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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永 ‧ 田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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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永 ‧ 田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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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事物,能稱之真實。透析在時空之中,以無盡的姿態,斷裂在四月的花幹中央。
從中,迸裂。初生的春天氣味。剛硬、流艷、停滯、明白。能掀開的破壞。
倒帶、倒帶、倒帶。前進暫停。
闇啞的,是那個聲音嗎是你的影子嗎是他的模樣嗎是他們的回聲──
或是錯覺。
碰。
──一旦戰爭開始,間諜就毫無作用。
從中,迸裂。初生的春天氣味。剛硬、流艷、停滯、明白。能掀開的破壞。
倒帶、倒帶、倒帶。前進暫停。
闇啞的,是那個聲音嗎是你的影子嗎是他的模樣嗎是他們的回聲──
或是錯覺。
碰。
──一旦戰爭開始,間諜就毫無作用。
田崎並不明白神永為何會想跟他做愛。
固然,「想」是一個動機問題,值得探究。第二個,神永「決定」跟他做愛,這是另一個問題,屬於行動層面的心理剖析。最後一個問題,他確實跟神永上床了。並且次數不只一次。在那之後,田崎重新歸納,這些疑問都不再是問題,自然也就不需要答案。
很適合你的邏輯,神永說,慵懶的語調,未知是嘲諷還是稱讚。
未知。這個詞在田崎的腦中成形,一道捉摸不住的煙霧。神永就側躺在旁邊,床小的讓他們之間沒有空隙。田崎一坐起來,神永的腿就勾了上來,像是怕他──還是怕自己掉下去。田崎伸手從隔壁床抓起另一顆枕頭墊在身後,然後點了菸,他吸了一口,再遞給神永。
他們交換抽菸,沒有交換語言。微末般的菸火明暗交疊,像是蟄伏在暗夜裡某種會呼吸的生物。田崎看著神永的食指沾上他腹部的黏液,沿著肚臍和腹肌畫著不明所以的圈圈。街燈的光源距離他們太遠了,於是他和他剩下輪廓,而剪影的中心是一團未知的、無明的漆黑。
「肉體也是一種存在吧。」神永淡淡的說,塗抹的手指沒有停下來,他那閒散的口氣聽上去十分欠揍。田崎不知道這是神永的本性,還是他在本性之上製造的誇飾效果。
「被抓到了嗎。」田崎只這樣回答,沒有繼續評論。神永似乎也不介意這是一個表面上聽起來沒頭沒尾的對話,「你到底在我的肚子上磨蹭什麼?」
「沒有什麼。」神永回答,他俐落的翻過身,雙手握住田崎的腰,接著低下頭,舌頭舔掉已經快要乾掉的精液。
「田崎的,這個。」他說,舔舔嘴唇,輕輕的吻了一下田崎的肌膚,降溫的手掌滑過田崎的鎖骨、胸膛、恥骨,田崎的肌肉本能地顫了一下,「體溫、血液、脈搏。」他最後仰起頭,近的讓彼此的眼睛失去了對焦的能力,神永只是停在那兒等待,有那麼幾分鐘,兩個人什麼都沒做,只是呼吸。呼出了從內臟孕生的熱度,吸進了對方乾淨的氣息。
「……三好會氣我拿走他的枕頭。」田崎低聲說。
神永沒說話,菸還剩一半,他提前把它捻熄,「別抽了。」他罕見的柔聲說。
昭和的雪。田崎躺在文化協會的木床上,手指掐進神永的背。床板的傾軋聲和混亂的喘息聲沒有合拍,像是亂了節奏的獨白。細細的窗櫺上盛了雪,雪落無聲是一場謊言。
