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戰線移動,肩上的大背包和顛簸的路途,對Solo來說已經不是負擔。
步行走過在地圖上只是符號的地點,和隨時隨地都在更動的邊境線,他們有時會看到許多人,不是美國人的人。奧地利人、德國人、比利時人、法國人、義大利人、英國人、猶太人,歐陸的人,或許有些跟他們這些美國移民後代分享相近的血緣。有時候,不會碰到任何人,只有安靜的平原、青色的河流、還沒完全融雪的山峰。某種矛盾的情況是,一整片死的人究竟要分在有人還是沒有人的範疇。Solo從小在紐約長大,那裡稱得上是美國最大的都市了,每天和他摩肩擦踵,形形色色的人,一年累積下來幾千幾百個,但都沒有此刻讓他那麼強烈的感覺到人的存在、人的微不足道、以及意志和權力的懸殊。
他們只有小意志,在棋盤上被少數人憑著大意志搬動,差別只在於他們不只有八個士兵。看起來,這棋盤上也絕不只兩個騎士、兩個城堡或兩個主教,說不定主教們還會自己內鬥。
Solo並不相信他母親的說法,他父親是英國的皇家空軍飛行員。這個名詞說不定是她從報紙上看來的。等到之後他在戰場親自看到被平民憤怒的用石塊和木棒打死、或是吊死在電線桿上的飛行員,他更希望這不是事實。
戰略轟炸,賦予屠殺平民一個「文明的」的師出之名,目的是為了要毀滅德國的士氣。這場戰爭以不道德和獸性開始,也將以相對的不道德和獸性來嘗試著要結束。精準的路線規劃,高空投射炸彈,與毒氣室造成的死亡一樣,造就了對生命的隔離感和前所未有的疏離。納粹底下負責蒐集情報的親衛隊保安處(Sicherheitsdienst,簡稱SD),便曾記錄一個廣為流傳的笑話。在柏林遭到轟炸的戈培爾博士冒險救下兩個皮箱,回到房子想要拯救其他東西的時候,皮箱卻被偷走了,博士因此哀痛欲絕。皮箱裝的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德國人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它的荒謬,因為皮箱裡一個是「報復」(Vergeltung),一個是「最終勝利」(Endsieg)。
空襲那一日,Solo所在的營隊退到安全距離以外。晚上,Solo沒睡而是睜大眼睛看著窗外,十一點整,一條原本不存在──看不見的地平線驟然閃出一道極為刺眼的光芒。被丟落的白光並不像在北極圈的極光從下而上衍生光芒的觸角,整整四千磅,被暱稱為「餅乾」的燃燒彈從轟炸機上投下地面,同時讓飛行員在一萬八千呎的高空感覺如同白晝。白光之後,衝上天際的紅色光芒幾乎蓋過高射炮的濃煙和探照燈的光束,燒死男人、女人、小孩。
一個是結束戰爭的意圖、一個是種族清洗本身即是目的。兩條平行線一般的思路,同樣不會看見地獄裡的眼睛。它們僅僅在結果上相同……而這份相同也足夠了。
「你最終不會乾淨的出來。」Solo喃喃的說。那道紅色的灰燼直到日出,都無法分辨哪裡是陽光,哪裡不是。
四月,四處都有風聲,德國即將投降。Solo開始考慮戰爭結束後直接返回美國,放棄原本在歐洲逗留的計畫。這一次,他被派駐到柏林,這也是他首次見到這個已經快要被毀掉的城市。半個世紀前,一方面啟發藝術家、文學家、哲學家、音樂家、戲作家的新興之都,一方面又被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批評為「年輕的德國在這裡散發學究氣的粗野」的柏林,已經灰飛煙滅。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還曾說過柏林「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是在1810年後建造」。如今確實,迴廊、堡壘、城堞、普通的木屋,重要與不重要的東西看起來都相差無幾。
