們之中卻沒有人願意移動腳步。過了正午的太陽照亮了兩個人的臉孔,溫度不只讓一絲汗水跑出了髮際,還讓他們其實是因為興奮而轉紅的臉頰多了冠冕堂皇的藉口。這段談話很可能會持續兩三個鐘頭或更久,直到它被不得不被活動的程序給打斷。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不必擔心這只是一場萍水相逢的會面。這不過是他們以陌生人的名義相遇,而又成為同學的第一天、甚至是第一個小時而已。
人一旦過了四十歲,就沒有那麼容易交朋友。至少Löw原先是這樣認為。
稍後,人面很廣的Klinsmann終於被其他人搭走。Löw揀了兩塊不明所以插上德國迷你國旗的法式小蛋糕,他用叉子將方形的戚風蛋糕對切,露出草莓奶油夾心的交錯斷面,他還來不及把它吞進肚子裡,旁邊一個記者就挨近他,彷彿很無聊又找不到人能傾訴似的。他告訴他,Klinsmann是個狡猾的人。為什麼?因為大多數業界的人都這麼說。媒體圈的真知灼見太少,而人云亦云太多。在我看來,那個記者賣關子的頓了一下,Klinsmann只是比較聰明,特別是跟其他的足球員比起來。Löw聆聽著,知道對方應該是不小心喝多了,沒有人喜歡被歸類在比較笨的那一類。你知道他在轉會去國際米蘭前就先學好義大利文嗎?記者又說。Löw沒有插話,事實上這件事情幾乎大多數的人──起碼是關心德國足球選手動向的人都略有耳聞。他不是典型的運動員,最後那個記者這麼結論,誇張的像是在他的稿紙上匆促寫下最後一個句點,說完就兀自走向隔壁那張鋪著純白色桌巾、用銀色盤子盛滿水果餅乾的長桌。Löw瞥了一眼遠處正在和Matthäus交頭接耳的Klinsmann,三十九歲的德國隊前隊長Matthäus才剛掛靴,兩人說話的方式,讓人無法不聯想起他們作為隊友時期暗潮洶湧的紛爭。當年的往事浮上心頭,雖然他和Klinsmann「真正的」認識才不到幾個小時,不知為何,Löw心中卻對這整件事都有了自己的定論,這是他過去不曾有的信心,而這信心的來源就是那個有著金髮的男人。那頭在球場上飛揚的標誌性金色長髮現在已經修剪成更為俐落的樣式,這使得Löw無法馬上將1990年時他捧起大力神盃的青澀影像重疊在一起。
他既然不是典型的運動員,所以也不會成為典型的教練。
兩個禮拜之後,Löw已經不能迴避Klinsmann儼然成為他最要好的朋友的事實。在亨內夫(Hennef)這個地屬科隆境內的小鎮,一群年紀分別從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們彷彿重返校園,或是他們青少年時參加過的訓練營。教練培訓班設立的地點並不與世隔絕,空氣很乾淨,清幽的氣氛創造了一個樸實環境,幾乎像是遠離塵囂的度假村。他們住在一起,吃飯也在一起。在球隊服務多年的專業人員成了講師,老教練們傳遞經驗和知識。作為一個教練,他要懂戰術、陣型、基本的球員訓練方法、還有如何培養出堅強的心理素質。換句話說,他得了解關於足球的任何事情。
過去他們每個人都曾在球場上戰鬥過、並且是這一套理論的實行者。現在,則成為必須獨立制訂計劃的人。學習從「我們」變成「我」,然後再將這個「我」有效的融進球隊裡,成為一個嶄新的「我們」。
那純粹是一個視點的問題,與位階無關。縱使在心態的調整上還不到得心應手,Löw也覺得自己頗有心得,早在他的球員生涯接近尾聲的時候,他就已經嘗試過、也實際上同時身兼選手和助理教練的身分。遊走在兩者之間的微妙轉變,是沒有經歷過的人難以想像的。雖說頂尖的球星能夠憑藉天賦,而不需要任何經驗的加持也能大放光彩,但很顯然Löw完全與此無緣。
而且,執教是完全不同的一門藝術,足球的藝術。
早上,涼爽的教室裡,白板上面畫了多少複雜的陣形換位,Löw就能看見坐在他前面的Klinsmann埋頭抄了多少筆記,他幾乎不曾一刻把手停下來。Klinsmann渾身散發著一種狂熱,他的情感清晰的像是折射在水面的燦爛陽光,足以讓人睜不開眼睛,也讓人嫉妒。Löw清楚的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被吸引的原因不完全是Klinsmann那根本不曾試圖隱藏的熱情,而是從心底與他互相呼應的情感,叫做執著。
平常所有學員固定慢跑,有時技癢也會在課後踢一場有意分出勝負的球賽。但從結果面來看,他們是一群已經不可能再回到球場上跑滿九十分鐘的球員,但是一個人的好勝心從來不會因為年紀而衰減,有的只有要學習如何把好勝心化為站在球場邊緣的耐性。
這樣規律、團體性的生活很接近他們球員時代的經驗。每個人各自擁有一間單人房,毫無懸念,Löw住進去的第一晚,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的房間被安排在Klinsmann的旁邊。晚餐之後的自由活動時間,他常能在隱蔽的樹蔭下看見大衛杜夫燃燒成了金紅色的菸頭,黑夜中,香菸頂端落下悄然無聲的灰燼,彷彿象徵著他們不需要再像年輕時的把身體當作神聖的殿堂,一種進入中年之後奢華的特權。