那天早上,波多野和神永去見中佐。他們回到食堂的時候,臉色幾乎和一個鐘頭前用餐時相同。率先走進來的神永沒看任何人,他兀自走到角落,然後點菸。田崎和甘利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福本闔上書,而實井定定看著站在門口附近的波多野,那定著的眼神停下來之後,就像是扔了一個地心引力過去。有那麼一瞬間,田崎才發覺自我意識的他們親手孕育了一種情感──是小田切沒有機會知道的。
波多野頓了一會,然後,他把手插進口袋,迎上所有人的視線,「我要去柏林。」他說。
「三好不是在柏林嗎?你們要交接?還是人手不夠?」福本問道。
「不,」波多野說,「不是。」
他沒有說完,似乎也沒必要。尖銳的鈍痛彷彿遠處的雷響,來不及抵達就在半途迷路。
是嗎,田崎心想,在雙手反射性的想要找點什麼之前,他察覺神永不知道什麼時候移動到了他旁邊,從背後握住了他的右手。
「波多野先生是去取代三好先生吧。」實井安靜地說,「出過國的神永先生是另一個人選。」
是吧。田崎閉上眼又張開。沒有轉頭,沒有回握神永幾乎捏斷他的手。
三好死了。波多野兩天後,離開了日本。
神永從倫敦回來的那天,夕陽彷彿打碎的玻璃罐傾倒了一地。神永推開門,並不知道要期待什麼。走廊深處有模糊的人聲,消毒水混著舊建築的味道,他側耳傾聽,水管的滴水聲、細微的暖氣聲,一種倦鳥歸巢的直覺催促他上樓,走進唯一打開的一扇門。
田崎靠在窗台上,逆光的看不出表情。
那一天的田崎,或許注定要和其他日子的田崎不同。神永不曉得他是不是站在窗前,看著他遠遠的走過來;他不曉得田崎在那裡站了多久──或者,等了多久;他不曉得回來會不會看見田崎、或是其他的人;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會回來。
田崎沒有說你回來了,說真的,神永連田崎有沒有認出他都不確定。
「你不認為能再見到我,是吧。」
他突然這麼說,田崎似乎動了一下。灰塵在光線下漂浮、旋轉、像是鸚鵡螺的軌跡。福本擦過的杯子、小田切用過的火柴盒、波多野坐過的椅子、三好拿過的紙牌、實井玩過的籌碼、甘利碰過的菸灰缸,時間流動、人名堆疊、物品累積──
神永戲劇化的放掉手中的行李箱、帽子、因為太熱拿在手上的外套。
他筆直走了過去,像是要縮短最後幾步咫尺天涯的距離。當神永伸手碰觸田崎的臉頰,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他們注視對方了一會。
田崎想說話,而神永吻了他。
◆
梅雨季在五月喧騰了起來。隨著顏色老舊的雲朵和想拉緊外套的風。
雨水是新鮮的。水痕淌過玻璃窗,然後流進屋簷下匯聚的水道。
神永在平房二樓坐了幾個小時,任由煙霧填滿幾疊大小的空間。潮濕的菸草香,有點古怪、有點難以形容。桌面收得整齊,除了筆,和白紙。牆上的亞細亞地圖因為日曬而變色,過期的《早稻田文學》疊在角落,紙張確實有翻過的痕跡,上面還有註記。鎖頭已經生鏽的窗戶半掩著,田崎推開拉門的時候,神永正好按熄了菸。那是田崎菸盒中的最後一根。
「回來了嗎?」
「嗯。」田崎說,放下公事包,取下帽子。
神永毫不掩飾地看他。在注視下,田崎站在鏡子前順手撥了撥被帽沿壓平的前髮,是不是長了一點?神永想著田崎正在想的事情,那張鏡中的臉看起來突然顯得反常的年輕。
神永打了個冷顫,懼意來得快又猝不及防。
「……雨小了,晚餐?」
「很久沒去淺草了。」田崎說。
「現在出發,沒有電車回來。」
「走路回來?」
「走路回來。」
神永一躍而起。撐傘,加入熙攘的人流。對英美宣戰以後,戰況加劇,為了節省電力,地鐵班次已經減了大半。從月台到車班,看不清楚的倦色在人的身上和衣服上大筆一揮抹了過去。車上,神永看著窗,在外套和擠滿人的車廂遮掩下,在田崎的手上打密碼。
你想吃什麼?