柏林,Solo認識了一個日本人。他替美軍工作,擔任情報解碼員。他的身材跟他的姓氏一樣,看起來都很樸實。同樣的,如果這會冒大不韙,那副戴著圓形黑框眼鏡的臉型,看起來也和裕仁天皇有幾分神似。正如東方人把西方人一率視為列強,西方人無法分辨亞洲臉孔有什麼不同。戰爭進入收尾階段,白天的工作和操練結束後,Solo利用晚上的時間和他學日文。那時候Solo還在學怎麼寫漢字,於是直接稱他為Take(武)。最一開始,他還念成英語的「take」。
「你為什麼要幫盟軍?」Solo大概在學了十天以後問他。問句是用日語組成的,只有盟軍那個字的發音仍然比較接近英語。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Take一臉驚訝,大概是懷疑自己遇見語言天才。
基本上,Take是個典型的日本人,遇到難解棘手,可能會造成人際的問題時,常含糊又有禮貌的帶過,不管對方是不是能察覺到他們的客氣。日本人可不習慣美國人的直來直往。不過這個問題顯然不算在這個範圍內,因為Take只隔了大概幾秒鐘就回答。Solo這才想到,說不定他在被美軍錄用之前,已經被問了上百次。
「有些目的不是只能依附血統或國家實現。」他用日語說,那句話對初學者的Solo來說實在太難了,他完全沒聽懂。Solo面有難色,考慮請他用英文翻譯。但是面帶笑容的Take就像禪學大師,看起來似乎隨時要從哪邊變出茶來泡給他喝,所以Solo最後還是打消念頭。
有些事情需要在應該知道的時間才能知道。Solo心想,大概就是那個意思。
Take死在1945年四月二十七日,當時德國已經無限接近投降,距離希特勒自殺的日子也不過剩下幾天。嗣後,人們將在史冊上記錄德軍從五月一日開始,在各個戰區陸續無條件放下武器。而遠方太平洋上的日本帝國,還要遲至夏日才會做出相同的決定。那個春天,Take被他選擇效忠的美國軍隊所殺,Solo一直到了驗屍間,才知道他死時四十歲。
那天清晨,Solo值班在街上巡守,他和他小隊裡的人謹慎的靠近德國人的住宅區。街上斷垣殘壁,破掉的窗戶或門扉無人理會,瓦礫所在多有,迷失的人少見多怪,整個街區灰濛濛的沒有半點生氣,經過的人用無精打采的眼神打量他們。Solo垂下眼睫,作嘔的情緒像是膽汁,他一直都無法處理那種視線。
Solo勉強打起精神,身旁突然一聲大吼,「有雜種!」他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雜種是指什麼,一戶他們監視已久,懷疑與僅剩的德軍互通聲氣的民宅走出一個日本人,是Take。Solo連「不!」都還來不及喊,槍聲響起,子彈旋起的風勢擦過他的臉頰,一連中了三槍的Take在街上轉了半圈,彷彿在跳一支滑稽的舞。他臉上充滿意外,似乎大過於震驚和害怕。
他倒在前幾分鐘被坦克車輾過的溝痕裡,就此不動。Solo的心還沒跟上他的理智,還有他所見的畫面,血管裡的血流和槍響的回音在他的耳邊轟隆隆疾馳而過,蓋過爆出的一陣大笑。在那錯亂的一刻,他以為敵人就在旁邊──是德國人,否則為什麼要殺他?──不,那個曾在南太平洋服役的美國下士跟他穿著相同的軍服,而身為日本人的Take不是德國人的同夥。
