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11 CWT49 發行小報
昭和十四年 ◎ ロビンソン前
神永不小心把剪刀掉到地上的時候,是凌晨兩點。
一切合於常理。他的右手肌肉拉傷,左手完好無缺,鼻血乾結在臉上,左小腿的刀傷讓他扭到右腳踝,一連串的展開,一連串的安排。神永放棄那把剪刀,在旁邊的桌几翻揀,他撞倒鎖緊的酒精,醫療器具滾落。拉傷的手抖得太厲害,他用左手抓起手術刀,從褲腳割開褲管,泡血的布料變得又濕又重,一滴又一滴,染白的暈開。他合理懷疑,他們的醫務室之所以設置在地下室而不是窗明几淨、通風良好的二樓,是因為受了傷之後就爬不上階梯。
但跌得下樓。
門口的血跡會招來野狗。需要多久,一小時?一小時半?
他們不會太快,但也不會太慢。神永感覺一陣暈眩,已經分不太出來鮮血原來有刺鼻的腥味。用來止血的領帶脫落了,他粗魯的把燈具抓近病床,開始縫合傷口時,沒有注意到它在昏暗的室內刺眼的像是偵訊時的照明。可能有那麼一次,他的心裡閃過「啊,一切都是習慣成自然」,他專注在細細的縫線和針尖上,他想他需要能止痛的東西,可能也需要酒,但這兩者他都得自己去拿。沒有比這更讓一個傷患煩躁的事了。
落下最後一針,神永的視線幾乎被汗水侵蝕。再抬頭的時候,髮尖還有水。他勉強伸手關掉灼熱的燈泡,有一會兒他坐著動也不動,好像那盞燈已經將他燙傷。沒有窗戶,沒有夜風,神永同時解開背心和襯衫的扣子,極其緩慢的把它們脫掉,拉扯的右手臂讓他的臉孔因為疼痛而扭曲起來。
用上衣擦掉臉上的油和汗,揉成一團的衣物扔到地板。神永盯著破爛的褲子與依舊扣得完好的皮帶鎖頭發呆,門開了,他沒回頭,走動的皮鞋聲響又安靜又突兀,至於倒水的聲音則媲美久旱甘霖。當三好把玻璃杯遞給他,清涼的飲用水咕嚕咕嚕滑下喉嚨,神永認為不說謝謝也有他的理由。
他拿著空杯,吁了一口氣,三好蹲下查看傷口,對於縫合技術沒做評價。傷情狀況?他問,聲調沒有起伏,神永一邊回答,一邊將棉花、酒精、紗布依序遞給他。
「剪刀。」三好說。
「在地上。」神永就直接這樣回。三好蹙起眉頭,他不快的撥開衣服,銀色把手暗沉的發著光。神永恍神的由上而下看著三好的髮旋,像是褐色的流水,誘發他的倦意隨著仔細而輕緩的手勁往下盤旋,在他快被睡意淹沒之前,三好朝著包紮好的傷口狠狠按了下去,痛得神永嘶聲低吼。
「三好!」
「清醒了?」三好說,看了一眼手錶。
「還有多久?」
「不到一個小時。」
三好站起來,神永自然地把視線移開,彷彿要給三好一個觀看的空間。這個舉動並不是不尋常。注視與被注視的氛圍,是神永的擅場。
要忽略他好看的事實是不可能的。狹窄的空間裡,天花板壓得過低,光影的稜角加深了神永臉上的線條,他五官的稚氣頓時被負傷的野性給取代。腹部平坦,沒有贅肉,汗水在肌膚上帶著一抹彷彿油彩畫過的光。只有脫下衣服才會意會到,在年輕男人這樣的範疇裡,他更偏於成熟而不是青澀。「如果神永是一個安靜的男人」這樣的假設,在過了半個月、一個月、三個月之後,一切就有所定論。
神永有神永的樣子,三好有三好的樣子。
過去四個星期,神永刻意增加了一點體重,晚上的應酬多喝幾杯酒,臉和手臂多了鬆弛感,形象就更接近一個在外務省擔任翻譯官的普通人。一個小時前,他的任務結束了。和四個陸軍中階士官肉搏交手時慢了半拍的反應不像是假的,掩護驚慌失措的英國官員離開,則已成為一則低調發酵的警急狀態。
神永的犧牲奉獻直接轉化成外務省對陸軍的抗議,即便夜上三更,緊急聯絡部門仍然燈火通明。陸軍很快就會知道,受傷的人來自那個該死的單位。神永秘密完成的英籍使館人員調查報告,正本與副本都會安穩的留在外務省高層和中佐的抽屜,不會成為任何證據。三好的工作,是確保四名上尉會口出惡言的抱怨英國人的不可信任,而不記得惡意的起心動念。
