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是這樣的人種:談笑間,灰飛煙滅。
鏽蝕的蘇聯幻夢。
框噹,Alfred打翻了咖啡。他差點要以為這是血統問題。
已經超過深夜的錄音室,安靜非比尋常,這個房間他不習慣。牆壁上,淡米色的木架支撐一台老式的錄音設備,和一副軟墊逐漸剝落的耳機。房間藏身在總部西側三樓與四樓之間的樓梯夾層,內部狹窄的只能讓一個人轉身,隔壁就是男廁。實心門板密不通風,坐在裡頭,只能感受到唯一一個定期更換的東西就是頭上那顆令人睡意全無的燈泡,亮度幾乎媲美拷問專用的照明。他在這裡工作了幾年,和其他人一樣,一直以為這是間儲藏室。隔天當他離開這裡,Alfred知道,它還是儲藏室,沒有多餘設備,沒有機密用途。
他在第二總局服役的時間不長,今年二十九歲。少年白讓他的背影看似壯年已過,臉上的銀邊眼鏡又不巧的暴露了超齡的稚氣,或許是此前接受的機械訓練讓他天真的以為可以去研發組吧,他們甚至送他到西柏林去留學。結束在波昂(Bonn)的短暫旅行,他的心好像還留在露天咖啡座搖曳的傘下,回到莫斯科的隔天,他就被分發到了反間諜處,讓室友羨慕不已──敬蘇維埃,他們舉杯,傾聽廣場上聚集了有蘇維埃以來最大的示威遊行,這是第一次,改革、開放和自由的字眼跑得比國家還要更前面。即便是未來,他們語帶保留的祝賀Alfred,他待的地方也將永遠是冷戰的傳奇單位。
那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前天,一個特務,他們故意讓他死在盧比揚卡側門的街上。那裡平常是第一總局和第八總局科技處常用的出口。蘇聯就兩種人不睡覺,一種是特務,一種是知識分子。或許他們都屬於同一種,介於狂熱分子和瘋子之間。盧比揚卡入夜也燈火通明,總有審訊不完的人,監視不完的黑名單,不可能沒人看見、或經過,橫陳在街上的屍體。隔夜,剷雪時已經沒了理應結凍的人類軀體,就連血水的痕跡也好像是過曝的底片,在空茫的雪裡好像一切都是想像出來的錯覺,猶剩一縷內臟曾經暴露在空氣中的腐敗滋味,格外和幾百公尺外供應早餐的沙龍咖啡館相襯。他們就是這樣的人種:談笑間,灰飛煙滅。
鏽蝕的蘇聯幻夢。Alfred懷疑自己是不是生錯年代。間諜已經過時了,這個國家現在需要大量速成的政客,去填補錯失西方五十年那無底的空洞。
腐敗的氣息,瓦解的前夕。
他一定某個地方有做錯,所以不能去更安靜、更俐落、可以心無旁鶩也能展現忠於組織的第八總局。或許沒有,他沒做錯什麼,去聯邦德國的首都,並不比去紐約更罪加一等。因為他是德俄混血。他的俄國父親為什麼會在窩瓦河的左岸找到他的德國母親,明明那時候,德軍往史達林格勒南部展開楔型攻勢,把燃燒的石油倒進窩瓦河,燒死一片紅軍。當軍衣和骨頭黏在一起無法分開,烤焦的眼睫毛並不比愛人的視線還要灼熱,這或許這就是生命沒有如休止符般匆促中斷、和重新被製造出來的謎底。
Alfred從口袋掏出手帕擦乾灑出一半的咖啡,米色襯衫的袖口轉眼間吸乾了黑褐色的液體,幸而沒有濺到桌上的資料、儀器、甚至是捲在一旁的粗呢大衣。他鬆了口氣,掛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多了,就一般水準而言,他不應該感覺疲勞。手邊的四卷錄音帶他已經聽了三卷,一手握著鉛筆,一手放在調節音量與頻率的轉盤上,紙面上潦草記下每卷錄音帶的內容,他打算等到全部聽完後再一併謄到正式表格上。
這些錄音帶已經經過初步剪接,你的只是一部分。處長在傍晚時跟他說,你懂規則,這代表不只是你被分配到這個任務,不許告訴任何人,不許告訴任何人你做過和聽過什麼,你可以用3號錄音室。