Solo拋下衝上腦海所有複雜又難解的想法,跑上前跪倒在Take旁邊,尚有一絲氣息的Take勉強指了指自己的胸前,表示懷裡藏著情報。他褐色的眼珠望著Solo幾秒,死亡一點也不長,不花俏,不引人注目,他走了,幾乎杳然無息。
死亡證明書上只寫著死亡原因:「槍擊」,或許某一處的判決表格會寫上:「誤殺」。軸心國與同盟國水火不容,日本臉孔在柏林戰區,美國人的子彈輕易的穿進他的肺部和胃。Solo跟司令部的人整整爭執了一個小時,才拿到Take在日本的地址。他回到營區,保持鎮定,努力消化一個熟悉的人已經不在人世的衝擊,一連問了好幾個情報局的工作人員,才找到Take的床位。他的東西整理的一絲不苟,Solo查看著有沒有什麼適合留給遺族的物品,知道他能做的僅止於此,沒有家人在德國境內,這些東西很快就會被清理。櫃子上有一罐稀有的日本進口茶葉,打開一看,已經快見底。戰時實施經濟封鎖,他不知道這得從戰前開始就多節省著喝,才能撐過這漫長的戰爭歲月。
桌上還有一本日英對照的小說,Solo打開,扉頁上用片假名拼出他的姓名,用日文和英文寫著「送給拿破崙」。Solo慢慢微笑,想著他理應在戰爭結束那天才得到這份禮物的,但顯然這本書現在已經是他的了。他往下看,下面還有一行字,同樣工整的字跡,寫著兩種語言。Solo看了一遍,又試著用日語讀了一次,他停下來,發現這就是當初Take給他的回答。
正如德國人看待俄羅斯人,美軍看待日本人也是同一種目光:次人類。
如果柏林只是帶走他的朋友,如果德國只是讓他失去不知道哪一部份的完整,如果戰爭只是讓他發現一個所有從軍的人都會夢見的惡夢:「某種邪惡的東西已經滲進我們的靈魂,永遠會在我們身上出沒」。Solo心想,他並沒那麼脆弱,他被強暴而且看過別人被強暴;他盲目的喜歡上一個人,然後並沒機會知道對方的名字;他開過槍而且殺過人,該殺則殺──但他知道自己還沒被邪惡所支配,如果他的理解足夠正確。
隨著德國戰敗,戰俘開始大量增加。殺死戰俘與否已經不是問題,日內瓦公約明定必須保護他們。舉例來說,戰俘可以分到跟美國士兵一樣的配給,也包含香菸。但這並不代表這一條公約在每一個已經經歷過無數暴力和泯滅人性的地方能夠全盤通用。頑強的、非得把彈藥用罄才肯投降的德國士兵,讓穩操勝券的美國人感到挫折不已,報復情緒通常是殺戮原則最好突破的第一道門檻。另一方面,蘇聯和德國彼此仇視,當初投降德國的蘇聯士兵是怎樣的下場,就能推算出在史達林格勒投降的德國士兵死亡率有多高。
一些美國軍官仍在倡議,「絕不能留下戰俘!」而且實際行動。Solo懷疑自己是否有一天會習慣這些基本上違反道德原則而且也違法的事情,儘管在這個世界裡他根本從頭到尾沒有看到多少道德留存下來,而他這輩子根本也沒遵守過多少條法律。當一個少尉在半夜跟他吐實──他無法將一個冷血的納粹當成人類,所以一口氣槍決了十幾個人。Solo勸他去睡,自己卻睡不著。
看著天花板,Solo把棉被蓋過頭,四周男人們的鼾聲可以傳到十里外。Solo現在對噪音幾乎免疫,在坦克和炸彈旁邊待過,人的聲音聽起來還是相對比較悅耳。
在破壞殆盡和重建之間的這個漫長空檔,Solo做了一件讓自己印象深刻到過了十年仍然會記得的事情,而不是平常做完隔了十天就忘記的瑣事。事後回想,Solo並不確定自己哪裡來的勇氣。總之,時序進入五月中,盟軍大批進駐並且接管歐洲戰區,軍隊越深入往德國內部,就發現越多集中營、毒物和人體實驗室,或許他們最後會發現空襲造成的後果,不過不會有媒體在戰勝的時刻去報導死亡。歐洲巨人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腦筋發熱的美國人則太慢發現自己無法從大西洋對面脫身,另一隻腳也還跨在太平洋彼岸,準備完成跳島作戰的最終回合。但這些都是戰果,對諸如像是Solo這類實際在戰場上的士兵而言,他唯一知道的是,當槍被舉起來,板機扣上,那節奏最難抓,但他還是打斷了一個打算拿戰俘開槍的軍官。
