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は立隔つれど 紅の薄花桜心にぞ染む
春意來來去去,總帶三分惆悵。上窮碧落的雲朵飄渺,下落黃泉的櫻花猶在枝頭。固執的、一點點的、看似弱不經風的,接近於透明的花瓣。無色之美。直到鮮血似的薄紅沿著無骨的紋路暈染,深不可知的瑰麗鎔鑄煉化,他和他隱約記了起來,春天曾經來過,而且也曾離去。留下的什麼,是平凡不過,兩顆改變的心。
春意來來去去,總帶三分惆悵。上窮碧落的雲朵飄渺,下落黃泉的櫻花猶在枝頭。固執的、一點點的、看似弱不經風的,接近於透明的花瓣。無色之美。直到鮮血似的薄紅沿著無骨的紋路暈染,深不可知的瑰麗鎔鑄煉化,他和他隱約記了起來,春天曾經來過,而且也曾離去。留下的什麼,是平凡不過,兩顆改變的心。
楓岫並不是一個淺眠的人,但也非一睡下去就不省人事,因此他發現自己醒來並不是因為鬧鐘響的時候,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而且開始痛恨起自己準時睜開的眼皮。幾乎沒有光度的房間裡沒擺什麼家具,他的窗簾一點也不厚,所以現在一定還沒六點。如果沒記錯的話,他今天應該是可以睡到十點才起床的啊,為什麼會現在就醒了呢?他把棉被拉過頭,重新轉身,被窩溫熱的暖空氣再次籠罩他,可惜睡意卻沒有回來。
「好吧,」他無奈的說,「這就起床。」
一踢開棉被,從水泥牆壁滲進來的寒意讓楓岫打了個寒顫,他立刻披上放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將窗簾拉開了一絲隙縫,天空有點陰,唔,不如說是個在日本會被稱為「曇」,而中文會稱為「多雲」的天氣。
他在狹窄的淋浴間刷牙洗臉,邊思索今天的行程,接著他到衣櫃前依序套上發熱衣、直條紋長袖襯衫和毛衣背心,最後從堆滿雜物的櫃子上拿起梳子和髮圈,走回浴室面對鏡子,將過肩的淺紫色長髮綁成俐落的馬尾造型。就這樣子了吧,楓岫心想,再加上圍巾和側背背包,一雙他存了三個月才買得起的短皮靴,穿搭簡單完美。鏡子裡的他看起來還有剛起床的一點點蒼白感,一雙眼睛下緣抹過淡淡的黑眼圈,看起來卻不會不帥,不如說這個模樣適合他透頂,他對著自己露出有點壞的微笑,將裝備收拾齊全,離開宿舍。
整齊的人行道混和乾淨的氣味,陽光依舊沒露臉。他從停車位裡移出腳踏車,手錶告訴他現在不過清晨六點半,若直奔學校簡直是宇宙第一號大白癡,楓岫又嘆了口氣,除了去吃早餐以外好像沒什麼好說的,難得昨天打工的薪水入帳,他不想再繼續窩在房間喝麥片。他跨上車,微風拂過他的髮絲,隨著車速加快,風勢漸強,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冷空氣切開他的氣管,楓岫甩甩頭,冷意舒暢的拍打他的臉頰,他覺得自己終於醒過來了。
到日本來也已經差不多要半年了呢,楓岫再次想著。這條路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成功申請上交換學生之後,他對於選擇日本哪個城市當作落腳地沒有半點遲疑,毫無疑問就是京都。在大學他交到了不少朋友,但卻都不足以讓他眷戀的放不下,他沒有家人,於是他更果斷的收拾行李。搭上飛機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著一起展開無形的翅膀,沒有重力,沒有負擔的飛翔。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比一般人更需要朋友,也比一般人更不需要朋友。
從一開始操著音調不甚標準的日語,到現在已經可以到市場去和小販殺價,他發覺自己的厚臉皮程度比以前還要糟上百倍,但他非常樂在其中。唯一可惜的是現在沒什麼人能知道他有多厚臉皮,這種無賴個性不宜用在日本人身上,楓岫還有自知之明自己作客異鄉。但住在他隔壁房間,外加在同一所大學留學的尚風悅,卻沒那麼容易置身事外。
楓岫將車停在麥當勞前一棵尚未綻放的櫻花樹旁,室內暖氣隨著打開的自動門吹送,他點了一個標準的滿福堡,沒喝咖啡而是選了牛奶,替他點餐的女服務生瞅了他兩眼,微歛的眼眸既好奇又好笑,彷彿對於這樣一個大男生卻點了小朋友喝的牛奶感到有趣似的。