Alfred當下比較震驚的是,處長室不僅沒有濃得跟清晨時分一樣清新的菸霧,除了處長以外,還有其他穿著黑西裝的男人。那些人他可能有見過,也可能沒有,這種事還是保持著一種曖昧的立場最好。謹慎起見,他問了「3號錄音室在哪裡」和「什麼時候得完成」。處長回答第一個問題時帶著某種含蓄的鼓勵,彷彿在祝賀他又往上升了一階,可以分享更多秘密。至於第二個問題,他只是笑了笑,Alfred敬了禮,「馬上去辦,長官。」他順從的說。
一天下來他已經工作超過──幾個小時?或許是十八個小時吧,當他聽完第二卷錄音帶,去小解的時候不小心靠著隔板迷迷濛濛睡著,耳邊嗡嗡作響,持續迴盪方才入耳的片段。驚醒後,他猶豫了一會,決定躲在廁所隔間迅速自慰一回。這不是他的問題。
他們只告訴他監聽的對象之一是KGB第一總局的Kuryakin特務,假名Elio,另一個則是CIA派到蘇聯來的傢伙。就這樣,彷彿他們認定Alfred的層級不需要知道更多。錄音帶裡頭沒錄到什麼對話,就算有也大多十分瑣碎,他如實記下;剩下的三分之二非常單純:就是性交的聲音。
就像大多數人察覺到了這種事會下意識的尷尬,他是成年人,知道性交是什麼,更因為他是受過訓練的人,所以了解性交的意義。第一卷錄音開始撥放,他熟練的認出說著俄國腔英語的人就是他們的特務,根據對話的熟稔程度來看,他分配到的部分不是兩人初次見面的情境。Alfred集中注意力,正如一般情況,他監聽的人通常不是一般老百姓或是作亂的自由派分子,而是自己人──KGB誰也不信,包括他們本身。
竊聽器一定被黏在床頭櫃或者是床鋪旁邊,因為床板震動的傾軋清晰可聞,有時甚至還會蓋過吁吁喘聲。Alfred感覺熱氣馬上就從脖子和下腹部升起,他深吸了好幾口氣,讓那種硬是要裝作若無其事、稀鬆平常的情緒合成一副假面具,儘管這個場合只有他自己。他用一種冷血的專業,把聲音放大,接連不斷的喘息聲滑進耳道,而以美國男人高聲哀鳴著Elio這個名字作結。
老天,Alfred心想,也就是說那個CIA特務是Omega。上面的人沒說到這點,是因為太可恥了?這是色誘行動?誰能預料到美國會大膽的派遣一個容易因為身體因素就變節的Omega特務?他可不知道原來Kuryakin探員在這方面也有所優勢。出於正常反應,Alfred羨慕起來。第二、第三卷的內容相差無幾,聽得出來竊聽器都是Kuryakin探員設置的,音量適中,可能顧慮到錄音的內容都是上床吧。Alfred不禁有點同情,看來他還不是一個因為愛國而放棄了一些自我或是羞恥心的男人。錄音距離不會近得讓人連插入的水聲都聽得到,但也不至於遠得讓事後監聽的人得把音量調得老高才能辦事。
直到第四卷,一開始的雜音和摩擦聲造成的破音讓Alfred不得不調整背景音,拳拳到肉讓他知道似乎有一個男人被輪番毆打,隨後這個男人被扔在原地,氣猶若絲,呼吸急促的彷彿要壓抑──是疼痛嗎?過了十分鐘,一個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傳來,CIA特務說話了。
「你這……你在幹嘛。」他喘道,聲音近得讓Alfred皺眉,「你白癡嗎?被發現怎麼辦?」
Kuryakin的回話聽不太清楚,但很顯然是在反駁,Alfred立刻判斷竊聽器被裝在CIA那傢伙的身上,而且有可能Kuryakin並不曉得他們被竊聽了。Kuryakin立刻帶著那個人逃出去。將近二十分鐘都是兩人快步奔跑的聲音,直到四周安靜下來,兩人似乎稍作休息,CIA特務才毒辣的開口。
「你嫉妒了,你受不了了,沒辦法忍受你那群同黨準備要插我。」
「你──」
「他們,不,你們有這權力找其他的人做這種事,對象是不是你根本無所謂。」
「你給我閉嘴──」
「你甚至無法標記我,不是嗎?你做了這麼多次,從來沒有成功。」CIA特務嘲笑。