玉子丼吧。田崎在掌心回答他。
神永低頭一笑,田崎頓了下來。好久沒看到你笑了,他在神永溫暖的手掌上說。
神永馬上想回些什麼,但彈了彈手指,對話中斷了。他們都知道神永的腦中有幾百種言不其實的回話組合,但他一種也不選擇對田崎用。
神永。
啊?
我喜歡你的笑容。
神永有些意外。是嗎,他這樣說,並不典型式的神永的回答。
不過他的淺笑平靜的留在表情上,直到到站,視線始終停在車門與田崎之間的某個點。
他們已經撤出大東亞文化協會,依舊保持人員活動的錯覺,就像幽靈偶爾會回到生前的屋子徘徊。甘利帶著艾瑪去了美國,福本去了殖民地台灣。剩下的人,神永和田崎的身分,是去年秋天成立的大東亞省的低階職員,住在神田的老舊宿舍;實井偽裝成帝大生,住在上野。
飲食店並排林立,田崎領頭走進其中一間食堂時,神永注意到櫥櫃裡的食材雖然因為配給縮減有所影響,但品質相比其他店家好了許多。
「……田崎。」
「嗯?這間店手藝很好,我在黑市幫他們了一把。」
耳邊一瞬間彷彿聽見波多野的聲音說才能濫用。點餐時,神永跟田崎一樣點了玉子丼。店裡坐了半滿,牆上掛著品項:親子丼二十錢、豬排丼二十錢、玉子丼十五錢。
隔壁桌的人在說銀座的咖啡店如今一杯飲料都比白飯還貴了,實在是令人消費不起呀,有什麼辦法呢現在在打仗,奢侈可是敵人啊。先吃完的神永放下筷子,好像在恍神。那一刻,昭和十二年的霓虹燈光、紙醉金迷,似乎從迷離的紅色燈籠裡迴光返照。
田崎從皮夾拿出一張五十錢的紙鈔,原本在發呆的神永有了動作。
「怎麼了?」田崎問道,神永從他手中將鈔票拿走,有點粗魯的把折痕壓平,紙面上的靖國神社皺皺的躺在桌上,神永笑了起來。
「看,佐久間先生必然引以為豪,可惜他用不到。」
田崎迅速截斷他,「別說了,你醉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好奇的人回頭了。
神永犀利地看了他一眼,田崎用同樣的眼神頂了回去。
「是你變得無聊了,還是變得冷血了?」神永壓低聲音,田崎臉色一變,猛地站起來,抓起鈔票,他付完帳,拿了雨傘轉身就走。
神永在座位上又坐了一會,故意裝作毫不在意旁觀的眼神。
田崎走的時候,他的手錶是七點四分,神永藉著呼吸讀秒,八分一到,沒人阻止他有點踉蹌的離開。田崎顯然是付了兩個人的帳。雨變大了,牆上劇場和電影海報理所當然的斑駁,被更顯眼的其他標語給蓋了過去。神永鑽過巷道,淺草雷門站附近停著幾輛高級車,計程車早因限制石油資源而被禁了好幾年。他走向距離路燈最遠處的第二輛車,打開車門,坐進後座。
「神永先生。」一個聲音從駕駛座傳來。
「實井。」神永說,當作招呼,車上沒有其他人了。神永一上車,實井就發動引擎,往神田的方向緩慢行駛。後座放著一個信封套,流線型的光源從車窗外讓渡,車內只有神永閱讀文件時的翻頁聲。他們停在神田車站附近,實井關了車燈,雨刷一停下來,車頂沖刷的雨聲便變得刺耳。
實井似乎不打算在神永說話之前開口,神永知道他可以等到午夜。
「……結束了嗎。」
「是的。」實井說,「我們併入情報局,下周生效。」
「本名行動?」
「是,作為正式職員。」
「……沙丁魚頭。結果而言。」神永說得很慢,「情報局的工作是確保每個人即使在戰場後方,也都能長成相同的形狀。」