「不喝咖啡?紅茶?奶茶?」服務生問他,難得窮追不捨的日本女孩。
「只要牛奶,謝謝。」楓岫笑了笑,朝她丟去同謀的眨眼。
「真奇怪,你是我今天遇到第二個點牛奶的男生。」女孩脫口而出。
「喝牛奶很奇怪嗎?」
「不……只是覺得很可愛。」女孩說著微微臉紅,「而且你看起來也不像草食男。」
「謝謝妳,我當作誇獎收下了。」楓岫說,女孩子的臉更紅了。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她咳了一聲,總算作了結尾。
楓岫往樓上的用餐區走去,二樓是吸菸區,三樓則是禁菸區,當他不假思索的準備繼續往上爬時,二樓一個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就坐在距離他不到兩公尺的地方。
楓岫愣了一下,突然間說不上來那種突兀的感覺是什麼。
一片烏煙瘴氣裡頭,那個有著一頭粉紅色頭髮的男生──應該是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年紀和自己相仿,正在低頭看書,他坐在單人座,已經吃完的漢堡包裝紙整齊對折,腳邊擱著後背背包,腿上放著米白色的羽絨外套,今天是星期二,因此他周圍的人不是穿著西裝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就是說不上來是大學生還是遊手好閒的年輕人,而這些人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都在吞雲吐霧,安靜無聲的空調抽風機吸走了大部分的菸味,但煙灰缸裡頭堆滿的菸灰著實不容小覷。那個粉紅色頭髮的傢伙不時咳嗽,很明顯的就是個不會抽菸卻誤闖吸菸區的小白兔,楓岫在心裡笑開,或許跟自己一樣也是外地來的呢,他決定難得的日行一善,於是他端著自己的餐盤朝那個青年走去。
「不好意思。」楓岫說,一眼瞄見他正在看中文旅遊書,而且桌上好巧不巧有一個鋁箔包裝的牛奶,楓岫挑起眉毛,強忍笑意。
「請問有什麼事?」對方嚇了一跳,用生硬的日文說,有點緊張。
「這裡是吸菸區。」楓岫說,用的是字正腔圓的中文。
對方愣住了,似乎不明白楓岫的意思,「……對不起,這裡不能坐嗎?」
「我只是想說,三樓有非吸菸區,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那個青年困惑的皺起眉頭,但很快的補了一句,「謝謝。」他低聲說。
楓岫向他點點頭,轉身爬到三樓,選了個靠窗的位子。他抽出鋁箔包的吸管,顏色鮮豔的麥當勞叔叔做瑜珈的在包裝上扭成逗趣的模樣。那個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的青年沒有上樓,說的也是,他根本就快吃完了啊。楓岫邊吸牛奶邊想著,覺得自己今天雞婆的有點白癡,但是當他轉過頭看向窗外,正好瞧見那個男生踏出麥當勞的店門,胸前掛著單眼相機,對方抬起頭,他沒看見他,楓岫卻將看他看得一清二楚。
噢。
他的皮膚是不該長在男人身上的白皙,微微捲翹的短髮髮型,充滿光澤的粉紅色頭髮尤其令人匪夷所思,視覺上的效果實在很吸引人,更何況他還穿著一般男生不會輕易去碰的白色系外套。這個人搞不好當過模特兒還是什麼的,要不然怎麼能把衣服穿得這麼好看?楓岫看著他舉起相機,彷彿就連平凡無奇的麥當勞也要留念般的按下快門,那個人低頭查看液晶顯示器的照片,唇角不知不覺畫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楓岫覷著他,看得目不轉睛。直到那個背著背包的人影走遠,楓岫收回視線,咬了一口半冷的漢堡,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呢。
◇
一整天下來,楓岫沒有再次回想早晨的偶遇,事實上他也記不太清楚那個男的究竟長什麼樣子了,畢竟他只短短的看過他兩眼,加起來可能還不滿三十秒。但更重要的或許是他太早起,所以課根本被他睡得一蹋糊塗。
午餐鈴響時他愉快的漫步到學生食堂,還低低吹起了口哨,尚風悅穿著水藍色襯衫,已經在他們固定的位置坐下用餐。
「我跟你說。」楓岫端著一份親子丼,在尚風悅對面坐下。