碰的一聲,很明顯,Kuryakin砸了一拳在牆上。這演技太完美了,Alfred聽得有點入神,他得專心點,這一定是事先串通好的,Kuryakin故意讓其他KGB特務綁架那個CIA,事後再來救他,藉此取得美國人的信任。
「他們對你下藥。」Kuryakin聲音變得很輕,「你吃了什麼?」
「很笨的做法?」男人不甩這個問題,他的聲音亢奮而且有些結巴,彷彿醉了酒變成大舌頭,講話口無遮攔,Alfred知道這是同時服用了四五種興奮劑的後果,「他們不像你知道我三百六十五天隨時隨地都可以發情……」
對話又短暫中斷,同時還有布料碎裂的聲音,可想而知是誰的衣服遭殃。Kuryakin顯然比起對方還更像嗑了藥。美國人的皮帶扣環被粗魯扯開,至於拉鍊則聽不太清楚。以KGB平常強迫灌藥的劑量來說,那個人無論身上有穿或沒穿,鐵定都遮不住勃起。很快的,那大概是西裝褲和內褲被硬是扒掉的聲響吧,Kuryakin的憤怒太真實了,這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他的怒火不像是偽裝出來的,即便不在現場,Alfred也感受到一股不理性的盲目情緒宛如野火四處亂竄。
「對,就是這樣,嗯──」美國男人浪叫起來,「對,那裡,操我──老天,寶貝,快操我!」
聽了整夜的交媾,再怎麼樣也索然無味。Alfred一口氣把所剩無多的咖啡喝完,這次沒什麼前戲可言,被下了藥的Omega不需要,而Kuryakin聽起來十分上火,褲襠被匆匆解開,不一會就傳來器官沒入某處的淫靡吸附聲,有節奏的抽插維持了幾分鐘,Alfred默默望著時鐘,正在他正要計算出兩人的射精時間,突如其來的抖音嚇了他一跳。
「你──」男人原本的聲音轉瞬變了。甜美,三分迷惘。
是他,美國人。酥到了骨子裡的淫蕩聲音差點讓Alfred收好的性慾脫韁而出。男人又喘息,聲音突然沉下去了。一連串迷濛的哼聲又輕又碎,比起聽了一整夜的騷貨式叫法,旋然收低的音量,好像快感已經越線,像滾滾洪流安靜又平滑的衝出了既定的河道,不是驟雨而是一片無法承受的汪洋。取而代之,反倒是Kuryakin的粗喘失去了壓抑,胯部的撞擊越發凶狠,Alfred直覺有異,他們做了這麼多次愛──或者說,聽著他們做了這麼多次,這回的毫無顧忌並不像是他們對此非常陌生,而是代表之前被錄下的內容都只是逢場作戲。
猛烈的插入到達頂點,他們各自發出高亢和低盪的叫聲。
兩人雙雙屏住呼吸。Alfred抓緊耳機,滿心勝利,他們就要贏了。這婊子就要是他們的了。
「你……」CIA特務的聲音第一次沒那麼沉著,「那是你嗎?」
「你好暖。」Kuryakin沒頭沒腦的說,「我要你。」
突然出現一刻空白,彷彿陰莖一沉頂入,隨後一陣尖銳的悶聲氣音傳來,他曾聽聞成結會讓Omega歷經巨大的痛楚,男性比女性猶勝。幾秒之後,作為容器的男人爆出嘶聲狂吼,一層又一層被頂開的肉壁收縮、收縮、收縮,回到零點。收束已經摸索到了最深處的巨大性器。Kuryakin一丁點聲響都沒有,可以想見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咬緊的。咬緊的牙關,咬緊的擁抱,咬緊的呼吸,被咬緊的生殖器。Alpha總是樂於在事後炫耀刺穿Omega,炫耀他們如何讓身下的人因為成結而放聲哭叫。Alfred還沒經驗過這個,此刻他才曉得,Alpha也是會痛的,甚至可能會痛到流下不符合自尊,卻符合人性的眼淚。
Kuryakin顫抖的氣息停了。他們的世界或許曾經停了那麼一秒。
「我愛你。」他誓言。
「Illya。」男人恍惚低喃,「Illya,Illya,我的Illya。」
Alfred站了起來,什麼時候站起來的,他不知道,拿下耳機,錄音帶還在轉,他這才發現音量被他調得有多大聲,即便沒有狂暴搧聲、沒有肉體擠壓,兩個男人進入了結合為一的靜謐,心跳頻率幾乎達到一致,近乎完美。一種溫柔漫延開來,不是假象。他剛才叫他什麼?