「這個組織本來就是學習蓋世太保,盟國的大日本帝國政府當然得彼此切磋。」
實井的語氣比他還要冷酷,神永臉上的幾乎是微笑,「三好留下來的報告?」
「誰知道。」
「波多野呢?」
「他的情報今後直接遞交陸軍參謀總部。」
「田崎呢?」
「他的職務調動由中佐親自處理。」
神永沒有馬上反應,實井從後照鏡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在咀嚼這句話。
「陸軍尚未公布的南洋徵兵令上,有一個名字是伊澤和男。」神永清楚的說,實井表情沒有變化。
「公器私用做的挺順手的?」
「彼此彼此。」神永說,語氣變得強硬,「他是誰?」
「……曾經作為『伊澤和男』,你很好奇嗎?」
「實井。」神永開口,那個停頓或許曾令兩人畏懼,「田崎當時執行任務的假名是什麼?」
有一陣,空白。綿延而持久,短暫而明白。兩人曾經緊密生活了十九個月,在那段日子裡,神永並不常聽見實井有感情。有其他的東西,像是一杯水裡盤旋的雜質,只在光明處顯現。「別這樣,神永。」他輕聲說。那的確是。
「……我就說嘛,」神永自顧自地笑了,「他實在太年輕了。」
打雷了,透過窗子,雨水已將世界融成了模糊的團塊。
「幫我轉告中佐,」神永最後說,「他的伊澤和男會準時搭上南洋的船。」
他打開車門,把雨傘撐開,關上門前,「神永。」實井叫住他。
從傘簷滑落的傾盆大雨濺進座椅,弄濕了神永的外套,「保重。」他說。
距離兩人分開過了一個小時又十分鐘,神永今晚的會面再不久就會結束。在雨中走了四十分鐘的路,田崎換下濕透的西裝,將它們掛在牆上。他在漆黑的房間換上便服,乾燥、寬鬆的圓領衫貼在脊背,他盤腿坐在稍早之前神永坐過的地方,褲管捲到了小腿處。空無一物的扁平菸盒放在桌上,他的手指來回翻轉著金屬打火機,幾輪來回之後,夾在手上的是一張對折兩次的淡紅色薄紙。整整六年又兩個月,田崎沒有看過自己的本名,從未覺得有什麼影響。
肉體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神永淡淡的、不經意的聲音,烙在那裡。
他一直沒有問神永為什麼沒有去柏林,還有當時他和波多野是如何達成最後的結論。這樣的任務,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拒絕。現在,或許他該問,因為有些問題,可以分成沒有正確答案與來不及問。不過其實,問與不問。
玄關有開門聲,老舊的樓梯陷了下去,陸軍召集令從田崎手上消失。
問與不問。田崎心想,同樣的。他不需要那個答案了。
紙門打開,神永一身狼狽,濕到連褲管都在滴水。「雨好大。」他抱怨,努力想掙脫濕淋淋的外套,趁田崎在櫥櫃裡找毛巾和乾淨的衣物,他在原地一腳踢開長褲。
「過來。」田崎將乾毛巾搭在神永頭上,開始替他擦頭髮。
「謝啦。」神永說,稍微低下頭,讓田崎不用那麼費力。
神永解開背心的釦子,小心不弄濕田崎,而田崎的手順著髮流到了耳後。
「……D機關併入情報局。」
「原來如此。」田崎回答,神永抬起頭,這種回應在這種情境,只有田崎說的出口。「不想服從的我們最後得去強迫別人服從,所以你決定去淋雨。」他作結。
「很幼稚嗎?」
「沒有,」田崎平穩的說,「很像你。」
神永的笑容像是流沙,停在時間的一隅,「在食堂對你很粗魯。抱歉。」