「嘿!長官。」Solo畢恭畢敬的說,心想自己果然是瘋了。
「小子,你有什麼問題?」
「我只是想報告今天的午餐會有冰淇淋。」
對方大怒,「你說什麼?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沒有。我負責伙食。」
這個軍官並不是太老,或許才三十多歲出頭,他猛盯著這個不知道從哪個營裡跑出來的大頭兵,Solo還是彎著腰,一副謙沖有禮的模樣。那時他還沒長到180公分,在一群士兵裡面,個子並不算高。Solo刻意掩飾自己好看的外貌,出來前還讓臉沾到煤灰,但是他的從容裡面有一種能說服別人的機靈。
「你以為你口才很伶俐。」那個軍官冷冷瞥了Solo一眼,「如果沒有,我會把這群德國佬的後腦打穿,你聽懂沒?」
Solo點頭,露出含蓄又服從的笑容,態度跟他搬出來當救火的冰淇淋一樣冷靜。他將這群德國戰俘帶到另一邊的營帳,讓他們和其他被俘的士兵待在一塊。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一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德國士兵神情驚恐的問他,英文勉強還算聽得懂。
「你們投降了。」Solo簡單扼要的說,說著解開綁住他們的繩子,才發現自己原來微微的在發抖。
「我沒有殺猶太人!」
「別說話,」Solo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有點抖,「不用告訴我這些。不需要。」
「我沒有!」那個人歇斯底里的大喊,Solo抓住他的肩膀。
「嘿,」Solo說,「看著我,記得你撿來的傳單,公約怎麼寫,我們就怎麼做,好嗎?」
「你看起來年紀很輕。」另一個年紀較長德國士兵插話,「你怎麼知道這招會有用?」
「大家只是壓力太大了,如果上頭願意放個假,效果就跟冰淇淋差不多,也能多救一點人的命。」Solo頭也沒抬,輕描淡寫的好像剛才的事情一點兒也不驚心動魄。這是他從某個文書官的桌上偷看到的機密訪談。有經驗的老兵談論要如何才能讓滿腦子熱血的傢伙停下來不去殺日本人,結果簡單的令人不敢置信:冰淇淋或放三天假。
太人性了,Solo心想,在這個毫無人性的鬼地方。確定人數正確,Solo準備離開,剛才那個士兵叫住他,「孩子。」對方喊道。
很久沒被這麼叫的Solo停住腳,軍靴在泥地上頓了一下,他緩緩轉身,不確定聽到這個稱呼應該要怎麼反應,那個人的眼底有不可思議、狐疑、意外、以及好奇。
「你知道你剛才用的詞是什麼嗎?你不是說阻止他們多殺一個人。」
Solo回看他,那張年輕的臉並不特別算是好沉思,「那正是我的意思。」他說。
戰爭結束。四個字又重又短,Solo算一算,從二月入伍到五月,其實他只真正的參戰了不到三個月。他還太年輕,既然確定未來的日子不會打打殺殺,他偏好待在軍隊裡,至少不用擔心沒飯吃,美軍的補給跟其他國家的軍隊比起來可是好上太多。
