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pollya // NC-17 // 冷戰回溯
他們活生生,因為他們血淋淋。
1
埃及,亞歷山大港,1972年7月24日,晚上十一點
難得準時的火車在晚間七點從開羅出發,埃及蒸騰的暑氣只在正中午的陽光中維持了幾個小時的張牙舞爪,逼迫受她眷顧的土地流下薄薄一層汗。空氣中的鹹味混著微妙的香氣,有些時候太接近人群或是市集,十之八九是烤羊肉的羶香。Illya對食物沒有偏見,事實上,上火車之前他不能免俗地跟周遭的人一樣,向距離車站大門最遠的攤販買了一份當晚餐。街上車水馬龍,路邊幾張曬黑的臉,覆蓋一層油與灰,他們抓著羊排,啃得津津有味。Illya揹著行李袋,一隻手插在口袋裡,轉著幾枚剛找來的硬幣。他保持一種看似粗魯,實則輕盈的步伐,越過穿著時髦亮麗的觀光客。他捕捉到空中飄著幾句義大利和法語,還有他大致上可以理解的阿拉伯語討價還價。
Illya應景的露出嘲諷神情,就跟偷偷聚在觀光客旁邊看好戲的當地人一樣。他甚至還因此和一個蓄著鬍子的老頭同謀似的互相眨了眨眼。
他重新把硬幣轉了兩圈,銅板旁邊還有幾張紙鈔,他來不及花掉。
夜裡一抹朦朧的寒意隨著火車車廂,鏗鏘切過沙漠和深藍色的天幕。橘紅色的路燈和褐色鐵軌是兩道畫成直線的風。Illya買了一張三等車廂的車票,摩肩擦踵和其他乘客擠在一起。長腿沒辦法伸展,他於是用腳卡住行囊,打開紙袋,油香和肉汁四溢。他不是唯一一個在享用晚餐的人。
夾克的手肘和手腕處有些磨損,長袖的灰色看不出是不是原本就是陰天的灰。Illya沒有刻意打扮成阿拉伯人,再說了,他的外表也不像。他的身旁坐著一個中年婦人,暗紅色的頭巾包住黑色捲髮。她的布袋擱在Illya半新不舊的短靴附近,裡面有某個尖銳的東西刺到他的腳踝。Illya維持一般在公共場合的警戒,瞄了一眼麻繩鬆開的布袋,是馬賽克玻璃小吊燈的尖角。儘管舌頭嚐著羊肉混淆嗅覺的後勁,他還是分辨出袋中散發的獨特氣味。來自汗哈里利市場(Khan el-Khalili)的香味很好辨認,水煙的麝香,首飾的金屬味,皮件的漆味,燈具的油味。女人大概是叫賣紀念品的小販。Illya又想起自己口袋裡沒花完的錢。
第一次從U.N.C.L.E.拿到薪水,Waverly並不是匯到他們的秘密戶頭去,而是在伊斯坦堡各自分給他們一個信封。裡面是土耳其政府印的一疊紙,當然,數量不高不低,勉強算是可觀。Illya木然接過信封,Gaby不曉得為什麼他臉色不善,也不曉得另一個美國人為什麼好像若有所思。她是個之前都不曾離開德國的女孩,或許不懂。
Solo的光亮皮鞋踩在旅館房間的地毯中央,繁複刁鑽的花紋在他腳下鮮豔的綻放,彷彿他站在世界的中心。Solo手上夾著信封,看起來好像會隨時把它變不見。Illya在資本主義的國度待過,他知道這個美國人有一百種花錢的方式。但他並不是來自那種地方。
「你想說什麼?」剩下他們兩人,Illya索性直接問。
「我在想,這些玩意,就是配給券吧。」Solo說,Illya沒有預料到會聽見那個俄文單字。
「好一筆配給券。」他說,笑了,不過嘴唇是裂開的。
「可以換很多東西。」Solo繼續說,Illya心想──儘管他當下根本沒發覺──他臉上的不屑一定跟頭上的吊燈一樣顯眼。換作一般沒接觸過蘇聯人的美國人,早就退避三舍了。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麼花錢,美國人。」
那是Illya第一次不用Cowboy或是Solo稱呼那個西裝筆挺的美國人,而他口中的聲調幾乎聽起來也不像他自己。或許,接近他第一次把Cowboy叫做Cowboy的口氣。不過也只是像而已。現在這個話題,還有裡面的情緒,早就比當時還要複雜。Illya直到回房間,他才注意到自己可能傷害到那個男人的感情了。天可憐見,他竟然會有這種感覺。雖然他們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就樂此不疲的在做這件事。
他拿出紙鈔,錢的味道。Illya抱著蘇聯式的科學精神,嗅了嗅,粗糙的手指摸了摸防偽的紋路。這是他第一次來土耳其,鈔票的氣味和盧布或美金,或之前用的義大利里拉有著微妙的差異。在蘇聯,他的母親能用他工作換得的配給券,換來品質不錯的黑麥麵包和馬鈴薯,還有相對比較奢侈的食物,海鮮或是醃漬品。他們有錢,有那種「東西」,但不會用。也沒有什麼地方能用、可以用、需要用。你不可能在莫斯科用錢買到什麼東西。買來的女人未必會對你笑,買來的雪茄中有苦味。
誰知道呢。隔天,沒有事情,Illya和Solo去了舊城區,Illya主動問他,要不要喝咖啡。二樓那扇窗板漆成靛色的雙人座旁,土耳其咖啡的金屬爐具倒映著兩張變形的臉。
「我們能在異國一起喝咖啡。」Solo說,有些感嘆,「讓一個蘇聯人請我喝咖啡。」
「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感傷?」Illya斟酌著用詞,皺起眉,「多愁善感?」
「什麼時候?」Solo重複他的疑問詞,「這是個問題。你認識我多久了?」
Solo舌頭的尖銳通常都不會衝著自己人來。出現例外的時候,一聽便知的都是聰明人。Illya很難得沒有繼續回話,只是啜了一口偏苦又偏酸的咖啡。
「你為什麼要請我?」Solo問,他的手圈在杯子上。Illya的視線停在修剪整齊的指甲一會兒,又飛到Solo右手精緻的機械錶上。
「你們把花錢定義為享樂,不是嗎?」
「你想找我樂子?」
「你想這麼說,就這麼說。」
「你沒搞懂我的意思,蘇聯人。你的英文太差了。我不是說你想跟我一起去找樂子。」
Illya冷靜的看著Solo,「конечно(當然了)。」他僅這樣回答,這下子輪到Solo語塞。那個蘇聯人把咖啡一口氣喝完,兩人只不過在座位上坐了五分鐘。Solo的咖啡杯還有半滿。
「不小心掉進半夜的戰壕裡,你才可以握住敵人的手。」Illya說。
他到開羅的第一天,汗哈里利市場就讓他回想起伊斯坦堡的大巴札市集(Grand Bazaar)。相似的商品、文化、文字、藝術品。十年過去,Illya自認對錢的習慣不會跟十年前有什麼差別。他把紙袋揉成一團,身旁的婦人咕噥了一句阿拉伯語,好像是覺得他佔的空間太大了。Illya開口道歉,他說話時,裝出憋腳的英語,把自己濃重的鼻音改成混濁的喉音,如此一來他可以看起來像是貧窮的西班牙人或義大利人,跑到北非混口飯吃。他的西語在某個人的指導下,依舊說得很爛。
在阿拉伯世界的這一個範圍,至少喀土木(Khartoum)、的黎波利(Tripoli)和開羅這幾個首都及其背後代表的政府:蘇丹、利比亞和埃及,可都沒對共產黨或蘇聯抱持什麼太天真的幻想。蘇聯並不受歡迎,蘇聯人亦然。
納瑟(Nasser)掌權的時代隨著他的死亡終結,埃及在他治下成為蘇聯的扈從國家。Illya總共在埃及待了近八百多天,親眼見證政權轉移。1970年,納瑟的接班人沙達特(Anwar Sadat)上台,Illya和其他駐守在埃及軍政機關的「蘇聯顧問」們一起接受新任總統的接見。
當時,Illya在軍方機構負責軍事培訓,以及協助建立情報組織。他還是一個特務。因此他的眼睛習慣性的落在沙達特的整體外貌,包括枝微末節。你問Illya能不能一葉知秋,從埃及總統老謀深算的目光裡,預測兩年後的夏日,蘇聯人將會被逐出埃及。他會回答,他是政治騙局的參與者,但永遠沒有機會成為操控者。和美國人大相逕庭的地方在於,蘇聯特務嗅到了危險以後,通常也不會擅離崗位。如果有地雷必須靠他們的腳去引爆,蘇聯人會欣然赴義。他們之中,除了Illya以外,都不相信美國人會做到跟蘇聯人一樣極端的愛國行為。
從沙達特願意放下身段與以色列之間就停戰問題,商請美國擔任調停人開始,Illya已經預見一場有別於前朝的風暴即將來臨。但這不是什麼稀奇的判斷,莫斯科當然不笨。
