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Gaby與Illya,寫至目前,總覺得心中一直想表達的國家/特務/人/認同/政治,還有Solo與Illya之間漸漸成形的愛情和複雜,表達出來了。
ROOM TO BREA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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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第三支舞(上)
Gaby從浴室拿了一條白色大浴巾,如果是平常對修車廠那群大老粗,她是一點都不會介意直接把毛巾扔到他們頭上,要不就是丟了以後就不去在意落點了。仔細想想,把她當女兒或妹妹養大的男人們,確實也早就習慣她反應太快的腦袋或是不留情面的嘴巴,講起話來就像發動閃電戰(Blitzkrieg),自從戰敗以後,當然沒人再用過那個詞。
真正諷刺的,或許是「閃電戰」這個單字不是源自於入侵波蘭、法國和蘇聯的國家。納粹利用坦克、步兵和強大的制空權,震撼了原本孤立主義正在盛行的大西洋彼岸。時代雜誌創造這個詞彙的時候,美國還沒正式參戰,但中立法案卻已被支援歐洲的呼聲、徵兵和軍備擴充給取代。這個道理或許很接近「那個Teller家的女孩」這個組句。只有街坊鄰居的女人們才會這樣稱呼Gaby。有時候是閒言閒語,有些時候是奇怪的憐憫。這個稱呼指的是Gabriella Teller這個人,Gaby卻覺得父親給她的姓氏只剩下在血管裡流動的血,很多時候不具實際意義。
Gabriella還是喜歡別人稱她為Gaby,但不是每個人她都會允許。在能夠稱呼她為「Gaby」的一群人裡面,美國人是第一個擅自認定叫Gaby是天經地義的族類。誰都知道美國人喜歡在認識沒多久就替對方在名字上做(只有他們才能理解的)更動,好像多發幾個音都會要他們的命。相較之下,那個俄國人自始至終沒特別叫過她的名字,除了用刻意模仿美國腔的英文稱她為「親愛的」以外,Gaby倒是很習慣和俄國人跳過任何稱呼,英文中沒有刻意為之的「您」,所以溝通就變得更爽快了,Gaby喜歡這種直來直往。
其實,就跟Solo叫她Gaby而Illya看著她的眼神從一公里外縮減為三十公分,男人們無心之間流露出的感情最迷人。Gaby現在還不知道,有一天當她脫口而出「Illya」和「Solo」的時候,他們三人的關係在未來的日子便已大勢底定。
但這些在最初的階段都是語言和文字遊戲,有太多事情要煩心。她從來不想告訴別人,包括兩年前成為她的老闆的英國──前貴族,她不想承認的那些時候,其實默默的想念父親,無論是出自於怨恨還是少女時期各種嚥下的情緒。但很顯然自從她答應CIA的要求搭上飛往羅馬的飛機,她就不該說出那句現在看起來一語成讖的台詞:「老娘不幹了」。最白癡的是,這句威脅還一點用都沒有。一個大她七歲,一個大她九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讓她有了自己已經三十多歲而兒子只有七歲和九歲大的錯覺(或是現實)。
就像是,那個原本站在房間中央的俄國男人,Illya,現在看起來跟古希臘神殿的圓柱被拆解之後搬到某個連柱子都不認識的國家的博物館裡,變成展示品一樣的無措。而那已經是大約三分鐘前的事。當Illya把監聽器打開,音量調到最大,兩人卻尷尬的發現Solo在上床的時候,Illya沒多浪費一秒就把監聽器的開關關掉。一男一女的喘息聲立刻消失,可是卻陰魂不散,她確信至少在一兩分鐘以內,他們都還會錯覺那原始的銷魂迴盪在能輕易掀起慾望的臥房。Gaby在心裡嘆氣,慶幸她的英國老闆並沒要求她為了任務去引誘Victoria的老公(想想她的蘇聯未婚夫也絕不會允許)。色誘這種古老、傳統又有效的手段,最一開始就落在長相和身材得天獨厚的CIA特務身上,他們三個人都心知肚明,也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