明天,神永是陸軍秘密培訓的情報員的真相,會成為他原本服務單位人盡皆知的傳奇,以訛傳訛,橫越海洋。一周後,「那個間諜」的事蹟會在耳語間消失;「那個機關」的名字則會隱晦的留在外務省和陸軍情報單位,變成效忠愛國的象徵。
當然,三好不在現場,不能確定神永的演技好或是浮誇。以代價來看,皮肉的犧牲就算太多,付出的是神永也不是他。
他的意思太明顯,神永笑了一聲。
「把乾淨的衣服拿給我吧。」他說,像是冷了。
冷,神永是他們之中不怕冷的那幾個。夜裡交換情報的時刻,一兩次,神永在雪裡等了一個鐘頭,借火的瞬間,神永扣住和三好一樣冰冷的指頭,兩人的體溫莫名的相近。
這不是一個浪漫的理由。任務開始之後,兩人就沒在協會碰過面。一個月前,廉價的旅館,當神永抓住三好的手腕,抬高三好的腿,腰身劇烈穿插,汗水淋漓的沉溺在過熱的身體裡,就會發現,這不過是用不同的方法在找尋同一個結果。
摺疊好的一套西裝放在床尾,三好展開襯衫,乾淨的肥皂香若隱若現。他們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有這個味道,就跟外面多數人一樣,廉價的消除人與人的區別。穿上衣服,神永沒再動作,這是因為三好的手伸向了他的皮帶扣環,還是因為他的呼吸上升了幾個溫度?肉色的比例降低,不代表誘惑的層次減少,陷入沉默的反應時間裡,共同的意念究竟占了多少?這並不是脫去就能順理成章的蛻皮,開口與不開口之間,神永染上了三好的脾氣。
「三好。」他說道。
畫水彩時,先吻合紙面的,是色彩還是水。
他看著他靠近,然後吻他。誰吻了誰。神永的話裡,有一種三好沒聽過的感覺。這種抽象的說法時常只存在他們之間,而不見於其他人。如同兩人像這樣單獨相處時,會選擇用嘴唇來進行一場抽象的對話,而不像在公開場合唇槍舌劍的辯答,因為有時候不說比說來得清楚。如果知道神永親吻一個人的時候,會從彬彬有禮而且克制的嘴唇相貼開始,三好還會拒絕在他的面前脫掉衣服嗎。或者說,從一開始,這個問題,三好就沒讓神永拒絕過,不管他吻起來是什麼樣子。
想親吻的念頭如果不夠誠實,任何演繹都將不夠真實。
三好的舌頭伸了進去,神永打開嘴唇的時間,明顯比之前慢了一點,他們倆的舌頭沒什麼默契的撞在一起,門牙打到對方而兩人都打算避開的時候,神永還差點咬到自己。三好自嘲的低笑聽起來,反常的沒有攻擊性。這裡面有些什麼,懊惱、緊張、害羞、太久沒見、忘了怎麼做、甚至還有點可愛。所有的答案都對,也可能所有的解法都錯。今天的神永比較蒼白,三好沒有忘記。
該記得什麼,要記得的太多。
他們的記憶被磨得相當短暫,神永有時候會想。從小到大受了多少次的傷,或許這次流過最多血。思考記憶與反射神經的關聯性時,他們學會了相同的規則;思考自己的歲數與記憶的連結性時,他想,這些最後會遺留在哪裡。三好解開他的扣子、拉掉皮帶,任由金屬聲響磨擦出他們的性慾。靠著我,三好低聲說,彷彿他早就知道疲倦的神永會把額頭靠在他的肩上,挪動臀部,讓三好脫掉他的長褲和內褲。那雙體溫略低的手會從下一路往上撫摸,幾次的來回之後,他們就會一起記起神永最喜歡的角落。神永的喘息會伴隨一個明確浮現在腦中的畫面,他深埋在三好白皙並且裸露的雙腿之間,最後激烈的釋放。
對他們來說,私密的時空早已成為奢侈的過往。誰和誰睡過,是眾人皆知與守口如瓶的秘密。重要、又不重要。彼此滿足的底線,像是規則寫進了銅牆鐵壁的防備。
有什麼可吝惜的。到了最後,風吹拂的感覺、河的氣味、石頭顛進鞋子的觸感、食物的滋味,人與人。神永在其他人的眼裡看過那種神情,一旦進了這裡就再也無法掙脫的神情,會跟著他們到死的神情,那到底是怎樣的神情──他們凝視事物的姿態,他們撫摸人體的概念,他們選擇若有所思的靜謐。
「神永。」三好的聲音沙啞,他第一天就是這樣叫他。