Illya好奇的地方不在於沙達特剷除政府內親蘇聯的高級官員──這類相同或相反的戲碼,他曾在捷克斯洛伐克看過──而是他有膽識下令這一連串挑釁的行動之後,沒引發反彈,反倒引誘蘇聯拿出最優渥的條件:「友好合作條約」。
可惜,蘇聯企圖將埃及收入囊中、壯大勢力的結局,也戲劇性呈現了蘇聯的敗退。
蘇丹的共產黨意圖推翻政權的危機出現的恰到其時。當北非的領導人們將輿論指向莫斯科遙控政變,蘇聯惱羞成怒,不願交給埃及約定的武器時,沙達特雙管齊下,以「蘇聯企圖干涉阿拉伯世界的事務」以及「蘇聯不履行雙方條約」,雙面夾殺汲汲營營的紅色巨人。最後一道命令「驅逐境內所有蘇聯人」,更是直接宣告權力清算終結。
他的祖國吃了一個悶虧。Illya曉得克里姆林宮比他聰明的人俯拾皆是。這件事的癥結點不需要用上什麼高深的外交分析。一旦有求於人或委曲求全,接下來所有做法都已失了先機。
被反將一軍的怒氣在當地將近兩萬個蘇聯人之間蔓延。撤離期間,一名埃及平民女子被姦殺扔進河裡。Illya輕鬆的逮到那個耐不住火氣的KGB探員,兩人單獨在一個小房間裡,Illya幫他點了根菸。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長著青春痘的臉上漲得通紅,手指神經質的抖著,差點握不住菸。Illya望著那雙白皙、過大、發抖的手掌,他抿掉自己不明所以的淺笑,把菸吐到昏黃的檯燈下。
「我只是……氣不過。那老頭居然敢這樣耍我們!」
Illya沒有回應,穿著黑色套頭衫,他從肩上拔出手槍上膛。男孩刷白了臉。
「小鬼。」Illya冷冷的說,退膛,抽出彈匣,「你的祖國叫你滾回去。」
蘇聯政府猝不及防,全世界眾目睽睽下,公開接受沙達特總統的決定。
驅逐命令在七月十八日生效,不同於純粹簽下服務合約的軍事顧問集中撤離,Illya隱藏的KGB特務身分,讓他得額外去幹點不好看的,會弄髒衣服的勾當,以確保KGB在埃及的情資網得以繼續運作。七月二十四日,火車在晚間十點半抵達亞歷山大港。他拎起行囊,彎進小路,從簡陋的巷子換到一條比較寬的馬路,再跳上另一輛快要散架的車,最後,終點站是一艘輪船。亞歷山大港的T字型半島分成東西兩半,東港是漁港,西港是軍港或商港。黑色的海面油亮亮的,偶爾被懸掛的探照燈照上,看起來著實像石油。
Illya拉低帽沿,戴上一頂極其平凡的軟皮帽,不是他年輕時喜歡的款式。把幾天沒洗的金髮藏在裡面,鬍渣爬了滿臉。大步穿過碼頭,他跳上船,貨輪裡搖搖晃晃的燈光,來往水手的影子複製了好幾道,在甲板上像蛇亂竄。跟駱駝相處太久,Illya一時無法保持平衡。讓他有點難受的並不是自己已經四十歲了這樣的事實,而是他從沒想過要是到了四十歲了他要怎麼執行任務,要怎麼維持頂尖的體能,在被犧牲也無所謂的前線,當一個名字會被搞錯的步兵。
各種語言交互響起,不同膚色、鬍鬚、和髮型,男人才有的汗味被海風鹹鹹的吹走,汽笛鳴了一聲。爬上狹窄的樓梯,地板濕滑,Illya差點滑了一跤,他抓住扶手,跟他做類似打扮的人很多,而他除了身高稍微顯眼,沒有什麼會被特別注意到的特質。
去艙房之前,他在走廊底端找到盥洗間,在洗手台把臉上和手上的油膩沖掉。漱了口,Illya在斑駁的鏡面看了看自己,他曬黑了,犀利的瞳色在黯淡的空間中,完美的跟著失色。稍稍把眼神放鬆,看起來就是疲倦、普通的男人。
艙房不大,放了五架鐵製上下舖。地板上鋪著暗紅色的塑膠皮,床位並沒有睡滿,船隻即將起錨,大約不會有更多人會出現了。Illya故作漫不經心,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坐在門口附近的下鋪,向他點了點頭。Illya一邊回禮,一邊掃視,整個房間加上他只有四個男人,大夥似乎都不想費心爬去上鋪,Illya盤算了一會,隨即走進死角的床位。
他的室友正在爭執美國到底有沒有介入這次蘇聯被埃及整慘的政治危機。Illya不是特別專心聽,他坐在床沿,打開行李袋,小心整理衣服,看似無害的大型束口袋不但防水,裡面也塞著砲火不小的槍械。其中一個人不知為何突然提高分貝嚷嚷著美國人跟共產黨和瘟疫一樣可怕。Illya不小心微笑,手指碰到一組夾在兩件襯衫之間的迷你西洋棋。
Illya和一個美國人下棋的時候,時常看他使用無異於切斷生路的手段,誘使自己掉進陷阱。就跟沙達特一樣,在走錯一步就是大戰的局勢裡,清除共產勢力,挑明和蘇聯作對。Illya明知看穿Solo奔放挑釁的棋路,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繼續配合演繹下去。蘇聯不想輸掉埃及,所以硬著頭皮下了下一步。但是他呢。
其實那個美國人不喜歡跟他坐在桌前下棋,但他與他的相處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較量棋藝。Illya深知那個男人擁有幾項優勢:俊美、絕頂聰明、喜歡冒險。這些Illya未必然沒有,可是Illya確實時常輸給Solo,不是因為他不想贏。而是他太在乎對方的輸贏。
Solo最清楚這點了。因為他總會在Illya掉進陷阱,試圖挽救Solo看似敗局的窘境時,聽他優雅的坐在對面,要向Illya傾訴些什麼。但Illya總是來不及看清楚Solo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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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o鮮少讓自己陷入危機。兩個人認識一段時間以後,Illya總共救過三次Solo,而這還得加上第一次他們在羅馬非常胡來的處女秀。至於第二次,問題不大,Solo只是完美的闖完空門、開完保險箱,又忘記了警鈴。那一次Illya不在身邊,所以Solo逃跑得很順利。等到中途被趕來支援,滿臉不高興的KGB特務撞個正著時,CIA特務還對他笑了一下。
兩人之中,有一個人變成手錶裡缺齒的齒輪,一個人是另外一邊外觀看起來沒有缺陷的齒輪。咬合正常,他們是百分之九十的完美,等到運轉到缺口──
有些事情會發生。什麼事情?Illya無從預計,無能為力。可能是百分之十的任務失敗,百分之五的失常加百分之五的成功,百分之一的力持冷靜和百分之九的擦槍走火。
要不要上點油?Solo有一次這麼建議。Illya猜想,在Solo的比喻中,把他倆偶爾的任務不順當作是零件缺乏保養。不,我不這麼認為,Illya在心裡說,但從沒說出口。在Illya的理解當中,壞掉的零件只有被換掉一途。但他選擇沉默不報修的原因,不是因為他的KGB大腦故障了,而是他的搭檔認為這個問題是欠缺磨合。Illya多年以來,第一次決定相信別人的判斷而不是自己的。
1964年的初春,說是春天,其實天候更接近凜冬。從白金漢宮旁聖詹姆斯公園埋在泥土裡腐朽的網狀葉脈遲遲等不到嫩綠的新葉,就可窺知一二。
Illya和Solo結識於1963年。是年,U.N.C.L.E.成立。年底,結束伊斯坦堡之行後,兩人被單獨派遣到中東,一段時期過去,他們奉命返回英國,為了避開風險,沒有搭乘同一班飛機。Solo的飛機早Illya一天,他把輾轉多道手續的機票交到Illya手中的時候,沒說他們的班機時間不同。所以Illya隔天猛然驚醒,Solo已經穿好衣服,提著行李,門都開了一半。
他還不至於沒良心的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走了,Illya模糊的想,他知道前小偷如果不想讓別人發現,他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Solo身上的西裝是黑色的,居然沒有半條條紋,太樸素了,這是剛睡醒的Illya的第二個想法。Solo的表情有點怪異,好像欲言又止。隨時隨地能清醒的Illya已經把眼皮全都撐開了,在Illya看得更清楚之前,Solo朗聲說道,那麼我們就倫敦見了,Peril。然後關上門。