他試著申請離開柏林、離開德國,去美軍其他的佔領區,不過並未輕易如願,他還是在德國多待了四年,等到他二十歲成年那一年,才去了波蘭和比利時。1947年開始,杜魯門總統(Harry S. Truman)實行歐洲復興計畫,並以國務卿馬歇爾(George Marshall, Jr)的名字命名,這就是著名的「馬歇爾計畫」。美國被歐洲絆住腳了,或許有些老派傳統,懷念過往榮光的歐洲人會這麼說,瞧不起這個新興國家帶來瘋狂的音樂、可口可樂和牛仔褲。Solo擔任歐洲駐軍,一待就是七年,而且正如KGB日後替Solo做下的註解,他在柏林伺機而動,找到致富的門道。納粹強佔猶太人的收藏品、華貴的首飾、大師之作,當然,還有生命。藝術品不會傷人,中間流過去的錢,Solo只是決定單獨享用,這裡面的道德問題不會比戰場上來得複雜。至少,當他決定要把某種犯罪行為當作維生工具持續下去的時候,他不至於沒有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跟社會規範互相矛盾,但跟這份矛盾相牴觸的,是他天生就是這麼在行。
謹慎的用假名開戶,他好看的可以騙過一打銀行員,存下的款項讓Solo在退役之後,買到一張去日本的機票。那張機票就註定他的人生接下來要通往自由,Solo再也沒有回到美國本土。
等到下一次再回到家鄉,Napoleon Solo留在監獄裡的檔案照已經不像他入伍時那樣青澀,穿著軍服、戴著軍帽,至少是人們願意祝福一句前程萬里的長相,超過十五年的時光讓他從男孩成了一個男人。
在監獄裡唯一的缺點就是看不見世界,當Solo忍不住真心話,對隔壁貌似是前共產黨還是現在共產黨的獄友說了句「蘇維埃的『真正民主』,就是『以新的沒有自由替換舊的沒有自由』」,講完不到兩秒他就被揍了一頓,可見對方也是懂道理的。他右眼掛了一個黑眼圈,嘴角有些瘀痕,而這也就是他第一次跟Sanders打照面的模樣。
「看來你的監獄生活挺不錯的。」
「沒什麼,發表了一下對自由的看法。」Solo說,他被銬在椅子上,連喝杯水的手都沒有,「我以為被叫來問訊室的犯人也有權利喝咖啡?」
那個叫Sanders的男人不理他,在室內依舊沒有脫下帽子,他低頭看一份用迴紋針夾起來的報告,「你的刑期是十五年。」他說,不知道是否有意針對Solo剛才提到的話題。注意到Solo還不到三十歲的臉──看似成熟卻桀敖不馴,Sanders不禁好奇這個年輕人的心理構造,其實不難懂。跟所有栽在牢裡的人一樣,落網不是Solo的規劃,沒有竊賊認為自己會被抓的。
「你上過戰場,怎麼不知道死亡這種概念是百分之五十的或然率。」
「長官,我可不認為被捕和死亡可以相提並論,如果你是這個意思。」
「這麼驕傲?」Sanders嘲諷的問。
「這是自信。」Solo淡淡的回答。
某種程度而言,Sanders開始了解他的同事們為什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這個翹家的小鬼頭,但他花了一堆狗屁時間跑來德州,可不只想要知道這點而已。
「很難受對吧。十五年很長,不過你還算年輕,關一關出來也才四十幾歲而已。」
Solo別開臉,臉上帶著慍怒,這下子Sanders終於找到值得敲敲看的試金石,「你是一隻喜歡自由的小鳥,挺不賴的,很有美國精神。」
「長官,我不是小鳥,你也不是老鷹。」
Sanders看著他,好像Solo勾起他的興趣,「你錯了。」他說,從懷中拿出一個金質的識別章,最上面是一隻展翅的白頭鷹,中間三個英文字非常醒目,Solo只來得及看到這些,老天,美國有哪個中央單位不是用白頭鷹當作徽章標記的,Solo忍不住好笑。
「你願意替美國工作嗎?」沒有拐彎抹角,Sanders直截了當的問,出乎意料的問題讓Solo用一種看似正經八百,其實是裝腔作勢的姿態看向那個矮個子跋扈官員,等等,他是哪個單位來著?