「不,」田崎說,「你是真心的。你確實認為我無聊,而且冷血。」
沒有開燈,田崎的瞳孔黑的深不見底。
「田崎,」神永喃喃說,「你的激烈和憤怒到底藏在哪裡。」
神永襯衫的袖子捲到靠近手肘處,髮根是冰的,那是雨水的溫度,然而裸露的手臂卻散發熱浪般的陣陣熱氣,田崎看著神永,放下毛巾,他伸手撫摸神永的右臂,然後箝住那只臂膀,湊到唇前。他在思考嗎,或許什麼都沒想,在神永出聲之前,田崎的牙齒已經咬了上去,齒痕深深陷入肌理,柔軟的、深陷的記號。他啃咬,沿著脈搏親吻,那是吻,還是掠食。對味道的貪戀,對事物本身的意念,對意念本身的,意念,神永的手指像放上琴鍵一樣的溫柔。
「……田崎。」神永說,「別抱住我,你會濕掉的。」
「無所謂。」田崎說,「等一下就不會穿衣服了。」
他的呼吸是濺上岸的破碎的水花,為了印證他的話,神永粗暴的把田崎往自己的方向拉,手指插進頭髮,舌頭伸進口腔。了結了嗎,沒有,想要了嗎,渴望過於廉價,開始了嗎,一切都還沒結束,沒有結束的開始,沒有邊際的觸發,沒有聲音的語言,沒有疑惑的摸索,沒有分別、沒有、沒有──
汗水交雜。
他們說過幾次話。其中一次,神永同意,今晚做到田崎願意停為止。
停,止,如果曾有那種意思,如果世界上曾有這樣的語詞。
有一次,神永點了菸,他說有人給了他一盒。
有一次,神永說他羨慕三好。
最後一次,神永要求看田崎的臉。
記住了嗎?田崎問他。
他和他的腿交纏在一起,他和他的手纏在一起,他和他的一切都纏在一起。
「你呢?」神永反問他。
伊澤和男,即將出征。
◆
曙光之前,日夜的互會,浮世繪的色調。
深藍色的靛。蛋白色的透明。濃重的橘紅色沉澱在最接近人間的地方。
神永坐在枕邊,短衫之外,他在肩上披著襯衫。
田崎在熟睡,神永悄然無聲的撥弄著他的頭髮。神永睡了三個小時,身體不感覺特別疲累。當初自白劑的訓練,田崎的表現是他們之中最突出的一個,幾乎毫無破綻,只有三好能與之媲美;扣除完全達到另一個境界的實井,他胡說八道的瀟灑程度幾乎讓拷問他的人來不及處理雜亂無章的情報就先白旗投降。在競爭心還十分激烈的階段,他瘋狂思考過田崎到底是怎麼把思緒和想法分層管理,清晰、乾淨、有條不紊。他的手法和三好是不同的。
問題是,怎麼做的,如何去做。
那個叫田崎的男人臉上沒有答案,他很專注,卻總是坐在第二排以後的位置。隱隱然的笑容加深了他白皙的彷彿在發光的沉靜,一度引起神永灼熱的某種情緒,而他不確定要怎麼定義。那個人比他年輕,還是跟他一樣。
無法確認。
田崎唯一的弱項,在睡眠中斷的折磨中,他們都撐完所有關卡,田崎頑固的程度只比他、小田切和波多野略遜一籌,但結束後,他們把他抬到醫護室,他斷斷續續睡了幾天,幾次醒來時嘔吐、昏厥,虛弱到福本拿著熱湯和清淡的食物去陪在他旁邊,而其他人自動接棒,他們沒有刻意安排班表,不過醫護室總會有人在。田崎確切醒來的時候,正好是清晨六點。神永坐在病床旁,闔上萩原朔太郎的詩集。
「田崎?」
田崎眨眨眼,嘴唇動了動,他說了什麼。
「什麼?你需要什麼嗎?」神永靠近床鋪,彷彿是什麼臨終。田崎僵硬的轉過頭,語氣清晰而且禮貌的請神永滾離他的臉遠一點,不過神永知道這不是他原本說的話。
淡淡的鬍渣從嘴唇上方冒了出來,眼睫毛收攏合齊,他的呼吸聲令他安心。
他們有勝負心嗎?想贏過對方嗎?