Illya靠回枕頭,他們的行李箱原本一直並肩放在窗台底下。Illya古怪的想,要是他醒來只看見自己的行李會是哪種感受。狹窄,沒有油漆過、而且沒有衣櫃的房間裡,Solo的黑底粉筆紋西裝外套還掛在椅背上。Illya覷著精緻的車工,不合時宜的想起一對肩膀將布料撐到飽滿的弧線。
Solo等一下在機場喝咖啡的時候,那件低調的黑西裝就會為他的手腕造成麻煩。銀色鑲黑邊的雕花袖扣沒辦法見人,Solo屆時就會後悔。Illya轉念,嘆了口氣,他待會得找對襯衫,才能掩飾剩下來這件外套過短的袖長。
Illya有敏銳的眼睛和充滿蠻力的手,Solo有銳利的眼睛和極富技巧的手。
Illya晚一天抵達倫敦,他搭計程車到西敏寺附近,再徒步前往白廳。走進管制區之前,一道俐落的高跟鞋聲音加進他無聲的步伐。Gaby朝著他轉了轉眼珠子,當作招呼。她沒對Illya身上那件有一點不合身的外套做出任何反應,這是好事,Gaby從來不太在乎服裝細節。她不假辭色向警衛出示證件,在Illya身上別了一個訪客專用的識別證。
「我們在等你來拍大頭照。」Gaby說,說謊不需要草稿,「你的證件很快就會好。」
「妳已經開始替大英政府說話了嗎?」Illya淡淡的回,「這套制度不會有行政效率的。」
「蘇聯也沒有。我聽說政府機關的人不是生病、住院、就是去度假了。」
凜冽的寒風中,Illya嘴角含著的一抹微笑可不像是回暖的春意在騙人。
Gaby領著他走進一棟灰白色的建築物,Illya暗暗記下位置,他對白廳的街區配置僅限於多年前還在受訓時的印象。之後,他又超過五年的時間不曾再踏上英國的土地。
「不要浪費太多腦袋記有的沒的,大特務先生。」Gaby說,「這裡很快就會變成你的家。」
Illya猜,她想說的意思應該是,他很快就會把英國政府心臟所在地摸得跟自家廚房一樣熟。
「探員,你想住哪?」一個年紀至少大他一輪以上的婦人問他。褪色的金髮挽成俐落的髮髻,梳在腦後,Illya稍微走神,Gaby眨眨眼就走了,把他留給頗有年紀的秘書女士。
「按照規定就好。」Illya公式化的回答,他的俄國腔不小心變重了。
秘書女士聽見他明顯的口音,可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這裡有一份清單,你可以挑選。」
Illya接過夾在板子上的幾張報表,放下行李箱,乾脆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因此他和秘書女士之間多少有些像諮詢或是辦公。他盯著那張表,被選走的地址直接劃掉,前方的空格打勾,想見這一份資料上都是U.N.C.L.E.的探員或工作人員的宿舍吧。一串大倫敦地區的地址就這樣老老實實的列出來,簡直是危險透頂。Illya惱火極了。算了,英國人辦事不牢靠。他會親自確保這份地址鎖在這位女士的保險箱裡,不會跑到街上哪個該死的地方去。
倫理上他不應該窺伺,不過,第二行一個斜斜的勾、和第十行一個圓圓的勾,看起來都可能是Solo的筆跡,他迅速掃過一排地址,上面沒有一戶緊鄰,他於是隨意勾選。
Gaby又出現了,她塞給他一杯熱茶,非常英國,只差司康了。Illya心想。
「所以,」Illya說。
「你的Cowboy出門獵豔了,別忘了,他是個美國佬,他會在這裡過的比我們兩個都更好。」
「他才不會讓妳說『你的Peril』。」Illya還是方才那種淡然的語氣。
「我倒是聽過他說『我的Peril』。」Gaby不動聲色,滿意的看見Illya的眉毛因為板塊運動堆成一座小小的山。老天救命,她願意多花點心思讓那座山往上多長幾公分。
「獵豔。」Illya說,他不曉得為什麼抓重點的能力變差了,「有任務?」
「不。」Gaby說,看起來竟然有點惋惜似的,Illya感覺到一股不滿的怒氣升上來,嚇了他自己一跳,「他沒有亂搞,他在攝政街附近的飯店吃下午茶,需要我幫你訂位嗎?」
前一秒的Illya還是面無表情,下一秒他的微笑像融化的雪,「妳知道我的答案。」
Gaby停了停,瞪著他,語氣難掩驚訝,「我以為換了對象你就不會調情了。」
「我確實不會,女士。」他說,Gaby知道他笑起來有多好看,他親親Gaby的手,轉身離開。
過了一周,Waverly沒找他們。Illya想,這種自由心證的假期,過起來有點不習慣。他的住處在維多利亞堤岸附近,鄰近蘇格蘭警場,其中一扇窗戶能從層層樹蔭中看見夕陽時刻會閃閃發光的泰晤士河。他的房間很舒適,不特別大,但是設備齊全。Illya將Solo的外套送洗後,掛進衣櫃裡,和他的其他衣服之間隔著一點距離。
第二周,他終於在Waverly的辦公室見到Solo,他的臉稍微圓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Illya先入為主的錯覺。任務下來了。他們老樣子的,單獨相處,買早餐、開車、填子彈,這些瑣碎的時刻,言談中Solo全然沒提及為什麼要偷走他的外套,也沒有半點要歸還的跡象。Illya沒去問他,也沒問他到底住在哪,他什麼都沒問。Gaby替他訂了下午茶的位子,不過Illya一直沒有機會去。
第三周莫名其妙,他回家時,信箱裡放了一盒英式茶點。盒子上龍飛鳳舞印著飯店的名字,燙金草寫英文顯眼華麗,這種手法一定是某個人做的。冒著被下瀉藥的風險,Illya吃個精光,隔天安然無恙,但Solo不見人影。Gaby很直白,她感嘆道,你的男孩是一個害羞男孩。Illya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又說,Illya,這麼說吧,你把巧克力放到我的抽屜之後,下一步會做什麼?
Illya回,我以為妳不喜歡吃巧克力?Gaby用資料夾砸他的頭,不過Illya沒躲開。
第四周,他到家的時間分別是兩點半、一點、三點。在任務中他配合喝了一星期的蘇格蘭威士忌,每一天都沒醉,不過皮膚表面上浮著一層洗不掉的暖意。挨到最後一天,他終於把目標幹掉了,喝不習慣的威士忌也一併扔到火爐裡。Illya很熱,那種熱累積了一周。幾個小時前他最後和Solo接觸,是在監聽器的另一邊聽他浮誇的聲音講話,喘,呻吟,哀叫,不一而定。整整七天,都是如此。Illya把門鎖好,按慣例確認房子沒有狀況後,他拿出Solo的外套,扔掉自己的衣服,穿上它,手錶和一截襯衫露了出來,肩線裹著他的肌肉。貼身又親暱。Illya坐在床邊,拉下長褲拉鍊,開始手淫。
自從他成為KGB特務,只要自慰,腦中畫面都是白色的,沒有人事物。彷彿乾淨的雪地。
第五周,他們在下午三點集合。整層樓只有Waverly的辦公室暖氣運作起來絕對沒問題,一進門,連拘謹的Illya都忍不住脫下外套。Solo一如往常坐在最左邊的沙發,茶几上擱著一個打開的粉紅色正方形紙盒,Illya看出那是從柯芬園買的紅絲絨杯子蛋糕。Solo的最愛。現在剩下一個,應該是他的份,明顯另外三個已經被他的搭檔們瓜分,所以Solo才能安然喝著不加糖的咖啡。
Waverly的開場白通常都先從天氣開始,Illya的原則是談完工作再吃下午茶。毛毛雨慢慢沾附上玻璃窗,當任務地點揭露,是愛沙尼亞(Estonia),Illya臉色微變,不知怎的,他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他吃不到那塊蛋糕了。
愛沙尼亞在二戰期間被蘇聯吞併。蘇聯極為厭惡愛沙尼亞人在二戰幫助德國反擊,因為他們將德國視為脫離蘇聯的解放軍,戰後的屠殺和高壓統治,全是報復。任務內容是將波羅的海三國的難民移往瑞典、英國和美國。問題在於,蘇聯的治理之下可不會有難民這個詞,任務要保護的目標──旨在反抗蘇聯,要求獨立的游擊隊「森林兄弟」──是誰的眼中釘當然不言而喻。