「我不知道,我搞不好有英國血統。」Solo說,聽不出來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我可以為任何一個國家工作。」
Solo才剛說完,後頭一個站崗的男人朝著他的太陽穴猛擊了一拳,Solo連人帶椅摔在地上,被轟得眼冒金星。他倒在地上甩甩頭,熱辣辣的痛感讓他睜不開眼。剛剛多虧有人說要見他,獄警才發現那個共黨打得他不可開交,現在頭上又挨了一拳,後面兩個男人把他搬起來,擺回原來的位置,Solo深呼吸,他要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想浪費時間,Solo。」
那句「我也不想」衝出口前,Solo難得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對你來說,美國人是什麼?」
Solo沉默下來,他不想用機智問答玩遊戲,對方也不想;他不想油腔滑調的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想;但他是不是為了可能脫離籠牢的機會就回答一個標準愛國式的答案,Napoleon知道,他也做不到。
「……Business。」
「這是生意,還是指工作?」Sanders沉著的追問,這次Solo的眼神無所畏懼。
「Business。」
後面的人作勢又要揍他,Solo立刻閉上眼,等著拳頭揮過來。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他睜開一隻眼。Sanders緊盯著他,整整兩分鐘內,沒有任何人說話。
「放開Solo吧,我們得替他準備一些新行頭。」
那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Solo在一片接近空白的意識裡想著,這一片白茫茫的為什麼這麼接近天堂,再過幾秒,他才勉強從睜開的眼角發現那是他從他身上發出的白光,電流造成的痛非常詭異,那並不真正像被刀子捅到,被子彈擦傷,或被砲彈的碎片炸傷,當下就會覺得痛。他肌肉繃緊,被迫脫離現實,被世界拋棄,如果伏特數可以具量化,他的痛和遍布全身燒灼感就是那個的一百倍。
從麻藥中醒來,發現額頭上讓他動彈不得的束帶,還有身上其他太緊的束縛,有人甚至費神替他脫掉鞋襪,把他的赤腳準確的擺在踏板的位置之後,他評估,對方顯然很希望讓他死在這裡。這是一個他沒辦法再跟之前一樣從容解開的鎖。
那個神經質的德國人還在炫耀二十年前的陳舊事跡。那是毫無意義的啓示,也不再是一個時代的傳說了。六零年代有六零年代的神話,這個德國佬鐵定還活在過去──就算Solo也不見得就有多喜歡把一條命拿來當賭注,把自己跟核彈的距離綁得這麼近,Solo想,他的前景堪慮,肌肉正在大聲叫囂希望痛覺神經能夠就此斷得一乾二淨。命運正在給他一個嘲諷,讓他面對人生轉捩點的時候通常都會有一張椅子可以坐,而且通常這一坐下來都沒有什麼好事。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孕育死亡,然後用肉體將他滋養。
他的肌肉大概比一般人都還要快能知覺什麼是痛,所以從小就比一般小孩還要害怕受傷。每一次他弄傷自己或是跟一個正常的布魯克林孩子一樣在街頭被揍的時候,Solo也很少哭。他的母親曾經問他受傷了為什麼不要哭?尤其他又那麼怕痛。
他回答,哭好像沒有什麼用。
「可是,Napoleon,你不哭的話就沒有人知道你在痛。」
長大的Napoleon常常想不起來他母親的遺言是什麼,卻始終記得這句他在六歲時聽到的話。他是個體貼的小孩,所以並沒有當面反駁他母親,為什麼要讓別人知道你很痛?痛不是自己的事?事實如此,痛是一回事,忘記痛又是另一項本領,想來人通常對於痛覺的記憶不會持續太久,要不然人類的存活率必然會大大減低,任何痛楚都無法被任何愉悅取代的話。