至於Klinsmann,他今晚再次不避嫌的跑到他房間來,手上拿著筆記本和一枝鉛筆,他彬彬有禮的敲門、進門之後詢問他的意見才坐在他那張棉被還整齊疊在床鋪一角的單人床上。家具大多都是木頭製,咖啡色的書桌附有三個抽屜,同色系的衣櫃被擺在玄關入口的右側,沒關好的衣櫃門裡面掛了深灰色、深藍色和黑色的襯衫。天花板的燈罩是米白色的,但Löw只開了盞書桌前的燈,室內顯得有點昏暗,但也有一股特別靜謐的氣氛。
「你來做什麼,Jürgen?」Löw問他,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意外的發現自己居然不介意有人在旁邊騷擾,而且這騷擾已經持續了一陣子。
「你知道嗎,你是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Klinsmann說,語氣中故意洋溢著幾分感動。
「我知道。你用不著特別講出來。」Löw說,「還有不要裝作你好像沒有朋友一樣。」
Klinsmann靠著他的床,淺淺的低笑聲久久迴盪在狹窄的空間。
「Joachim?我們認識幾天了。」他問Löw。
「從第一天開始上課到現在過了幾天?」
「大概兩個禮拜吧。」
「那就是兩周。」Löw說,他細細看著Klinsmann,「你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那麼不喜歡Matthäus。」
「我是沒有。」Klinsmann頓了頓,「為什麼突然問?你偷偷的觀察我嗎?」
「你真要問的話,我根本不需要看。」Löw的口吻快要接近嗤之以鼻。「成見能輕易的讓人看不清楚,我正避免這麼做。但是我想這裡有一半以上的人會說你們還有心結。」
「唔。」Klinsmann想了一下,「我想他們可能也沒說錯。」
「少來了。你不可能騙過所有人,至少不可能騙過我。」
「他可能還想痛扁我一頓,這你不能否認。」
「這倒是真的。」Löw說,「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你不可能真的去討厭你的隊友,更何況我們還一起在國米和拜仁踢過球。」
「或許你可以考慮不用表現的這麼強烈。」
Klinsmann有趣的看了看他,「人們想這麼看,不是嗎?他們總認為我和他互看不順眼,所以不管我做什麼,結果在外人眼中都一樣。」
「你無法停止你的叛逆和我行我素,對吧?」
「你是這麼看我的嗎?Joachim。」Klinsmann突然反問他。
Löw望著他,「不。」他冷靜的說,「我見鬼的希望哪一天你能揍他一拳。」
Klinsmann沒想到Löw會這麼說,他立刻撫掌大笑,「為什麼?」
「不曉得,大概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我不喜歡他看你充滿敵意的樣子。」
「Joachim,上帝,再說下去就不像你了。」
「我還不知道你比我容易害羞呢。」Löw微笑,Klinsmann輕輕咳了一聲,「再跟我解釋一次好嗎?下午說的433陣型?」他打斷Löw。
「我還是很難相信你真的不懂。」Löw咕噥。
「事實是,我當了十八年的球員,從來沒教練跟我解釋過四名後衛的換位……」
「而我只花了一分鐘就讓你了解。」Löw幫他把話接完,「你到底還要說幾遍才會膩?」
「以後如果有人問我,我會這麼告訴他們的。你是我遇過最有戰術天分的天才。」
Löw聳聳肩,像是在宣示這段對話到此為止,但也有可能是為了要掩飾他開始有點泛紅的耳朵。他將書桌前的椅子拉到床邊,這樣他們就能面對面坐著,隔在他們中間的是Klinsmann的筆記本,白色紙頁上沒有隔線,飛快記下的字跡略為潦草,又小又圓的字母連成了一條線,別人根本看不懂。
這麼近的距離內,Löw才發現Klinsmann已經洗過澡,他的頭髮還沒全乾,幾縷濕濕的髮絲黏在一起,變成了一束一束往上翹,看起來有點可愛的菱形。至於Löw身上還穿著白天上課時的西裝長褲,捲到手肘的長袖襯衫袖管露出了一截手臂。
Löw正要接過Klinsmann遞給他的鉛筆,這才發現Klinsmann似乎也在打量他,那副模樣好像他這輩子從來沒認真看過Joachim Löw這個人。
「你很會打扮。你很好看。」
這大概就是Klinsmann的風格,一架坦率到無藥可救的前西德金色轟炸機。英國、德國、義大利或摩納哥,或管他什麼地方,多的是喜歡他迷人笑容的女孩子。他是風靡歐洲的球星。這是一種莫名的被滿足了的虛榮心。他說他「很好看」。
「我說,別叫我Joachim,這名字太拗口了。」Löw說,他微笑,那是他第一次直接而沒有保留的看進Klinsmann那雙淡藍色的瞳孔,「叫我Jog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