西方世界的官方立場,不會介入蘇聯實質佔領並統治波羅的海三國。因此這樣頗具人道精神的任務,直接代稱燙手山竽,落到U.N.C.L.E.手上。Illya不用花半點力氣去分析,救援與蘇聯對抗的民兵團,根本沒有國家或組織想碰。Waverly鐵定自作主張在任務拍賣場上,用沒人會出的高價,拍下一項無法待價而沽的商品。歐洲正在熱烈的重生,而美國半截身體幾乎快要陷進了越南豔陽下炙烤的落葉堆,沒有人會聽見波羅的海微弱的喊聲,那甚至注定無法成為來自北方的風暴,因為西伯利亞更冷。
因此Illya只在座位上看了Waverly一眼,他們對視的目光直接省掉口頭詢問。
蘇聯人一向都正襟危坐,只有那一次坐姿稍微變形。Illya垂下雙手,手掌平放在毛料西裝褲上。坐在他右側的Gaby立刻放下了交叉的雙腿。她咬了咬嘴唇,稍微仰起頭,Illya餘光瞥見她方正的下巴流露一絲頑固。
Waverly並不介意,爽快接受Illya不參與任務的請求。
Illya還記得他走出辦公室時,穿著古典三件式西裝的Solo沒有看他,而是十指併攏,看著窗外幾隻停在屋頂的鴿子。他關上門之前,猜想Solo的視線靜靜的移到了他的皮鞋。
他沒猜錯。門輕輕扣上時,Solo的目光從窗戶收回來,變得低垂,猶如潛伏。他跟著Illya的腳步,但沒辦法跟著他走更遠。隔離的一聲碰,他停在門的另一邊。
後來,Illya單獨一人滯留在倫敦,遲至Solo已經失蹤三天才從無線電碼截取到消息。隔天當他無預警的出現在赫爾辛基臨時行動總部的時候,Gaby半句話都沒有說。她想,他眼底寫的東西已經夠清楚明白了。
Gaby髮絲凌亂,看得出自Solo下落不明後就沒闔過眼。他用力擁抱那個女孩,她放縱的小聲哭了一會,旋即又擦乾眼淚。Waverly遠在倫敦,不能拿這個說要退出又擅自出動的俄國佬怎麼樣;救援小組也即將抵達,但她不能放過一個最了解蘇聯系統的人。蘇聯向愛沙尼亞大量遷進俄羅斯人,勢力掌控全境。「森林兄弟」是他們亟欲瓦解的組織,原本仰賴西方支援的游擊隊,正是因為KGB滲透,破壞與西方的聯絡管道之後,才失去了外援。
Gaby在桌子上攤開地圖,她吸了兩口氣,仍無法穩住發抖的手。她打從心底發顫,莫名的恐懼。事情已經太過明白,連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幾個顯赫的字眼也攔不住這個男人。
Illya堅持要親自救Solo的話,全世界都無法阻止他。
「妳在發抖。」Illya說,窗戶映進白雪,他的臉因此比平常還要白,聲音卻平穩如昔。Gaby緊盯著他,此時才曉得嚴酷的體制下,為什麼能夠同時存在溫柔和堅定。
「因為我很害怕。」Gaby說,那似曾相識的話勾起心頭的回憶,她確信Illya也想起來了。那個長相英俊的男人微微一笑。
「沒事的,我會就近。」
Gaby曾故意引誘Illya,讓他太近。那是因為她知道Illya再怎麼近也能全身而退。
至於現在,她不知道遠近這種東西是上帝還是人為設下的標準。
靠著Illya出發前用不太正確的手段從Waverly手上和Gaby的保險櫃裡幹到的檔案,再綜合其他情報員在疏散行動中收集的最後情報。難民在半官方的名義──也就是U.N.C.L.E.的保護下──疏散到境外,蘇聯政府並不想與西方正面交惡,所以勉強半閉上眼,行動因此得以順利進行。KGB雖然老大不情願,還是得暫時聽命服從。但不代表當地的扶植政府不會按照想要的方式來。
擄走Solo的推測是想動私刑的軍警。Gaby仔細聽著,Illya話中刻意略過大半KGB,反而讓她知道裡面確實可能存在一些他不想碰上的人馬。
「有個問題,你想,他們知道抓到的人是誰嗎?」Gaby問。
「至少那傢伙的嘴巴很緊。」Illya說,不看她。Gaby轉過頭,深呼吸。
「目前為止,我保證愛沙尼亞並不曉得幕後行動的是我們,他們只是奉命放行。但是……當然,KGB知道。」Gaby絕望的說。
「雖然當地政府是由蘇聯指派,但蘇聯未必會下放那麼多資訊,我們很保護自己──的名聲。」Illya說,依舊埋首研究地圖,嘴邊卻只差一點就要獰笑,「U.N.C.L.E.的名字最後浮出檯面可能是免不了的。不過,他還是有些優勢。」
「優勢?」Gaby蹙眉,她緩緩的說,「你是說,CIA?你想把救援行動嫁禍給CIA?」
「妳用了『嫁禍』這個詞,為什麼?」Illya抬起頭,冷靜的反問。
Gaby咬緊牙關,Solo雖然是U.N.C.L.E.的核心成員,卻同時是美國中情局的王牌。救回被擄的情報員雖然是波濤洶湧中一道不起眼的暗浪,但若造成蘇聯方面傷亡,必須要防備日後他們採取報復行動,U.N.C.L.E.已經無可避免會是第一個被攻擊的對象。他們得切斷線索,起碼混淆視聽。不用說,能鎮住蘇聯的,全世界也唯有一個國家。
「情報有保護順序。」Illya說,他拿起紅筆,圈起波羅的海南側的一個地名,「同樣的,」他說,瞧了Gaby一眼,神色冷硬,「情報員也會選擇保護對象的順序。CIA不是我的首選。」
Solo在蘇愛交界的赫爾曼城(Hermann Castle),赫爾曼城與俄國的伊萬哥羅德要塞(Ivangorod Fortress)相對。兩國邊界不是胡桃鉗士兵,全都是真槍實彈的蘇聯駐軍。他們不曉得Solo確切的情況,根據過往的經驗,不無可能等待他們的是已經支離破碎的CIA探員。
Illya整裝完畢,準備出發,Gaby送他上直升機。她的捲髮更長了,耳朵上別著一副小巧精緻的珍珠耳環,藏在層層髮絲後面。在Illya眼中,Gaby棕色眼珠中燃燒的光跟那對Solo送她的耳環相互輝映。她想說的話要是真的說出口,一定會跟當初她拉著他的手怒掀兩個巴掌一樣重。但她終究沒說,也沒阻止他。Illya對此心懷感激。她好像從經驗中漸漸看清了殘酷的本質不只是陽光沉落地平面,Illya站在極為私人角度的立場上,希望Gaby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學會它。
「就算是屍體,我也會帶他回來。」Illya用這句話當作告別。
Illya踏上愛沙尼亞的土地後,和當地美國情報站的探員會合,在他們的幫助下偷渡到諾爾瓦河(Narva River)流域的支流,最後獨自一人前往赫爾曼城。途中,他的腦袋裡沒有多餘的幻想,他一向排斥所謂的想像力。
白雪靄靄,Illya沿著河岸的密林前進,他們預計稍晚有極大機率下雪,只要能在天候變差之前救回Solo,降雪就可以掩蓋行動的痕跡。
目標是前方的三角形尖塔,納粹和蘇聯駁火的頹牆壞壁,二十年後仍在原地。
這裡毋寧是個廢墟。Illya評估,堡壘修復工程的進度大幅落後。諾爾瓦戰役的煙硝、彈孔、砲火,凍結在傾頹的牆上,舊的磚頭埋在雪裡,新的磚頭黏到一半。他是北方人,必須要習慣所有的東西都會比雪來得髒。在外頭巡守的人,Illya讓他們的血跡變得新穎,跟舊時的草地和泥濘為伍。血花加入新鮮的凍雪,Illya看了車牌,一組熟悉的號碼組合讓他的心凍成結冰的貝加爾湖。於是,三輛汽車和一輛卡車,Illya讓它們從油箱變成炸彈。
塔樓周圍的城垛蓋上工地用的塑膠布,工具和成箱的磚材堆置在角落,施工暫時停止,現場看不出有工人的跡象。Illya從進行到一半的施工點鑽進城堡範圍,寒風從破漏的牆縫滲入,雪水積在窗下,長廊上吊掛的油氣燈為數不多。十四世紀就存在的古老氣味和現代的腐臭混而為一。Illya突然發現為什麼他的想像力如此貧乏,因為他不能用想像力描繪他的生活。
一如預期,他在地底下找到人。Illya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性的做好任何心理準備,如果這世界上有心理準備這回事的話。Solo被鎖在傳統的地牢,用很傳統的方法刑求。雙臂拉直懸吊在半空中,被扒得全身赤裸。裸背到臀部掛滿鮮血淋漓的鞭痕。他動也不動,軀體和臉色一片死白,Illya的心臟在無聲無息中踉蹌,他差點跪倒。
你死了嗎?你會嗎?