那為什麼Illya像是石化的雕像,說是被梅杜莎的眼睛灼傷也像。
Gaby伸出手,跟Illya相比,她的手就像嬰兒,大小懸殊,但溫暖堅定。她牽著有點失神的男人,把他帶到起居室的椅子坐下。前一天Illya還坐在那裡跟自己對弈,今天的他好像一口氣輸了十盤棋。
Rudi舅舅的午餐邀約剛掛斷,而她剛打完電話給住在三樓的老闆。Illya和Solo整個晚上都不在,要推測他們去了哪裡易如反掌。天花板上頭再次因為猛烈的撞擊力道而傳來一聲重重的悶響,水晶吊燈清脆的相互碰撞,一聽見那聲音,Illya的手指立刻不祥的抖了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Gaby果斷地往Illya的手中硬塞一杯威士忌。Illya全憑反應握住了杯子,但沒有喝。等到Gaby把大浴巾罩在俄國人的頭上,他才如夢初醒,受驚似的震了一下。
「你頭髮濕濕的。」Gaby說,試著安撫他,「不擦乾會感冒。」
Illya什麼也沒說,好像半點也沒注意到原來身上泡過水的衣服經過十公里的車程還沒完全乾透。Gaby小心翼翼的用毛巾擦著他的頭髮,金色髮絲一縷縷散開,宛如薰風吹過稻禾,掉在額頭上。三十二歲的男人不像是男人了,而比較像是男孩。
「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Gaby問他,聲音是連她自己都沒想過的輕柔。
還沒來得及說話,細微的震動又一次牽引Illya的反應,他露出一臉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的神情,Gaby心底開始有些焦慮,她用力握住Illya抖個不停的手,「嘿,Illya,看著我。」Gaby用肯定的語氣說,試著把男人漸趨狂亂的眼神抓回來。「Illya,看我。」她的聲音稍稍放大,Illya瞪著前方好一會,才慢慢聚焦在半蹲在地上的Gaby身上,他硬擠出一句話。
「為什麼他們總是要這麼做?」
「誰是他們?」
Illya安靜下來了,暴風雨一捲而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惱人的震動終於不再大到連樓下都聽得見的緣故。Gaby繼續替他擦頭髮,盯著他喝了一小口威士忌,Illya才喃喃開口,「我小的時候,自己搭火車,打算去西伯利亞。」
Gaby豎耳傾聽,掩去所有驚訝的神情。可是Illya並沒有把故事講完,他從來都沒有講完過。跟著他漸漸放遠的眼神,十歲的Illya在售票亭,下午,還有一點陽光,陰氣悄悄的覆蓋在鐵軌上。不顧周遭奇異的眼光,Illya用他所有的錢買了一張車票,目的地是一個他沒聽說過的地名。他知道他沒有錢搭到西伯利亞,可是沒關係,他可以用走的。從月台跳上車,不久之後就從椅子上被擠到了地板,他蹲在那裡,跟著擁擠的乘客,混合大量他沒有聞過的氣味,還有四面八方而來的,形形色色的疲倦,食物的疲倦、勞動的疲倦、天氣的疲倦、疲倦本身的疲倦。他原先的緊張、恐懼、害怕,不了解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複雜,漸漸的被一種更廣闊也更未知的空間感給包覆。他沒能到達他父親所在的地方,一個老婦人在他搭到第三站的時候,帶他回家。那時候他們已經搬離了原來的住處,移居到狹窄的集中住宅,他的母親惶惶然的在家門口將他緊緊抱進懷裡的時候,Illya耳中充斥著一句──Illya,我好愛你。日後他時常會想起那一刻的全然放鬆和強烈的自覺。年紀越長,事情繼續以他不喜歡的狀況在持續,他已經懂得什麼是性,但找不到愛。他不再搭車去西伯利亞,也沒有環境和條件允許他這麼做了,德俄戰爭爆發、隨後是冷戰。很早之前開始,Illya就意識到,如果無法逃跑,就留下來守護。