那才是世界終結。才是屬於人的末日。
有人準備要摧毀他的肉體之前,他緩緩閉上眼睛。他不會尖叫也不會哭,Solo這一輩子一直很樂意和死亡玩捉迷藏,無論如何,至少他試過了。
所以當那個名叫Illya的男人出現在眼前,Napoleon想起自己告訴他,他是一顆石頭,希望能擲向魔鬼。Illya問他,Cowboy,你還好嗎。他說不出話。石頭沒有嘴巴,沒有辦法說話。
「我真高興看見你。」一個聲音說,過了一會,Napoleon才發現那毫無疑問就是他。
對航空母艦很陌生的蘇聯人一上船就東張西望,Illya努力想裝作一副自在的樣子,同時又對周遭的環境抱著強烈的好奇心,駕駛艙的各式導航,起降中的新式戰機。他們的直升機停在停機坪上的時候,Solo願意賭上一根手指頭(不需要用到十根)有把握這個男人恨不得站在跑道上好好的看個過癮。
這好奇怪,他一股腦兒的想,Take有點令人懷念的身影又再度浮現。一個應該是敵人的人,在敵方集軍事機密之大成的航空母艦上四處窺探,但他竟然不是敵人。
Rudi的中途死亡跟任務結果沒有太大關連,俄國人半點都不會同情納粹。KGB特務背後代表的蘇聯政府對他的存活也不會有興趣。不像美國人對於所謂有才能的人通常抱著一點幻想,就跟他們對他的態度一樣。十五年的刑期換十年的賣命。對Solo來說,這是舊事重演,唯一一件遺憾的事情是,人竟然很少有時間停下來去思考殺人背後的反論,而只在乎成本。
Waverly指示讓他們先到空房休息,距離午夜突襲還有半天的時間。英國人非常天才的只找了一個房間給他們,打開艙門,Solo覺得好笑,Illya跟在他後面走進來,好像不認為兩人共用有什麼不對。船艙不大,一張單人床乾淨整潔,看起來是給少尉到上尉階級的軍官使用。Solo從懷裡拿出一張順手摸來的船上平面圖,把它攤開放在桌上,KGB特務驚訝極了,立刻表達他的不滿(無論如何不能欽佩)。
「你從哪裡搞來的。」Illya蹙起眉頭。
「幫你找武器室在哪裡,」Solo跳過他的問題,食指劃過攤平的圖表,「以免蘇聯大熊接下來太無聊。」他眨眨眼,「休息一會我們就去看裝備。」
Illya沒吭聲,一副不太習慣有人對他這麼體貼的樣子在床上坐下。
「你沒反應。」Solo說,稍微抬起眼。
「謝謝。」Illya說,以為Solo指責他沒禮貌。
「不,我是說,你已經習慣大熊這個綽號了嗎……?」
Illya的臭臉大概不會是跟Oleg學來的,那隻狡詐的老狐狸。Illya完全沒有那種間諜頭子的特色,有的只有直來直往一翻兩瞪眼的老實,真的很像熊,Solo憋著笑,雖然麻煩的是裝死也不太可能騙過他。
「你還好嗎?」
「你已經問過很多次了,Peril,別擔心。」
找到目標,Solo重新把圖折好,故意仔細又小心翼翼的將它放置在書桌上,還過火的吸引Illya的視線。那姿態很像是在說「唉我只是借用而已,不要那麼小氣」。Illya冷冷的看著那個愛裝模作樣的賊,跟他講有什麼用?Solo在Illya身邊和他並排而坐,衝著這個美國人剛才在Rudi火燒厝的房間外說出我的外套還在裡面這種話,Illya硬是進去把西裝外套拿出來再扔給他。現在Solo就在旁邊,四下無人,Illya莫名擔心起Solo會不會因為電流太大頭髮被燒焦,他真的沒受傷嗎?Illya二話不說靠近Solo的頭嗅了嗅味道,被熊當作蜂蜜的Solo笑了起來。
「Illya,我說過了,不要擔心。」
大概是沒事。Illya退回原位,忍不住開口,「你從上飛機就一直在偷瞄我。就連英國人在講戰術也瞄個不停,別以為我沒發現。」
「哎呀,Peril。」Solo笑道,聲音變輕,「我只是想多看你一點。」