Solo睜開眼,空蕩蕩的瞪著前方,沒什麼焦距。
有那麼一刻,Illya發誓他會祈禱。Solo那雙美麗的藍眼珠空洞,並沒有看到他,只是下意識的睜開,眼皮勉強顫抖了幾下後,又撐不住的閉上。Illya深深吐息,用力抹掉眼角衝出的熱淚,拆開地牢的鎖,他小心靠近Solo。方才乍看一眼的東西更糟了。乾掉的血跡和污漬凝結在大腿內側,明顯被男人粗魯幹過。胸前散佈布大小深淺不一的紫黑色瘀傷,Illya立刻伸手檢查傷勢,手指按上胸膛時,Solo發出模糊的痛哼,Illya鬆了口氣,幸好肋骨沒斷。Solo無神的眼珠子對上Illya的時候,先是看了他幾秒鐘,一聲不吭,Illya這才突然想起自己戴了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面罩,他正猶豫是不是要出聲或是乾脆把面罩拿下來。Solo別過眼,他認出他了。
「滾開。」他喃喃說,聲音太低,不過Illya沒有漏掉。
那句話是用俄語說的。Solo已經氣空力盡。但縱使無法看清楚Illya的瞳孔,也根本就看不到蘇聯人臉上的表情,他還是擠出了那句話。
Illya沒有回應,只是迅速撬開鎖鏈,吃驚的發現Solo根本支撐不住自己,差點要直接癱在地上。Illya慶幸自己的手一直等在Solo身後幾公分處,因此馬上撐住了男人的重量,避開了背上的傷。他讓緩緩Solo坐下,安靜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用出乎意料的溫柔手勁裹住那個快失溫的男人。不只是感覺上而已,Illlya的指尖可以直接碰觸到Solo顫抖的憤怒。他的困惑還沒來得及消化,Solo推開Illya的手,不讓他替他拉上拉鍊,那軟綿綿的力氣讓Illya膽戰心驚。
Illya的手停在那裡,好像隨時還等著什麼。Solo不予理會,打算自己站起身,一發現雙腿使不上力,霎時滿臉怒容。他的喉嚨乾涸到發不出什麼聲音,因此Illya只能分辨出幾句美國粗話的暗啞輪廓。難以言喻的挫敗大得讓Illya頭暈目眩,他不明白對方生氣的理由,也不曉得為什麼Solo看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好像恨不得Illya不是Illya。要不是Illya從進了地牢就一直咬牙忍著大開殺戒的暴怒,他可能不會發現那個美國人彷彿冰河般的情緒轉變。可能也不會發現自己的怒火中夾雜Solo叫他滾開的部分。
他在角落找到Solo原本的長褲,雖然沾上血跡又皺成一團。Illya替他著裝,再把他揹起來。Solo不再抗拒,只是沉默靠上Illya可靠的背。蘇聯人在陰暗潮濕的地道中疾行,身上多了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腳步卻沒有任何影響。遇見第一個敵人的時候,Illya雖然一手早就貼在大腿上的斯捷奇金(Stechkina),但速度還是沒有Solo來得快。
第一聲槍響響起,開槍的人竟是Solo。
Illya一直以為Solo雙手環在他的脖子上,事實如此,不過慣竊的右手當然不會閒著。Solo從Illya胸前的暗袋裡掏出近距離攻擊用的馬卡洛夫(Makarov),剛發射出子彈的槍口冒著熱熱的煙,火藥跡證噴上他的臉頰。熟悉的彈藥味點燃Illya被反覆訓練過的攻擊本能,他的腎上腺素頓時衝上巔峰,眼底閃過一絲亢奮的激賞。Illya慶幸Solo在他背後,不會看見他心裡燃起沖天的火焰,那種生死與共、並肩作戰、無可取代的默契──他們是完美結合的齒輪。
同樣都是使用9x18毫米的馬卡洛夫槍彈,射程都是五十米。Illya不落其後,跟著火速開槍,倒地的人沒有人身上中了兩發子彈。Illya帶著Solo行雲流水抵擋一串殺陣時,心底暗自詫異,不曉得Solo究竟是怎麼辦到的。他怎麼能在不到一秒的反應時間裡知道Illya的準心對準的目標是誰,電光火石之間,他為什麼又能判斷出哪一些是Illya交給他的獵物。
Solo在他肩上一口氣殺了四五個人,刺耳的頻率越來越快,每一槍都直接對準腦門,第一次見到Solo如此嗜血,那些人是誰,從哪裡來,Illya心裡有數。一層紅色濃霧覆上他的視網膜,藍眼看出去的世界歪歪斜斜,缺乏邏輯。他以為手指會抖,其實並沒有。幾具屍體橫陳在腳邊,Illya很早就學會不去看他。
Solo的傷勢不適合從水路逃離,想低調從下水道潛水離開的計畫說不定八百年前就被他扔到腦後;Illya不介意把人全幹掉,再從邊門離開,引爆炸彈,但他仍不那麼確定。
「Illya,要做就快點。」
Illya兀自在評估殺出血路的可行性和後果,差點沒聽見Solo說話,「什麼?」
「我全都聽見了,你得相信我。」Solo說,他用手戳了戳Illya的左肩,又用額頭撞了一下Illya的後腦勺。Illya一頭霧水,他很確定他們之前沒有約定好這個手語代表什麼意思。
「你這白癡。」Solo生起氣來,「你還看不出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
突然被罵,還追加一番有等於沒有的解釋。Illya肺部本來就填滿各式炸藥:因為Solo、因為Solo的傷、因為Solo沒死、因為他想殺人。快壓抑不住的火氣衝上氣管,在那不到三十秒的決策當下,兩人固執又氣憤的對看。黑暗中,Solo白皙的臉像一團迷霧,兩枚瞳孔彷彿點燃的藍色磷光。Illya猛然會意「全都聽見」跟「你得相信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那一瞬間被看穿的表情一定不小心從眼神洩漏,因為Solo從容的笑了。
「你有什麼計畫,就執行吧。」Solo說,他的笑很張狂,「有你在,我不會出錯。」
幾秒鐘內,Illya傾盡所有力氣,永遠記住Solo的笑容和他說的話。蘇聯特務跟著笑了,儘管它藏在面罩底下,像是機密從未曝光。即便如此,一般人也絕不會認為那是什麼值得紀念的笑容,因為它看起來殘忍又扭曲。Illya不會隨便在其他人甚至是Gaby面前露出來,他活生生是因為他血淋淋。可是Solo不一樣。他不一樣。他們知道為什麼而笑。
「如果按照你說的,」Illya伸出還握著手槍的右手,抓緊Solo環著他胸膛的左手,把他拉近,Solo緊貼著Illya的背,兩個人的心臟貼合在極為接近的位置,彷彿融為一體,Solo的頭靠著他,視線和他平行。
「Cowboy,你還不夠近。抓緊我。」
敵我雙方用的都是蘇聯製手槍,Illya根本不擔心飛濺的彈殼會留下任何追蹤的痕跡。沒人料到一個KGB特務竟會殺自己人。兩人終止舉目可及的騷亂,四處都是血,濃稠的鮮血被雪風吹散,卻反而散佈每一縷最細微的空氣中。Illya踢開臨時裝上的夾鏈門,揹著Solo走到城牆另一端的安全位置。四聲接連的爆炸聲衝上乾淨的雲霄,黑煙襲捲,車體碎片轟然四落,他們頭也不回,甚至沒有看見小型火焰形成的龍捲風。
走進森林,直到聽不見爆破聲,周圍的氣息也被植物取代,Illya才轉過頭,Solo疲倦的靠在他的右肩,淺淺的呼吸喚起輕輕的白煙。槍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原位了。眼前大片樹林和沼澤在二戰時對蘇軍造成一大堆麻煩,眼下對他們來說卻是最好的遮蔽。盤根錯節的樹枝掩去大部分的日光。已近日落,入夜後,正是潛逃最好的天然防禦。Illya張望四周,找到一塊地勢較高的土地。他慢慢蹲下,讓Solo靠著樹瘤。坐下時Solo眉頭一緊,但連哼聲都沒有。Illya掏出扁扁的不銹鋼酒壺,脫下手套,冰涼的手撫過Solo的額頭和頸子,發燒的Solo立刻貪婪的靠了上去。
Illya將瓶口湊到Solo唇邊,一手扶著他的脖子。Solo很渴,乾淨的水滋潤了那雙蒼白乾裂的嘴唇。
「我們出來了,你可以休息了。」Illya輕柔的說。
「在哪裡?」Solo含糊的問。
Illya一時之間不確定這個英文問句究竟要問什麼。直覺判斷Solo應該想問他們目前脫逃的狀況。他正要回答,這裡諾爾瓦河沿岸不到五十公尺,距離和他們接應的人還有約莫兩公里左右,他們會悄悄潛出愛沙尼亞,暗中乘船返回芬蘭。
不,Solo不是要問他這個。
「在我身上。」Illya回答。
Solo微笑,他舔了舔唇,「你這酒壺裡為什麼裝的不是更烈的東西?」
「我認為執行這件任務不該有任何酒精成分。」
「身為這件任務的標的,我可不是這麼想的。」
「你需要更烈的東西,」Illya實事求是的重複,眉頭皺起,「……你很痛。」
Solo想自己一定不小心撇嘴了,等於直接證實Illya這句話的後半段。眼見Illya身上某個口袋或是鐵盒裡說不定真的裝了止痛藥或安眠藥,忠於本能的Solo無法承認他不想要那些東西。Illya端詳他,Solo有些惱怒的轉過頭,他的臉一向無法對這個蘇聯人說謊。他不想要太早示弱,也不喜歡Illya沒禮貌的用了肯定句而不是問句。
他的堅持沒能持續很久,Solo小小聲嘆了口氣,因為Illya真的從口袋找出了藥丸。
「我不想睡。」他說,索性攤牌,「止痛就好。」