「如果是你把妹的事情就免了,我懶得聽。」尚風悅頭也不抬的回他一句,吸了一口蕎麥麵。
「就算你死會了也用不著這麼冷淡吧。」楓岫無辜的說。
尚風悅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楓岫好整以暇的報以微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尚風悅說,口氣依舊裝得很兇。
「講話何必這麼難聽,今天早上我有豔遇耶。」
「然後呢?把到手了?我不想明天就聽到你把對方甩了的八卦。」
「上次那是意外。」楓岫輕描淡寫。
「那上上次,還有上上上次,還有更上上上上次也是意外囉?你來日本才幾個月?半年?這段時間以來你到底交了幾個女朋友?雖然我佩服你甩人甩得一乾二淨的功力,但是女孩子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啊。傷的人越多累積的惡念就越多,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尚風悅嘮叨了一大串,楓岫臉色沒什麼改變,「你什麼時候也開始也會來因果應報論這一套了?」他涼涼的說。
「我只是想提醒你好自為之。」
「這裡是現代,怨念不會反噬我的。」
尚風悅狡猾的看著他,又恢復關切神色,「說真的我不懂……上次你說你跟幾個女生上過床?」
「十個有沒有?」
「你還好意思問我。」尚風悅吐槽他,「睡這麼多你好歹也記著點。」
「又不是我想睡。」
「但你也睡了不是嗎?」尚風悅毫不留情,「男人不是這樣當的。你懂我意思。」
「我知道。」楓岫難得正經,然後猝不及防的接道,「我今天遇到的是一個男人。」
尚風悅的眉毛揚的老高,「現在是怎樣,想換換口味?」
「就只有你能交男朋友?」
「噓。」尚風悅緊張的示意楓岫壓低聲音,臉頰飛起紅暈。
「他最近過得如何?」楓岫放下筷子,有趣的看著表情迅速轉換,他唯一的知心損友。
「黃龍他剛升遷,反正我明年畢業……順利的話,打算接下來先一起住。」
楓岫靜靜的看著尚風悅,「我為你感到開心,真心的。」
「謝謝你。」尚風悅真誠的回應,索性再補一刀,「而我老是為你感到擔心。」他撇嘴,楓岫大笑,「拜託,我很認真啊,別讓我老是操心,深怕你哪天會被女人毀容。你長得那麼帥,可別白白別浪費掉。」
「我知道。」楓岫再次應允。
午後四點半,教授終於結束拖到下課還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楓岫迅速收拾東西,距離他打工只剩下半個鐘頭,他還得先回去放東西,楓岫臉上閃過一絲焦慮,二話不說便急匆匆的跳上腳踏車。他一路狂踩踏板,遇到綠燈一亮便賣命疾馳。就在他距離住處剩不到二十公尺時,轉角突然閃出半道人影,楓岫重重吃了一驚,直覺反應的將龍頭猛然往旁邊一扭,原本高速駕駛的腳踏車硬生生的轉了四十五度角,車體騰空飛起的瞬間,楓岫整個人也跟著從座位上狠狠摔了出去,他跌落在地上滾了兩圈,忍不住吃痛的低喊出聲。
他的手臂先撞上人行道的石磚,幸虧他早已預料到這次非摔車不可,落地前便放鬆身體,還記得做出防身動作,不過這麼一摔當真痛得要命,幸好沒撞到人,尤其是從影子看起來,好像還是個女的……
「你還好嗎?」行人衝到他旁邊,楓岫打算坐起身,對方的手卻不輕不重的按住他,「別急著起來,說不定有撞到頭。」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又陌生,楓岫好奇極了,他轉過頭,正好與那個人對上眼。粉紅色頭髮,雪白色肌膚,現在又多添了一雙接近紫紅色的瞳孔,是他。
那個麥當勞男孩。
麥當勞男孩。楓岫唇角不自覺地畫出一抹微笑,差點噗哧出聲,疼痛感啊什麼的瞬間都丟到腦後,他對自己有點白癡的取暱稱天分感到好笑。同時也察覺這是他今天下來,第二次不知道話要怎麼說,他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了同等的驚訝,世界這麼大,卻可以在同一天遇到同一個人兩次。楓岫反應靈敏的想,這其中可能有些不對頭的蹊蹺,但如果只是單純的緣分,他開始不想這麼簡單的就放棄了。
「對不起。」對方帶著歉意說。
「不,是我騎太快了。」楓岫說著邊從地上爬起來,他外套穿得夠厚,所以瘀青和破皮應該不嚴重吧,他心想,至少現在穿著衣服什麼都看不出來。