Illya沒說話,讓軟骨頭的Solo賴在他身上,「你可以看。」他說,音量大小剛好只讓Solo一個人聽得見,就算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
有一陣子兩人沒說話,Illya看見靠在他肩膀的Solo的眼睛閉上了,呼吸淺淺的,好像在小憩。手指一兩次突然痙直,彷彿電流橫生通過。Illya毫不遲疑的伸出手,溫柔堅定的握住Solo的手背。Solo沒睜眼,但臉上浮起滿足的、沉靜的微笑。
「Peril,你知道第一個跟我做愛的人是誰嗎?」
猝不及防的問題讓Illya全身僵直,Solo在心底一嘆,這欲蓋彌彰。
「……知道。」
「你連這也知道?」Solo失笑,Illya別開眼,似乎認定Solo的笑裡會出現逞強。
「對不起。」他低聲說。
「你為什麼要道歉?這是一種替其他人道歉的風度嗎?我記得你們那個民族不是這樣的。」
「你根本不懂什麼是俄國人的做法。」
Solo笑了一下,「你知道最後一個跟我做愛的是誰?」他說著把他壓倒在床上,施勁不大,Illya沒有躲開,順勢躺下,兩人一上一下,彼此互望。
「不要鬧了。」
Illya顯然花了一些工夫才沒有對壓住他手臂的Solo進行反擊,他讓Solo壓著他好一會,直到Solo低頭一點一點的把鼻尖抵上他的鼻梁,最後輕柔的吻著他。Illya讓吻維持,確定找到Solo穩定的心跳,他才翻身讓Solo躺在床上,自己靠著床沿坐下。
「你睡一下,我會叫你。」Illya說。
Solo躺在床上,Sanders的話還在耳邊,像是怎樣也關不掉的錄音機不斷重複。
你曉得我們知道你和那個俄國人做了什麼。Sanders的音調沒有起伏,Solo自從答應他的條件以後,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他的態度,彷彿認定Solo可以輕而易舉完成所有被加諸在身上的困難。他繼續說,問題是,那個KGB特務是不是接了跟你一樣的命令。
Solo稍微轉過頭,看著Illya的後腦勺。
你真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Illya。
「你還在生Gaby的氣。」
「不會很久。」蘇聯人的口氣不是很好。
「Peril,我們過去把槍口對著德國人,可是我們現在不能再把槍對準那個德國女孩了。」
沉默是很響亮的回答,Solo心想,Illya尤其是。
「所以我們把槍舉向對方。」俄國人說。
Solo睜眼,不知為什麼天花板在海平面上竟然傾斜了,他開口。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聖經紀載,荒淫無道的古巴比倫國王伯沙撒在宮殿裡設宴縱飲,享遍美食佳釀。華爾頓(William Walton)和奧斯柏(Osbert Sitwell)以此作為題材,創作《伯沙撒王的盛宴》,用磅礡的樂曲和精練的歌詞鋪陳巴比倫覆亡前夕的最後狂歡與觥籌交錯。Solo深知自己七宗罪裡面就犯了三項,貪食、色慾、貪婪。可是十五世紀的梵諦岡圖書館館長卻出版了歷史上第一本印刷食譜《正當的狂歡》,正如它的德文譯名所暗示的,道德上受到認可而且合宜的肉體歡愉。享用美食是因為災禍當前所需要的及時行樂。伯沙撒王的晚宴到了最後,一隻神秘手指在王宮牆上寫下沒人看得懂的文字,直到猶太預言家但以理出現,才解明神諭。
Solo喜歡人類的矛盾,儘管巴比倫王當夜被殺,四字清楚明白,寫的正是「大難臨頭」。
待續,感謝閱讀
最後完結→05:第五座天堂
#對我來說,第四回擁有無以名之的,替這個故事畫下接近一個圓的充實感。
最後完結→05:第五座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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