注意到Solo不太情願卻又渴望吃藥解脫的矛盾,Illya猶豫了一會,不確定Solo的心思究竟是不是跟他想的一樣。他故意裝出冷漠的口氣,「你還是醒著對我用處比較多。」
一聽見這句話,Solo的不悅煙消雲散,明顯放鬆下來,差別之大,令Illya震驚。Solo所有千變萬化的情緒裡,他向來是那麼自我中心,此刻卻完全相反。如果前一秒是神經兮兮的狼,現在的Solo像是被順過毛,安靜下來。他已經倦極了。
「Illya。」Solo輕聲喚道。
「怎麼了?」
Solo深深的看著Illya,時間不夠讓他們上演任何羅密歐和茱麗葉。但是Solo伸手,發燙的手指沿著Illya的脖子往上滑。肌膚相觸的那一刻,Illya全身細微的震了一下。Solo捲起那層黑色的面罩,露出一如往常浮著一層鬍渣、線條堅毅的下巴,還有一雙嘴唇。
Solo俯身,將自己的唇貼上Illya,短暫而深切的吻他,那個吻雖短但後勁甜美。Illya只讓自己慢了兩秒,兩秒後,他扣緊Solo的後頸,加深交纏,直到嘗到對方口腔深處那最不為人知的味道。
「你是我更烈的。」Solo在他的唇間說。
林間全然靜謐。只有Illya的靴子踩過落葉的沙沙聲,鬆軟的白雪坍落時細瑣的像衣服互相摩擦,偶一夾雜飛禽振翅。Solo在安定的步伐中,幾次陷入意識模糊的邊緣。河水平靜無波,粼粼的淡金色,夕照的淡紫色,寒煙可以是深藍色。雪片漸漸飄落,偽裝成漁船的小船上,扮成漁民的美國情報員清出一個能讓Solo側躺的座位,Illya知道他仍然沒有完全睡著。他把毛毯幾乎蓋過Solo的頭,保護他不受凍人的寒意侵襲。Illya的手藏在毯子後面,這樣Solo就能握住他的手指。凌晨,他們登上直升機,Illya繼續守在Solo旁邊,以免氣流不穩將他震落。
他們抵達芬蘭時正好是破曉。直升機在青空迴旋,細細的船桅隨風波蕩漾,海鷗受到驚擾,紛紛發出吵雜的噪音四散而去。Gaby獨自一人開著廂型車,在港口等待多時。機身一停好,她跳下車,注視他們一行人,機門推開,兩個人抬出擔架時,她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喊。
Solo找到女孩那張憔悴的臉蛋,露出安慰的笑容。Gaby小跑步奔上前去,溫柔的撫著他的頭髮,兩人相互對看,她終於笑了起來,喜悅的在他的臉頰印下一吻。Illya臉頰的線條柔和下來,小山丘上的烏斯本斯基教堂(Uspenski Kirkko)迎向東邊的曙光,北歐最大的東正教教堂。晨曦中的拜占庭紅磚被幾簇白雪淹沒,濃金色洋蔥式屋頂反射幾抹金光,刺進他的眼睛。Illya移開視線。那非常的俄羅斯,不過俄羅斯是一個他久得只能用造訪形容的地方。
兩個U.N.C.L.E.特遣部隊跳上直升機,走了。Illya踏進後車廂,嚴密的關上車門。Gaby發動車子,駛離碼頭。馬路上的雪被鏟到兩側,店家三三兩兩亮起燈,有些準備營業,有些還在等待早報。
「Gaby?」Solo側躺在擔架上,他喚了女孩。
「嗯?」
「任務呢?」
Gaby看了一眼後照鏡,從Solo的位置當然什麼也看不到。Illya捏了捏他的手指,他們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牽著手,「人都送走了。一切順利。」她用肯定的語氣說。
「是嗎。」Solo說,他閉上眼。Illya跟著稍微鬆下肩膀,他用手抹了抹臉,嘆了口氣。這男人整趟路程都不肯睡,又不像嬰兒,那死活硬撐著的固執,對他簡直是精神折磨。
車子停在死巷右側,兩旁是超過五層樓的房舍。Illya抱著Solo迅速閃進門口,房子內的窗簾全都拉了下來,門窗鎖死。他把Solo安置在空房,折回客廳,跟迎面而來的Gaby說。
「我要帶Cowboy去休息。」Illya只這樣說,「抱歉,請妳幫我接電話給他。」
Gaby臉上的表情難得Illya讀不出來,他其實讀懂的機率一直不怎麼高。Gaby從旁邊拿來設有加密系統的通話機,按了幾個鍵,將話筒交給Illya,「他在線上。」她說。
「喂?」Illya說,「這裡是Kuryakin。」
「噢。」Waverly的聲音老神在在,Illya不禁精神一振,英國人的慣例。要是唐寧街被炸了大概也是那副德性,「探員,聽到你的聲音真好,想必我們關切的目標已經安全了?」
「生命跡象正常,傷勢還需要評估。」
「傷勢不僅限於身體,你想說的是這個嗎?」
Illya頓了頓,「請允許一周的假期。」
「三個禮拜怎麼樣?其實一個月也不要緊,不用跟我討價還價,我最討厭工作狂。」Waverly說,他的玩笑話中有些很認真的東西,只是很難分辨,「無論誰來我都會說Solo去賺外快了,而你被我派去搜查MI6的紕漏,你懂嗎?」
Illya在話機這邊點了頭,沒說什麼,Waverly用一種突然發現倫敦天氣很好的口吻又提道,「對了,你主動要求退出本次任務的正式紀錄,我之前就寄給Oleg了。我想他應該收到了,女王在上,如果皇家郵政沒騙我的話。」
通常上級指示後,Illya除了「了解」或「收到」或乾脆不發一語之外,很少再說別的話,可是,這次他打破了原則。
「謝謝。」他低聲說。
他可以想像電話那頭的Waverly笑了,因此他的唇邊也忍不住浮起一點笑意。
「還有一件事,Kuryakin。」倫敦大概又恢復陰鬱,Waverly的口吻總算比較接近上司,「我大膽猜想你們採取激進的手段。」
Illya沒有猶豫,聲音又低又沉,「是。」
「滅口不是Solo的習慣,不是你的習慣,也不是U.N.C.L.E.的習慣,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Illya停了一會,看似在琢磨Waverly這番話,再開口時他十分慎重,「我完全了解。」
「那好,祝你們假期愉快。請替我向Solo轉達關切之意,我會考慮幫他這個月加薪。」
Illya掛上電話,拿了一些醫療用品,繞進房間,Solo和Gaby正在低聲說笑。
「你們兩個在聊什麼?」Illya沒好氣地問,Solo臉色慘白,明明藥效退了,卻還是嘻皮笑臉。
「他正說到你是個白癡。」Gaby輕描淡寫的回答。
Illya怒目而視,Gaby笑得前翻後仰,而Solo趴在床上,一臉不干己事。
趁Solo詢問Gaby任務後來進行的狀況,Illya兀自搬了一張桌子擱在床旁,繼續把他能找到的消毒用品、藥品、點滴、棉花、紗布和縫線等東西放在桌面,雖然他想Solo應該更樂意讓女護士替他做這件事,不過這裡人手不夠,Illya決定自己來。他在旁邊猛搓自己的手心,接著把Gaby趕出房間,Solo呻吟了一聲。Illya可沒有錯過他的不滿。他才不管他。
Illya從右手開始幫他脫掉外套,動作盡可能的放慢,現在內裏沾滿血水和膿水,原本光滑細緻的皮膚皮開肉綻。愛漂亮的Solo終於沉默了,他壓抑的問。
「很糟?」
「不會。」Illya馬上回答,但他實在沒辦法對這男人說謊,他換了個方式,「……有我在,不會那麼糟。」
Solo安靜下來,Illya觀察了一下傷勢,雙手剛碰到他的長褲,Solo突然激烈掙扎,用力過猛,幾乎整個人要跌下床。Illya沒有料到他的反應,他立刻想壓住Solo,不料腹部卻被重重踢了一腳,他悶哼一聲,硬是沒有閃開。他壓住Solo的雙手,用盡全力,不讓他傷到自己,Solo發狂似的想掙脫束縛,他的裸背撞上Illya,兩人身上很快就沾滿膿血和骯髒的血汙。Illya整個身體都壓了上去,嘴唇低得幾乎擦過他的後頸,鼻尖壓著黑色鬈髮,Solo發出陣陣模糊的嘶吼聲,Illya瞪著前面,他離Solo好近,卻擠不出半個字。身下的男人一直掙扎到精疲力竭,才慢慢的發現身旁是熟悉的人,Solo停了下來,全身的肌肉仍緊繃的像磚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住情緒,迅速看了一眼Illya。Illya確定Solo讓他繼續動作,才將長褲卸除。篤定將手放上柔軟的臀部,小心分開一樣充斥傷痕的臀瓣,大片紅腫斑斕,肛門怵目驚心的裂傷衝進眼睛。Illya呼吸堵住了,他的喉嚨發出聽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滾開。」Solo咬牙切齒,低聲罵道,俄語咬字一片混亂,半邊身體不由自主地筋孿。跟幾分鐘前相比,現在的他神智不清。Illya停下手,費了一番功夫吞下快要溢出喉嚨的心如刀割。他俯下身,貼在Solo耳邊,讓他能看見他的眼睛。
「我不是他們。」他用俄語說,「可是如果你不想要我在,我可以走。」
Solo沒有說話,眼神又移開,他在忍耐。忍痛、忍受這堆狗屎,還有忍Illya。Illya知道自己不能繼續看著Solo這副模樣,於是他用力咬住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血流進嘴巴,他才開始替Solo的傷口消毒。Solo疼得發抖的時候,他知道躲在心底的自己跟這個男人一樣顫抖的無可救藥,可是他的手一點也沒動。拿起簡單的縫合工具,他縫合一些太嚴重的撕裂傷,其他地方則細心上藥。
過了很久,Solo終於嘆了口氣。過程中他大多扣緊床板,指節全透成了白色,他的眼神一點一點重新聚焦,瞳孔足夠清晰的時候,他才低低的開口,「我不想讓你看到。」
