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他們,沒有什麼是不可吻的。
月亮在夜空的姿態自有模式,除非是烏雲罩天。至於今晚,Oleg可以只靠月光指路。今夜俄羅斯許多地方不約而同陷入沒電可用的境遇,但市中心的電路網絲毫未損,是故蒼白的路燈像是隱身在茫茫樹海中的燈塔,而雪色恰是浪花。供人行走的步道堆積的雪很沉,還包括被踩硬的冰。據Oleg所知,這一區在這個時間點正好是監視範圍的盲點,雪短暫停了,顯然不一會兒就會再下,因此用不著擔心會留下腳印。他要見的人早就預料到這點──英國人最會看天氣了,他們是這樣炫耀的。從白樺樹下的那個男人的站姿來看,他大概已經等了二十分鐘以上,怎麼沒凍死呢,Oleg想著,差點就要被這個想法弄得忍俊不住。
男人手套和圍巾一應不缺,手上握著登喜路(Dunhill)的煙斗。深灰色毛料大衣款式保守,就是那種只剩下東德高級政治官員會穿的東西,跟東德的S式卡賓槍(Karabiner S)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蘇聯有了AK-47之後,SKS半自動步槍就沒那麼風光了(3)。反正,Oleg弔詭地想著,這是他今晚遇見第二個在嚼煙斗的男人,不過眼前的傢伙運氣比較好,比起味如嚼蠟只能咬吸嘴解饞,Oleg和對方只剩下兩、三公尺的時候,印度產菸草的味道就凍結在凜冽的空氣中,害他打了個噴嚏。
「你不會是搭夜班巴士來的吧,很冷。」
「暖氣很強。」那人回答,口氣中有種緩慢的興味,「這點我倒是沒想到。」
「在英國待久了,不習慣好車了嗎?」
「你跟我都知道即將就要沒有東德車這回事了。」
是啊,Oleg沒說出口,你喜歡德國的車才有鬼呢。不過Alexander Waverly一直不是個正常的英國人。他的喜好特異獨行。他不用「典型」而是「正常」這個字,大概是下意識地想替「不是正常人」這句話做點委婉的解釋。沒什麼用。Waverly不是在跟他聊情報分析,這種事用不著這麼麻煩。歐洲杯預選賽當時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抽籤,東西德因為命運被分在同一個小組的時候,也因為命運注定不會有踏上《自相殘殺》 的路(4)。東西德兩個月前已合併了。
「你沒抽菸?」Oleg問。
「這支煙斗是你送我的,記得嗎?二十年前?你說──」
「駱駝牌真是臭死了。」Oleg淡淡說道。
「恕我無禮,但我記得你當時的口吻還要更詼諧一些。」
「而我以為你忘了俄語怎麼說。」
「本能了,甩也甩不掉。」
男人的俄語說得不差。Oleg評斷,這番招呼帶給他一種往事已逝的預感。他試著回想對方上一次說俄語是什麼時候,想不起來。久未見面,他和他之間的秘密通訊通常是英語或俄語加密過後的電報,兩人秘密協議解碼書是《戰爭與和平》和《英國大憲章》。看準這個年代越來越沒有人擁有閒情逸致或者權力閱讀大部頭(擁有時間即是擁有權力,不是嗎)。雖然Oleg不久以後就要求改用修昔底德斯的《伯羅奔尼薩戰史》,為了這件比雞毛蒜皮還不如的事情,Oleg硬是用了那條緊急專用通話線──隨時隨地都有人在監聽──然後用媲美倫敦星期四傾盆大雷雨的語速滔滔不絕地數落了英國的憲政制度,彷彿是在藉機隨堂抽考監聽人員的英語聽力(事後,七葷八素的專員向反間諜處的頭子保證,Oleg長官對黨的教條忠貞不貳)。
「顯而易見,你們撲空了。」
Oleg似乎覺得這是句廢話,所以沒有回應,Waverly察覺到了,因此又補上一句,「我可能不該說『你們』──而是『他們』,是嗎?第二總局那些人想必不太高興。」
不太高興。Oleg唇邊有種稱得上是微笑的東西,英國佬是這樣稱呼任務失利嗎。不,那其實是Waverly本人的風格。眼見男人髮絲灰白錯落,時光什麼時候流逝的,戰爭是否又即將要結束,他握著紅褐色石楠木煙斗的手變成了左手,Oleg與他結識二十年,知道他情緒起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看來我不用煩惱怎麼抓內奸了。」Oleg嘲諷道,決定單刀直入。
「確實是從我們這裡曝光的消息。關於Kuryakin探員的住處。」Waverly老實承認,口吻中頗有道歉的打算,但卻沒有道歉的話語,「他們滲透進來了,而且離我還不算遠。幸好那女孩從第一天就證明她不是省油的燈。鯊魚咬著鞋子不放的時候,你也只能棄鞋求生。即便那是雙在龐德街買的牛津鞋。」他用一種遺憾的尾音作結。