「Illya,他不愛她。」Gaby說,簡單一句話。Illya抬起頭,看著女孩。他將酒一飲而盡。
Illya一個人跑去陽台喝悶酒了,他沒拿Gaby原先倒給他的威士忌而是直接從酒櫃拿了瓶伏特加,連杯子都省了。Gaby坐在床上,腿上放著一本根本沒心情看的小說。薄紗窗簾隨風飄盪,她能看見Illya靠著欄杆,背影有些失意。她很少這麼近距離的觀察一個俄國男人,他喝酒的颯爽樣子就跟傳聞中的俄羅斯人一樣,失落的時候,也是關起來獨自沮喪的類型。Gaby感覺有些苦澀,這份心情源於她還沒跟Waverly報告過的私人情感,她已經漸漸的喜歡上這兩個個性南轅北轍的男人了,尤其將她視為保護對象的兩人根本是自己的同行。
……正因為是同行,所以有些決定做起來特別果決。Gaby心想,第一次的任務裡她開始發覺一些過去未曾經過的心理狀態,好像人變成了可以切割的實體,肉可以血淋淋的劃分、心靈可以活生生的割捨。放棄掉Illya和Solo,直接拆穿他們的身分,送兩人去冒險,是為了所謂的目標而必須下的犧牲。兩者擇其一,一直都是戰略。
不過個人的戰爭,比不上被放大的國家戰爭。個人的掙扎和猶豫,總是被國家生吞活剝。
晚上,Illya不在的那幾個小時,一疊相片從門縫裡被塞進來。Gaby見狀立刻想把門打開,但最後還是忍住本能反應。確定腳步聲遠離了以後,她才把東西撿起來。Gaby愣住了,下一秒冷意從無邊襲上。
Solo替Illya口交。另一部分是Illya抓住Solo,手指陷進他的私處,正在替他手淫。
Gaby深呼吸,不習慣直接看見男人的裸體,尤其是她認識的人。
把照片背面朝上,放下,知道這件事一旦到了大庭廣眾下立刻就會被驚世駭俗的目光給群起圍攻,無論他們在做一件應該被允許擁有隱私的事情。可是並不是,這些東西流出去,對美國或蘇聯而言,有弊而無利。這是哪一方發出的警告?Gaby思索著,埋伏在四處的窺探幾乎無所不在,她不禁好奇這間飯店裡到底同一時間住了多少情報員,又到底來自哪幾個國家,哪幾個組織?是誰拿這些照片要威脅Illya?目的是恐嚇?還是有其他的用意?
至少不會是她現在效命的單位,Gaby安慰自己,想著原本隸屬MI5的老闆不至於那麼沒有品味或……人性。可是,誰知道呢,那是因為英國已經不再是戰土了,大英是冷戰的邊疆。
Gaby回想起和Illya從柏林出發到羅馬的時候,他們坐在計程車後座前往機場,駕駛座中間的隔板升了上去,他們各自看著窗外,llya淡淡的開口。
「妳不喜歡我。」
「我出生在戰爭前一年,戰爭結束前,已經大的懂得事情了。」
德國和俄國理當互相仇視。不只是希特勒入侵之後,俄軍節節敗退而面臨慘絕人寰的圍城戰,列寧格勒再到莫斯科,四處焦土,遍地屍體。等到俄軍接獲美軍的奧援,開始反擊時,強姦與仇殺再次成為俯拾皆是的暴力。「你們對我們做了同樣的事情」,成了報復理所當然的理由。
仇恨來得簡單快速,同理心則不存在戰場。
「而且,一位照顧我的人死在六月十七日。」Gaby不動聲色地說。
東德人民起義(People's Uprising in East Germany)在1953年6月17日爆發。從建築工人的罷工,衍生為遍及東德各大城市的示威遊行。東德人民要求外國軍隊撤出,實施言論和新聞自由,舉行全德選舉,釋放政治犯。駐德蘇聯軍的坦克和東德人民警察的槍械出現了,後果可想而知。
「前一天幾乎我們這區的所有人都聽到美國佔領區廣播電台(RIAS)的廣播,罷工的消息很快就在晚餐時間傳遍了。隔天,很多人去參加遊行,我養父原先不准我出門,後來附近的小孩和一些年輕人陸陸續騎著腳踏車過去,我也牽著車偷偷加入,或許是這樣子能逃得比較快。」
「事情發生的時候,波茨坦廣場上的人馬上就倒下來了。我爸看見我,他抓住我然後說,妳看坦克就好,因為他知道我喜歡車子。那是蘇維埃T-34/85坦克,我永遠記得。不過他沒想到的是我已經十五歲了,無法再像六歲的時候一樣可以把注意力放在花上面,而沒發現旁邊有死掉的蜜蜂。」
「妳父親?」Illya沉默了一會才問。