Illya靜靜完成手邊的清理和包紮,那時他並不認為自己了解那個美國人,也還不完全了解他有多驕傲自負。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確切的關係可言,甚至Illya當時還從來沒叫過Solo的名字。
「我絕不和別人分享你。Napoleon。」
Solo沒有發現Illya叫了他的名字,過了整整兩分鐘,他才轉過頭,「你剛叫我什麼?」
「Napoleon。」
Solo頓了一下,他張開嘴,彷彿天生的能言善道遭到什麼打擊,「你……」
「閉嘴,Cowboy。」
Solo扯出笑容,好像有點不可思議。Illya找來乾淨的睡袍替他穿上,Solo如玩偶般順從,他看著Illya小心的在腰上繫了一個寬鬆的結。「Napoleon?」Solo低喃,聲音藏著如風般的震盪。Illya屏住氣,他從沒聽過像這樣戒慎恐懼的抖音。
Illya凝視那雙嘴唇,那對眉毛,那雙眼睛。那裡面,如果有渴望,那就是渴望。有飢渴,就是飢渴。有恐懼,他有恐懼。有期盼,那強烈的幾乎溢到外面,讓他俊美的臉發光。
「NAPOLEON。你這渾蛋,我知道該怎麼拼。」
Solo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他邊笑邊咳嗽,胸前被踩踏的瘀青露出交扣的衣襟,笑聲扯到肺部的挫傷,他馬上痛得無法喘氣。Illya看起來非常想用一個熱吻擊昏他,哪怕能讓他睡上二十分鐘也值回票價。
Solo總算願意嚥下Illya給他的安眠藥。折騰了半天,房子內靜悄悄的,只剩下灰塵和午後陽光,還有他的點滴在移動。Solo休息的房門開著,他隱約能看見Gaby坐在客廳寫報告,室內有一股需要仔細注意才能聞見的咖啡香。Illya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旁邊看書。
「Peril。」Solo聲音有些朦朧,Illya抬起頭,把書擱在一旁,起身餵他喝水。
Solo喝了幾口,「離我近一點。」他說,Illya挑起眉毛。
「這病床夠大,你可以上來。」
「你吃的麻藥太多了,Cowboy,你腦筋不太清楚,這床寬度只有一公尺。你的肩膀都快要超過它了。」
聽見Illya不怎麼好笑的幽默感,Solo笑出聲音,笑聲虛弱,但很清楚。他的呼吸變沉了,藥效總算在血管中漂流。
「你到底要不要睡了?」把椅子卡在床沿,Illya牢牢坐在Solo的床邊,口吻稱得上嚴厲。
「如果你跟我睡的話。」Solo的眼皮已經重得快要掉下來,「跟我睡,Peril。」
Illya湊過去,吻了吻Solo闔上的眼皮,細細的眼睫毛猶如最細微的羽翼,降落一片無垠的溫柔。Solo的手在找他,Illya立刻跟他合握。
「等你傷好,我會睡你。」
他說,聲音比擬發誓。而Nopoleon閉上眼,睡著了。
從赫爾辛基撤退後,Illya和Solo沒有去瑞典,而是索性易容,在腮邊黏上大鬍子,兩個人拿著蘇聯護照(Illya負責替他們倆選了俄文假名),奉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在鄰海對岸的列寧格勒(*彼得斯堡)逗留了整整三周。Illya似乎很愉快能短暫回到偉大祖國的土地上──如果用他們習慣的詞彙來稱呼。
這裡不是沒有笑聲、嚴肅的莫斯科,建築物灰白色的牆面上還有不規則的污痕,記憶了往前推移的歲月,以及被留在原地的戰爭。他們住在距離海港很近的地方,從窗戶就能看見波羅的海。
他們花很多時間待在屋子裡消磨。室內有暖氣,浴室也還過得去。青藍色花紋的壁紙有些斑駁,但是窗景一絕。房間裡的照明不是特別明亮,如果春天的列寧格勒願意賞臉,雲朵和光線可以直接當作時鐘。Solo研究俄國菜,煮羅宋湯,烤黑麥麵包的時候,Illya則躲在窗簾後,用他的長鏡頭捕捉在港口漫步的行人,飛起的白鳥,在波光中搖盪的船。他們總是坐在窗邊用餐,而Solo不知從哪一天起,就養成了吃飽飯後將腳伸到Illya大腿上的壞習慣,更糟的是Illya也不曉得自己從哪一天開始,會一邊喝咖啡看報紙,一邊按摩那個男人的腳趾。
上街時,他們小心空出兩個男人並肩而行的最短間距。他們去散步,不只是去整治的海岸,一些白天還算安全的小路,新建的博物館,還有玲瑯滿目的史達林像。他們買花、買書、買一些新食材讓Solo不無聊。Solo的俄語說得之好,讓雜貨店的老婦人完全相信他是她戰死的兒子的同僚。
「你當年究竟是在哪個戰場?」Illya橫眉豎眼。他小了Solo兩歲,1945年時才十四歲。
「我忘了。親愛的。」
姑且不論Solo回話時把他看成了在後方終於等到丈夫回家的妻子,試圖圓謊保護他免受戰火餘緒荼毒。Solo是一個有潔癖的男人。等到傷勢經過幾天穩定下來,Illya幫他洗了澡。他搬了張矮凳在雕花磁磚上,把褲管捲起,Solo穿著一件鬆開的襯衫坐在浴缸裡,頭向前傾,像是小孩子讓母親洗頭。排水孔效率不佳,溢出來的熱水漂浮在磁磚上,起了保溫效果。整間浴室瀰漫淺色的蒸騰,熱氣和泡沫沾上Illya的手,和Solo的頭髮。有力的指尖按壓著頭皮,Solo發出了愉悅的哼聲。Illya專心一意,一板一眼,如果他願意看鏡子,鐵定認不出來自己柔軟的樣子。
「赫爾曼城的時候,你在想什麼?」Illya問,開始沖掉Solo頭上的泡沫。
「我在想,」Solo說,「整個U.N.C.L.E.都是白癡,竟然派個KGB特務來救我。」
Illya哼了一聲,「然後呢?」
「我心想完了,這下子可死定了。」
「……你從哪裡跳到這個結論的?」Illya口氣不佳,他拿起勺子舀起溫水。
Solo仰起頭,水珠浸濕了他的黑髮。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救了我。如果被KGB發現是你幹的好事,那就等於是殺了我。」
Illya看著那雙透徹的藍眼睛,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淹沒了他,他說不出任何一句是句子的話。於是他將Solo髮旋上最後的泡沫沖掉,用毛巾擦了擦他的頭髮。Solo一邊解扣子,一邊爬出浴缸,襯衫和米色長褲掉在地上,不一會就浸水濕透。他赤裸站在Illya的面前,胸前的瘀青開始轉成暗黑色或是紫黃色,脊背上比較沒那麼嚴重的傷口正要結疤。Illya第一次看見這個美國人的時候,他美麗的不可方物,是他見過最美麗的男人。他的皮膚曾經相較乾淨,如果對照組是Illya的話。Solo自顧自的坐在矮凳上,將毛巾泡熱水,擰乾,開始擦拭四肢。Illya在角落站了一會,才走到Solo旁邊,他蹲下身,接過熱毛巾,小心的擦拭背部沒有傷口的皮膚。那些恣意生長的紋路Solo沒自己看過,Illya卻知道谿壑的縱深。他親眼看他裂開,每天幫他修復,看他密合。
「你很該死,你知道嗎?」Solo沉聲說。
「你要我怎麼回答?」Illya問,儘管他沒有要問,也不會回答。
「你讓我沒有別的辦法保護你。我只能這樣保護你。我不會讓任何人認出你。」
Illya停下手。Solo知道Illya後來一直在他身邊做著惡夢。
「我會殺了那些人,如果你可以活下來。」Solo說。
Illya說,「我也會殺了其他人,只要你可以活下來。」
如果Illya沒有忤逆命令,擅自前往愛沙尼亞,或許最後還是有人能救出Solo。不管那時他是死是活。可能現在處理渾身是傷的Solo的人是Gaby,或其他他不認識的人。他們下次見面應該是在倫敦,有可能等著他的是一具深黑色的靈柩,或者,Solo會帶著滿身的傷疤,說「現在可不只是你身上有功勳的記號了」,之類的,令他火大的胡說八道。這些可能性,以及這些他不會去想像的畫面裡,Illya只知道,他絕不可能讓它們發生。
「你開槍的時候,有多少是報復?」Solo沙啞的問。
Illya彷彿陷入長考,Solo轉過頭,從他的眼睛看見倒影。
「或許等你見到跟我一樣的東西,你就會知道。」他說。
假期的第十二天,鄰近午夜,那盞放在房間裡已經生鏽的金屬床頭燈被獨自留下,而其他的地方一片黑暗。赤裸的兩人站在霧紅色的空間,用手指擁抱和嘴唇確認對方的樣子,紅酒和伏特加的味道漸漸在口中被洗掉。床上,Solo的雙腿張開、小腿屈起,掛在Illya的肩膀,讓那個細心的莫名的男人發揮專長替他做了漫長的擴張。等到Solo頻頻晃著頭,故意胡亂呻吟的時候,已經硬到不行的Illya仰躺下來,讓Solo騎在他身上,這是他們認為最不會二次傷害到背部或胸腔的體位了。
跨坐上Illya挺立的生殖器之前,Solo雙手撐在Illya結實的腹肌,他一手扶著Illya的陰莖,閉著眼睛,緩緩撫著那根粗大的柱體,盪漾在痛和回憶裡。他們很早就決定不開口討論任何可能會激怒Solo的話,但是Illya的眼神好像在說「你不必非得讓我幹你」,而Solo則是「你儘管可以閉上嘴」。藉Illya手指的輔助,他的指尖繼續軟化他的通道,讓脆弱、受過傷的地方,願意重新打開,以一種溫柔的方式。
Solo吞下Illya,世界好像沉沒在他和他的肌膚裡。