「反正不用花你半個月的薪水。」
英國人笑了,吐了一口菸,「幸虧如此。我們布置了另一個點,鎮名一樣,住址一樣。不過,精彩的地方就在這了,他們獲得的城市情報,距離原本的駐點七百公里,儘管它們還是共用一個時區。」他又說,「這真該歸功於蘇聯偉大的國家公共住宅建設──和貧乏的取名技巧 (5)。」
那就是兩天前那幾張照片的由來,Waverly顯然要求Kuryakin必須要去那裡露臉。
「那麼你知道Kuryakin現在在哪裡。」
「當然。」Waverly說,甚至沒有看錶,「他應該趕回原本的住處了。我們替他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但你和我、包括他本人,都知道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他強調,隨即又覺得沒這必要而恢復原本的音量,「再小的城鎮都會有KGB,他沒辦法躲久的。」
Oleg不作聲,稍微走遠了幾步。雪地沙沙作響,那不只是腳步聲。Waverly安靜的抽起自己的菸。在第一總局人事檔案處的機密資料裡,Kuryakin表面上是KGB派遣在UNCLE的臥底間諜,工作性質讓他成為觀察名單上高風險叛變份子──這是為什麼那些傢伙自然而然會像條血蛭跑去騷擾Waverly的原因。他們──照理來說知道這個祕密計畫的少數高層,原本已經批准所有Kuryakin提出的要求,計畫都已經進行到了這個關頭,會是誰故意放的風聲,推了本就野心勃勃等待獵食的第二總局一把?
Oleg開口問道,「Kuryakin在你們那裡用的假名是?」
「Elio。」Waverly說,他已經不咬煙斗了。
「他們要抓他,並不是因為知道那個幕後的計畫。」Oleg突然說。
Waverly早就超過五十歲後半了吧,說不定已經六十了,戴著一副玳瑁框眼鏡。這個瞬間,Oleg終於相信他是三十年前從牛津畢業的高材生了。
「很遺憾,我恐怕你的組織已經分裂了。」英國人說,他們犀利的回馬槍總是狠狠地慢了半拍。
▼
金髮男人凝視眼前。
折射的火光在暗黑的牆壁上狂舞,一幅看不出所以然的田園寫生畫宛如被拖進夕陽時分的金色浪濤中焚燒。Kuryakin迅速認出之前黑髮男人曾經跟他提過的那對夫婦的長相──他們站在前頭,看起來不堪一擊,卻流露出堅固的保護者形象,守衛著他們身後的某個事物──金髮男人自知世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信任,特別是人。但如果要探討有沒有知人知面這回事,這次他信人性本善。
他沒有自我介紹,一兩秒之間解除自己身上的敵意,讓Jonathan放鬆警戒,他的視線早就越過了Kent夫婦。金髮男人聽見Jonathan低聲對妻子Martha說:對,就是他沒錯。為什麼?為什麼這個男人會知道沒認錯人?Kuryakin突然不能確定起來,他的藍眼珠已經移到了桌下的那攤鮮血,他做了什麼?是否有種破碎的恐慌湧上他按照常理說只能不動如山的面容,是因為只要是男人,都知道見到深愛之人會有什麼表情嗎。一隻裸露的腳踝猝不及防躍入視線,那屬於人的一部分肢體他再熟悉不過,他和他做愛而黑髮男人攀上高潮的瞬間,繃緊的足弓就會彷彿芭蕾舞者在用生命吶喊──吶喊一些融化了Kuryakin的事實。
Jonathan終於側身讓開。一張餐桌,一把火爐,一個人。
黑髮男人在那裡,陰翳使他更美。
「寶貝。」他喚道,彷彿亙久時空中的一聲輕歎。
金髮男人再也看不見周遭所有事物了,他感覺Jonathan拍了拍他的上臂,他沒他那麼高,所以他用大掌撫了一下Martha的肩頭表示謝意。他一個箭步、如此專注。他什麼也沒說,動作一點也不遲疑,在黑髮男人罕見地朝他伸出手時,他有力的手掌已經扶著男人的後頸,固定頭部和腰身,他的神情混和柔情和粗魯,他才低頭就已經吻住了黑髮男人的嘴唇,黑髮男人的手指狠狠插進了那一頭紊亂的淡金色髮絲,唇舌交纏的地方濺起激情的水聲。他吻他到了舌根,吻到了難以具名的某種深處,並不只是口腔的接觸。關於他們,沒有什麼是不可吻的。
「你從不叫我寶貝。」金髮男人鬆開唇,認真的說,這是他一整夜來最為放鬆的時刻,他的喉音變得濃重,彷彿打呼嚕的貓,黑髮男人安置在他懷裡,揶揄道,「有可能是你的等級降到寶貝了。」
Kuryakin微笑,「我該留意這點嗎?」