Illya。
Illya,不是Elio。
簡直是個白癡。Alfred想道,比起錯愕,他竟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就是第一總局最優秀的特務,他聽說過他的名字,KGB裡怎麼會有人不知道。Illya,就是那個Illya嗎?Illya Kuryakin,這個男人輸了,你輸了,你居然把真名告訴任務目標。Alfred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靜待原本的激動被悵然給掩熄。很奇怪的,幹了這麼多次以後,他第一次不樂意當告密者。
轉身離開房間,他手上拿著資料和退出來的卡帶。他邊跑邊看著拱窗外莫斯科還在清晨五點的渾沌之際,走廊的另外一端處長室的燈還亮著──這就是了,長官們在等待Alfred帶來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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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隔大西洋,美國維吉尼亞某處的落葉林快要被雪壓垮。天殺的國安局(NSA)為什麼不能預測出來這個冬天會這麼冷?距離蘭利(Langley)的「那裡」(6)不是很遠的另一個地方:車子沿著喬治華盛頓紀念公路(George Washington Memorial Parkway)開,原本漂亮的行道樹現在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風雪給弄成了災難,樹倒了,黑油油的路變成了白花花的平原。冬天開始沒多久,Sanders已經在想念下一個年度秋季時分會優雅變色的槭樹。
他們在波多馬克河(Potomac River)沿岸一處隱密的森林小屋,四周都是同性質的度假別墅。大量的旅客是最危險的掩護。可惜的是,他沒有半點度假心情,這裡回到總部只需花上二十分鐘的車程,幸好風雪越下越大,他暫時不用去煩心回去處理棘手又浪費時間的公關問題。即便房子的起居室被改造成通訊站,牆上的油畫被拆下來丟到了沙發後頭,另行張貼一面扎著紅色大頭針的蘇聯地圖,反正房子裡的備糧夠多,又有床鋪可以睡覺,人活到最後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他呢?」他問。
「失聯。」另一個冷靜的聲音說,火上澆油的又添了一句,「依舊失聯。」
Sanders看了說話的年輕人一眼,這傢伙並不是剛從大學畢業的白癡,跟在他身邊五年半,還不如那個已經被栓在腳邊快十年的黑髮男人,卻一個比一個還喜歡挑釁權威。話說回來他們現在在校園要搞招募也越來越不容易了,這個屬下是接受過正規訓練進來的高材生,家境富裕,不是CIA會特別喜歡的類型。Sanders一時忘了他是哪個學校畢業的,當地人?馬里蘭大學?
壁爐裡熊熊火焰還在燃燒,Sanders卻撿了一塊木頭扔了進去。這個舉動在旁人的解讀看來,或許是一種發洩,甚至是一種後悔,似乎是在斟酌當初不應該貿然派遣一名老手去冒險。年輕人大致上可以理解,若真的損失一名頂級特務,還是有大把的人才可以揮霍──這種心態是蘇聯式的國家主義,而非美國推崇的人道標準。Sanders望著火光,那晚就在這裡,同個地方,黑髮男人坐在他對面的沙發,房子裡只有他們兩人,光是這點就極其難得。
那個喜歡穿三件式西裝的男人身上一襲深灰色的馬甲,他一向以皮笑肉不笑應對所有Sanders要求他去做的垃圾。只有那次──唯一一次,他動怒了。
「你要我生雜種?」黑髮男人怒不可遏的問道。
結果這成了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隔天男人就從華盛頓搭飛機離開美國本土。Sanders被白宮方面絆住腳,因此失去了再跟他說上一句的機會。或許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們希望男人做的事情都說了。再一句、兩句、甚至是俗濫的告別,都不是他們的作風。哪怕沒有下一次能再見面。
「如果你問我,老闆。」年輕的Thomas Wayne打斷他偏執的回憶,讓Sanders突然提高警覺的不是大言不慚,而是經過某種判斷的口吻。長久以來,他們根據線索做的判斷大部分都錯了,但線索是過程中唯一的真實,甚至可能是所有錯綜複雜中,一件該費心尋回的真理,「他跑了。要不要打個賭?」
(6)美國中央情報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