「他是後來病死的,死的是誰不重要。」Gaby斷然說。
兩人之間有種乾乾的死硬,Illya似乎不想讓那氣氛停滯太久,他又問,「妳聽RIAS?」
「你要逮捕我嗎?」Gaby嘲諷道。
「那不是我的工作。」Illya用平板的口氣回應。
「當然了,你們的工作比這重要,不是嗎?」
女孩的唇槍舌劍應接不暇,Illya沉默下來但沒有反駁,「我去過一次RIAS的總部。」
「顯然不是什麼好事。」Gaby挖苦他,Illya不知為什麼竟然露出一點微笑,「那要看妳對好的定義是什麼。」
「我想想,你們一定都在做一些竊取資訊的事情。比如說他們做什麼節目來洗腦東德人之類的。」
「差不多。」Illya淡淡的說,「那棟房子外型很像潛水艇,不過牆面全都是整齊排列的窗戶。」
「我沒看過。」
「妳會有機會看到的。就在庫夫斯特納街上(Kufsteiner Straße)。」
「西柏林也不是我的家。」Gaby喃喃自語。
車子穿越選帝侯大道(Kurfürstendamm),優雅的行道樹、香奈兒、寶格麗、路易威登、愛馬仕,香榭麗舍的風華隔著國境線複製過來。東柏林戰爭的廢墟沒有清除,因為蘇聯認為保留戰爭遺跡對東德而言,是件好事。司機好巧不巧竟然把收音機的頻道轉到98.9。美國鄉村音樂悠揚的填塞整個車廂,舒服的歌聲有點叛逆。Gaby馬上做了個鬼臉,Illya彷彿因為政治不正確而露出不悅的神情。
「我喜歡聽他們的歌。」Gaby自己接了一句,快要憋不住笑,她故意盯著滿臉不高興的Illya,緩緩說道,「戰爭結束了。現在的戰爭不是我們的戰爭了。」
Illya轉過頭,那一瞥並不冷,或許是那個時代裡很少讓人注意到的,春天的俄羅斯。「親愛的小姐,」他說,「真希望事情可以像妳說的那樣。」
Gaby的回想被Illya的聲音打斷,原本一直在陽台的Illya回到房間,「她回去了,車開走了。」他說,聲音中的冷酷和不屑換成路人也聽得出來,Gaby點點頭,過了幾秒才發現大事不妙,她忘了把照片收起來。
該死,Gaby在心中怒罵自己,來不及了,照片在床頭,她正想要若無其事的把它們夾回書裡,Illya已經搶先把那疊相片拿了起來。Gaby稍微往後縮,彷彿第一次意識到對方是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
Illya有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迅速抽換相片,每看一張動作就越憤怒。Gaby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的表情這麼恐怖。失去人性的殘暴爬上他的臉,深紅色的狂怒佔領了那雙美好的水藍色瞳孔。破壞慾拔地高起,Gaby以為自己會奪門而出,再也不想和這個男人共處一室。
「我嚇到妳了嗎?」Illya的聲音很平靜,他像是爆炸的火球,火焰漲到了極限又轟的一聲縮回罐子裡。
「不,我沒有嚇到。」
特務是什麼。她心想,其實這個問題連她也答不出來。一個德國人成為英國的情報員。在戰時就是叛變,就算是現在,她是民主德國的人,不是聯邦德國,所以依舊是從鐵幕逃離家園的背叛分子。是俄國人改變她對於國家的忠誠嗎?還是替納粹工作過的父親去美國拋棄她以後,德國就不再是家了。她和Solo,他們之中除了Illya那個傻子──
不,Illya可能不傻,他也未必沒有別的選擇。但是逃跑的代價是昂貴的,尤其是像Illya這樣精挑細選,經過百般淬鍊、或是折磨出來的人才。
她看著Illya從夾克口袋拿出一副手錶,Gaby一眼就認出那是Solo的東西。
「妳能原諒我離開一會嗎?」
Gaby笑了,「別太晚。」她說。
Illya親了一下Gaby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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