「你是該小心……」黑髮男人說到一半,突然發出疼痛的呻吟,他緊緊抓住金髮男人破舊的衣領,力道猛烈的讓他的聲音得透過咬牙才能傳出來,「……現在你距離分手越來越近了。」
Kuryakin不再被他的玩笑話給干擾了,他那種討人厭的正經八百差點讓黑髮男人哽咽。金髮男人吻著他的髮際,從靠近耳朵的地方、靠近太陽穴的地方,把他的強自鎮定給吻走。然後他又吻他的嘴唇,只在兩個人聽得見的距離說了愛。
「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學會的剖腹產?」
金髮男人的笑容淺得幾乎看不出來,他說話的內容,和他想要表現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他們什麼都有教我。」
「包括這個?」
「包括這個。」他低下頭,蹭了他的鼻樑,鼻尖則適合小小的親吻,「包括怎麼把屌插進你的身體,」金髮男人在他耳邊輕輕吹了口氣,黑髮男人呵呵笑了起來,他又吻了一下那早已汗濕的額頭,「也包括把重要的東西弄出來。」眼見黑髮男人快樂得不太像失血過多,他有點無奈。
「你就愛聽這種話。」
「你就愛我這樣子。」
黑髮男人已經沒有力氣了,即便他還在笑、逞強又蠻不在乎,他也看得出來。現在分秒必爭。金髮男人打開背包,赫然出現簡易的醫療器材。
「請,」金髮男人向另外兩人說,「要快,我需要你們幫忙。」
註釋:
(3)SKS半自動步槍由蘇聯槍械設計師西蒙諾夫(Serge Simonov)於1945年設計,AK-47普及之後退居二線,並大量輸出到東歐及中國,其後部分國家遂自行仿製生產,東德製則稱為「S式卡賓槍」。
(4)抽籤結果出來時,德國足球雜誌《踢球者》(kicker Sportmagazin)的頭條即為「自相殘殺」。1992年歐洲盃錦標賽,也是東西德合併後第一次以「德國隊」的名義參加賽事,當時全隊僅有三名東德球員,並於決賽惜敗丹麥。另,蘇聯當年度雖已解體,但因已晉級正賽,故以「獨立國家國協」(CIS)的名義參賽。
(5)蘇聯時期,大量興建制式國民住宅。廣受歡迎的俄羅斯電影《命運的捉弄》(Ирония судьбыб, или С лёгким паром!)(1975)即是敘述原本居住在莫斯科的男主角誤打誤撞到了列寧格勒,闖進同一個地址和建築內部極為相似的公寓,進而認識了女主角的故事。
=====
選假名的時候,我腦中第一個反應就是Elio,當然,是Armie正在拍攝的電影Call me by your name的男主角之一。即便Armie演的角色其實是叫Oliver,但兩位主角彼此深愛的和成為的「對象」卻是對方──透過名字。於是我還是決定用Elio(當然也是因為好唸啦,幹)
(3)SKS半自動步槍由蘇聯槍械設計師西蒙諾夫(Serge Simonov)於1945年設計,AK-47普及之後退居二線,並大量輸出到東歐及中國,其後部分國家遂自行仿製生產,東德製則稱為「S式卡賓槍」。
(4)抽籤結果出來時,德國足球雜誌《踢球者》(kicker Sportmagazin)的頭條即為「自相殘殺」。1992年歐洲盃錦標賽,也是東西德合併後第一次以「德國隊」的名義參加賽事,當時全隊僅有三名東德球員,並於決賽惜敗丹麥。另,蘇聯當年度雖已解體,但因已晉級正賽,故以「獨立國家國協」(CIS)的名義參賽。
(5)蘇聯時期,大量興建制式國民住宅。廣受歡迎的俄羅斯電影《命運的捉弄》(Ирония судьбыб, или С лёгким паром!)(1975)即是敘述原本居住在莫斯科的男主角誤打誤撞到了列寧格勒,闖進同一個地址和建築內部極為相似的公寓,進而認識了女主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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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假名的時候,我腦中第一個反應就是Elio,當然,是Armie正在拍攝的電影Call me by your name的男主角之一。即便Armie演的角色其實是叫Oliver,但兩位主角彼此深愛的和成為的「對象」卻是對方──透過名字。於是我還是決定用Elio(當然也是因為好唸啦,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