「你確定你沒事?」
「不用介意,我家就在附近。」
對方點點頭,從地上幫他拉起腳踏車,楓岫看著他,下一句話沒經大腦脫口而出。
「而且,我就在那個紅綠燈旁邊──你看得到嗎?就是那個藍色招牌再過去的那間──對,就是那紅色招牌那家,我在那間料理店打工,如果你晚餐沒著落的話,可以來找我。」楓岫說的自然流利,殊不知這不是他慣用的搭訕招數之一,就跟他從沒帶女孩回他的住處一樣。外面的妹可以把,但前提是楓岫從未讓她們知道自己住哪、在哪裡打工。學校這種基本資料蓋不住,但吃飯工具總是要留著的,以免哪天被甩的女孩跑來鬧事就不妙了。
那個麥當勞男孩聽到他的話,表情依舊沒什麼改變,只是嚴肅的臉部線條變得比較柔和。那個青年,好吧,不是什麼男孩,現在楓岫才注意到搞不好他比自己還要年長一些,是因為氣質的關係嗎?雖然臉孔很年輕,五官很漂亮,但細看才發覺他身上有種內斂的氣質。我也可以有這種表情,楓岫想著,只是不想要而已。
「確定沒事?」那個人邊說邊重新道歉,但楓岫笑著向他擺擺手,一直等到對方走遠,楓岫才垮下臉來,一臉痛苦的摸著後腰,「我的媽呀。」楓岫皺起臉,一拐一拐的牽車走回家,「起碼要痛三天吧……好險現在不用再去煩惱女朋友要怎麼辦……哈,」楓岫輕笑,「還好你不在,要不然這麼想鐵定被打得臭頭,是吧,風悅?」
◇
晚上,絡繹不絕的食客上門,楓岫挺起腰桿,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一直到時針指向八點十分,餐廳門被推開,楓岫帶著專業笑容轉過頭,一點也不意外的看見店門口站著一個他等待了大半晚的人。
「歡迎光臨。」店內傳來整齊劃一的迎客聲,那個青年手足無措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歡迎光臨。」楓岫迎向前,俏皮的向他眨眨眼,「你的位子我幫你留下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直覺。」楓岫想都沒想就回答。
對方看著他,突然就笑了起來,小巧的虎牙點綴在整齊的齒列邊角,笑聲出乎意料清脆悅耳,「那就幫我帶位吧。」他說,眸底閃閃發光,一雙深邃的眼睛倒映楓岫的臉,那張看不出是因為暖氣而變紅,還是被食物的熱氣燻紅的臉。
楓岫趁著替他點菜,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向他攀談,等對方喝完兩碗味噌湯,話題當然無可避免的到了基本的身家調查。
「你念什麼?」
楓岫笑了笑,「機械。」
「騙人。」對方反應極快的接道,隨即又道歉,「抱歉。我不是……」
「沒關係。」楓岫笑著打斷他,「是我太習慣出口就先說謊話了。」
那個人眨眨眼,彷彿不知道怎麼接話,他頓了半秒,刻意要忽略楓岫突如其來的坦率,倉促的重啟話題,「……你念文學院?是哲學系?還是經濟?金融?」
「怎麼猜都是文科?」
「你沒有理科的氣質。」對方坦率的說。
楓岫暢懷的笑道,「你可以再猜猜看。」他說,然後在他面前放下一個盤子,上面盛著肥美的鮪魚肚握壽司。「這個,請你。」楓岫說。
「這怎麼好意思?」
「別擔心,不是我請的,是店裡請的。」
「……」
「我說你是我同學。」
「原來如此。那就請你向老闆代為轉達我的謝意。」
「不謝謝我?」
對方又沉默,「開玩笑的,你請慢用。」楓岫笑道,轉身離去前,對方忍不住出聲阻止他。
「等等。」
「怎麼了,還需要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楓岫。」楓岫乾脆的說,雙眼直視那個男人,他沒反問他的名字,只是執拗的盯著他。
「……拂櫻。」
楓岫笑了,精緻的粉橘色唇珠微張,像是咀嚼這個字的發音。拂櫻等著楓岫的下一步,卻什麼也沒等到。楓岫轉身走開,拂櫻意外,而且不習慣話題猝然中止,下一回的菜色依舊豐盛的令人瞠目結舌,但端著盤子送菜的人,卻不再是那個綁著紫色馬尾,穿著可笑的白色圍裙,但笑起來很燦爛、很帥氣,那個他搞不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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