他上下移動,如此緩慢,好像體驗狂喜之前,要先記住Illya的形狀。他還不是很認真的要動,只是輕微如丘陵般起伏。Illya被磨得全身顫抖,大腿緊繃。他索性抓起Solo的陰莖,巨大的手掌幾乎能一手掌握,被惡狠狠的手淫,Solo很快就射了,猛然縮緊的後穴把Illya的性器吃了個徹底,緊緊鑲嵌在那股比十月革命的鮮豔赤紅還要可怕的高熱裡,Illya被弄得大喘一聲。
「你想知道我有多大?」Illya難得下流的說,「這樣最準確了。」
「我以為是你想知道我有多緊。」Solo邊喘邊微笑,「這是第一層關卡而已,寶貝。」
Illya再次握住Solo發洩過後垂軟的陰莖,刻意用指尖去摩擦龜頭,尖銳的快感讓Solo倒抽了好幾口氣,後穴立刻顫慄的連連收縮。Solo簡直是天生的尤物。Illya被夾得受不了,他沒辦法繼續撐下去了,他的聲音變得粗啞,滿腔慾望徹底漲破。
「坐穩了,Cowboy。」
Illya抓好Solo,隨即放開顧忌,往上用力頂進男人的後穴。Solo被第一個顛簸震出一個扼住的喘息,好像他沒有發現Illya原來已經在那麼深的地方,那瞬間Illya感到一種模糊而強大的滿足,因為Solo臉上的驚異和錯愕不是裝出來的。
因為他是第一個到那個地方的男人。
試探的來回抽插幾次,確認Solo的通道已經完全為他敞開。Illya捏緊Solo的臀肉,瘋狂的拍擊聲把房間縮小,天花板好像掉了下來,牆壁坍塌,他們的呼吸那麼近,壓在彼此身上,身體這麼重。兩人各自毫無保留的粗喘、嘶吼。Cowboy,你──。這種句型通常是天性節制又特別壓抑的KGB特務專屬,因為他說不出更猥褻的話。Peril,對,嗯,操,那裡,就是那,幹我,幹我,幹我。這種毫不矜持的句型是愛好享樂的美國人專用,Solo甚至到了一半就被操到開始流淚。Illya不是沒發現胸膛落下的幾滴沸騰的高溫,他原以為那是Solo的汗,他狠狠的猛擊了男人好幾十下,才發現Solo舒服到神智不清的在哭。
Illya笑了,因為Solo止不住的淚水把他的臉蛋裝飾得更漂亮,不過那張臉上還有更多表情,獵奇的,更複雜的。狂野的誘惑,挑釁的笑容,陽光般的愉悅,黃昏般的窒息,低低的笑聲,好像美國人對於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感到由衷好笑,好像他有些時刻會不曉得為什麼自己騎在一個蘇聯男人身上。Illya抓不住那些萬花筒似折射的七彩光芒,因此只能著迷的踩空,然後陷落。他是那麼拼命,以至於美國人被捅到癱倒在他的身上。他們原本還能用彼此的綽號開玩笑,講些低級的調情,但漸漸地,Illya不確定自己叫了幾次Napoleon,Solo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叫了幾次Illya。抽出,進去,更深,更深,偶爾淺淺的,然後像挖土機直抵深處,挖出靈魂的戰慄。Solo一開始還能跟上收緊、放鬆、再狠狠絞緊對方的節奏。到了最後,他們都陷入了胡言亂語。
Solo讓Illya失控的說出你為什麼那麼緊,你好熱,你好溫暖。你真該死。你、你。Napoleon。耳邊喃喃的俄國腔夾雜太多七零八落的俄文,偶爾出現髒話。那些字,讚美,呻吟,和Illya的聲音,讓Solo高潮。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高潮,完全輸給Illya那根東西和溫柔暴力的反差,他洩了又勃起,以後的每次勃起反而被幹得更兇,他射了或是他因此把後穴收緊,Illya就會知道。因為這樣,Illya的聲音變成了Solo的毒,而高溫的貫穿卻是Illya給Solo的解藥。
汗水淋漓,Illya深深喘氣,他很少把自己的體力和精力推這麼遠,從沒有女人可以承受住他狂暴的性能力和性需求,但Solo不是女人。儘管如此,作為男人的Solo最後仍然被他幹到只能嗚咽,意識全失,他的穴被操到紅腫發疼,噴發過的精液溢出洞口,唾沫沿著唇角滴下。他吻掉他的唾液、淚、汗。他的陰莖被牢牢掌握,根本沒有一刻能拔出來,Solo操他幾乎跟他不相上下。Illya終於理解,他們是野獸。
至少是其中的一次,他們想要休息一會了,於是兩個人都懶洋洋的放任對方的肢體。Illya的手老實不客氣的擱在他的屁股上,Solo維持結合的姿勢,趴在Illya的胸前,柔軟的腰力往下沉,鼻尖抵著鼻尖,額頭碰著額頭。他們的東西是安靜的,但是被安全守護。Illya一生中,鮮有滿足。
「說點什麼?」Solo問他。
Illya輕嘗他的嘴唇,有點用力的揉掠,然後含住。他吻了又吻。Solo和他吻了又吻。
「你讓我無話可說。」Illya回答。
他和他的聲音定在那一刻,從此久久不去。
船艙十分悶熱,Illya脫下夾克,推開旁邊的小窗,開了一絲隙縫。
Illya深呼吸,看著漆黑的地中海,下體脹痛。他想念他了。想念他的味道,想念他的無人取代。可是他不只是想念這些而已,他想念的太多了,多到他無法承受。
重新在床上坐下,他從領口拉出一條銀色的鍊子,鍊子扣著一塊防鏽的金屬鐵片,形狀模仿美國大兵辨認身分用的橢圓形鎖片。不過上面刻的不是他的真名,隸屬單位也是假的。鐵片從中間拆開,內層沒有寫名字,但刻了一串他被分配到KGB第一總局之後獲得的編號。人和姓名,都沒有數字來的準確。
鐵片裡,一張米黃色的紙摺疊得很小,攤開之後,紙質很薄,還能透過微微的光。摺痕東奔西走,像是十字路口。一份公式化的英文表格,日期的欄位寫著1968年8月21日,還有Napoleon Solo的名字,他的出生日期和國籍。墨水潦草,那張紙曾經被狠狠揉成一團,皺了再撫平,撫平又摺皺,因此兩三個紅印章的邊緣出現了磨損,像是不完整的胎痕。
Solo的死亡證明是唯一一張不存在任何檔案夾的文件,因為Illya一直以來都帶在身上。
【待續】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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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談 補充]
#1.1970-1972,埃及的政局震盪:沙達特真心政治天才。設局蘇聯而言,手腕之高明瞠目結舌,讓人大呼痛快。調戲了蘇聯和美國一把,尤其蘇聯更是被玩弄在手掌心,從頭到尾都只能跟著出牌而且牌還很爛。1970-1975年期間,由於蘇聯深感腹(美)背(中)受敵,所以趁著美國在越戰和國內焦頭爛額,積極拉攏第三世界和新興國家。埃及便是其中一名後宮。
#2.愛沙尼亞的獨立進程:波羅的海三國二戰後歷史步步血淚,KGB甚至直到1978年逮捕了「森林兄弟」的最後一名成員。儘管抵抗勢力已在1950-60年間幾乎被清剿完畢。事後,部分倖存者不滿西方當時未對蘇聯進行武力干涉。蘇聯解體後,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皆在1991年獨立。這一段故事利用UNCLE的虛構性,影射它矛盾而且即將成為衝突點的身分。某部分而言,作為CIA/KGB之間的中轉組織,英國人可一點也不喜歡自己只是配角。
#3.1968.8.21:布拉格之春的第一發鳴響。
#4.赫爾曼城vs伊萬哥羅德要塞:近近相對,只隔一河。
圖源:第一張、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
#1.1970-1972,埃及的政局震盪:沙達特真心政治天才。設局蘇聯而言,手腕之高明瞠目結舌,讓人大呼痛快。調戲了蘇聯和美國一把,尤其蘇聯更是被玩弄在手掌心,從頭到尾都只能跟著出牌而且牌還很爛。1970-1975年期間,由於蘇聯深感腹(美)背(中)受敵,所以趁著美國在越戰和國內焦頭爛額,積極拉攏第三世界和新興國家。埃及便是其中一名後宮。
#2.愛沙尼亞的獨立進程:波羅的海三國二戰後歷史步步血淚,KGB甚至直到1978年逮捕了「森林兄弟」的最後一名成員。儘管抵抗勢力已在1950-60年間幾乎被清剿完畢。事後,部分倖存者不滿西方當時未對蘇聯進行武力干涉。蘇聯解體後,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皆在1991年獨立。這一段故事利用UNCLE的虛構性,影射它矛盾而且即將成為衝突點的身分。某部分而言,作為CIA/KGB之間的中轉組織,英國人可一點也不喜歡自己只是配角。
#3.1968.8.21:布拉格之春的第一發鳴響。
#4.赫爾曼城vs伊萬哥羅德要塞:近近相對,只隔一河。
圖源:第一張、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
兩點想說:一,國家夠強大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二,這世上沒有國家能真正拯救其他人。
以及一點:愛有幾種樣貌,退讓、保護、奮不顧身、比自己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