他沒有看見差別。
神永沒有多餘的力氣,但他讓三好掙脫衣服,讓赤裸的三好爬上他的肚腹,讓三好穩定而有力的指勁同時按壓著兩人的生殖器,讓自己的喘聲變成悶哼,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的青少年,不知道怎麼射精以及,害怕去面對射精後一整片空白的虛無。這不會變成值得銘記永生的一夜,他們上床,也沒有生離死別的悲哀。其實這都無所謂。三好自己撐開身體而神永只能用左手扶著他的腰的時候,他們都很專心這回事,就值得了。突進男人體內的那個灼熱的東西,不過就是個東西。三好好像想起什麼,他問:吶,等等要不要去看他們來謝罪?神永不置可否,他在某個人身體裡的時候,他對很多事情都不置可否。
門打開,沒有關上,神永正在加快速度,三好正在呻吟。一陣停頓,精液流了出來。
「狗來了。」
田崎說,把菸丟到腳下,踩熄。
他們沒有回話。三好的手還壓在神永的肚子上,氣息還在喘。他緊閉的眼睛面對裸露的燈泡,迷離的橘紅色光彩斑斕散落。他撐起身體,陰莖滑了出來,田崎沒有別開視線。
神永有回頭嗎,還是他只看了一眼。
彷彿金魚不曾注意到水。
雜感 |
金魚與水,人與空氣。
這篇文章想影射的,想弄懂以及不想弄懂的,大致上是這個意思。 第一段敘述神永自我療傷的段落,最喜歡他縫完傷口之後,拉掉衣服坐在病床上的姿態。 那種安靜的野性。彷彿被燈燙傷的人不是他,而是被畫面灼傷的自己。 中途,因焦慮而一度失去邏輯,不明白也不確定想寫什麼神永與三好。 進退失據。太喜歡的,是神永吧。 明白一些事情及弱點之後,仍然很喜歡最後一段。只想說,裡面提到狗的人有兩個。 在水裡的,或許是三個人,也或許,沒有什麼指涉。 我總覺得,人,和角色相同,所謂權力,就是決定自己要搞懂什麼東西。 以及不搞懂什麼東西。 |
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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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羅賓遜之前,昭和十四年」
表面走向: 「神永臥底外務省英國事務部四個星期」→「三好煽動陸軍內部激進組織攻擊外務省的英國官員」→「神永出手拯救該官員」→「陸軍收到外務省告狀」→「陸軍不得不向外務省和受傷的機關員謝罪」 實際作戰: ➀「臥底英國官員」本身的必要性 ➁神永擔任隨身翻譯官,確認該官員有無問題→有結論之後,報告留存;三好接手下一階段 ➂三好潛入陸軍,小範圍散播假消息,偽造英方不利日方的情報(錯誤的資訊→降低英國情報的可信度) 最終效果: ➀表面上,神永遭到陸軍激進分子所傷,雖不情願,陸軍必須向外務省和D機關道歉(→三好確認陸軍將採取的後續處理之後,才秘密返回協會) ➁表現出D機關的成員也是國家的一份子,具有「忠誠」和「犧牲奉獻心」 ➂外務省不必承認自己到底之不知道神永是間諜,但內部必定會有人因此開始重視D機關的情報線 ➃暴露給外務省內部知道神永是D機關祕密培訓的間諜→人管不住嘴 呼應原劇: 神永的真實身分在英國局處技巧性洩漏給其他辦事人員→合理化羅賓遜時,從而認定神永是間諜的情報 |
其他 |
本文創作之前,已決定三折頁形式,是故每行字與摺頁段落結尾,皆按照格式算齊。
算是折磨自己的「格式決定文字」,而非文字決定排版。為何如此自虐,大概是為了訓練如何精煉敘述。 最後加工致謝人生小精靈妹兒,自稱優格,協助家庭代工並帶來「故意要剪斷這條紅線」的切ない靈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