有。神永乾脆的承認,他們一個個都是極端的好勝主義者。優越感、自負心、不適合生活在集團社會的一匹狼。但同時,也存在著微妙的夥伴關係。有點緊密,有種,著迷的上癮感。
那是怎麼形成的,不是因為訓練,不是課程,而只是因為就只有他們八個人。
田崎究竟有什麼特別的,他和他們其他人一樣。
神永碰了碰他的臉頰,田崎動了,他半睜開眼皮,視線先落在枕頭旁邊的位置,然後是在他上方的神永。
「你沒睡嗎?」田崎沙啞的問,聽上去還很疲倦。
「早安。」神永從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可以以這種方式溫柔,「抱歉。」
「還有一個小時?」田崎確認。
「我會叫你。」
「你不需要。」田崎說,儘管睡意朦朧,「我自己會醒。」神永笑了,他握住田崎沒有收進棉被的右手,田崎沒有拒絕,他們的手指互相錯落,他睡著跟他醒來一樣安靜。
一個小時後,陽光漸進。田崎準時醒來,他和神永各自洗漱、整裝。田崎總是先穿長褲,才穿上衣。慣例,神永在田崎之後出門。
神永在二樓的窗戶,看著田崎走出視線之外,他站了起來。
衣櫃上放著一個蒔繪裝飾的小木盒,三層抽屜裡分別放著撲克牌、不同花色的紙牌、籌碼,都是田崎的魔術道具。神永從底層抽出一把小巧的剪刀,從衣櫃裡拿出一套田崎的西裝。
身高相同,體型相仿。神永面對鏡子,舉起剪刀,稍微比劃了一下瀏海的位置。
他曾經當過伊澤和男,以他自己的詮釋方式。
現在他要成為伊澤和男。如今已經在他腦海深處的模樣。
是時候了。田崎鎖上辦公桌的抽屜,把兩枝鋼筆放進西裝口袋,滿州事務局要求的俄文翻譯文件收在卷宗,交給傳遞員。離開前,他下樓轉進了南洋局,辦公的職員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站在那幅大東亞共榮圈的大幅地圖前,事務員撐在梯子上,正在調整絲線。陽光掠在金屬圖釘上,反射的光線有些刺眼,田崎的視線正好和南方群島平行。
窗外群鳥飛過,影子落在太平洋上,一閃而逝。
他以散步的步伐走到大東亞文化協會那幢建築前,門牌拆卸之後的一種內在的荒蕪感,就像是沒有了招牌的商店。繞到後方,房屋與巷道的那落死角,生鏽的庭園邊門還能使用。蓊鬱的林木在等待夏天,一如堆疊的紅磚在日照下沒有改變。田崎站在樹蔭下脫掉外套,擦了擦汗。
山吹開了,烘托石頭上的青苔。
陰涼的室內瀰漫灰塵的氣味,皮鞋踏過去就有回音,夕陽的前兆緩緩出現在走廊盡頭的那扇窗戶。教室,沒有人;食堂,沒有人;醫護室,沒有人。田崎打開臥室的門,窗簾沒拉,床具還在,空無一人。
他隨手將外套放在床罩上,這個床位是誰的,是甘利還是波多野的。
「你打算什麼都不說就去戰場嗎?」有個聲音說,「『伊澤和男』。」
伊澤和男動了一下,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們從虛偽開始。他們學會名字是跟生命一樣重要的情報。他自認這一生中並不擅長幻想,不覺得那個男人有一天會說出這四個字。
然而,他說了,田崎不認為自己該感到意外。他很少意外。這是因為他總是提前預判了意外的可能發展性,以及推敲了意外的可能發生性,並接受了後果的排列組合。並非意外不是意外。
但是他什麼時候才能停止這種可笑的愚蠢的盲目的自欺欺人,承認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神永。他做得到嗎,他說的出口嗎,他要怎麼去看──
沒有答案。
「抱歉。」他們同時說,神永在他身後某個地方笑了起來,「你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我不會告訴你。」田崎安靜的回答,「那沒有必要。」
「我知道。」神永說,「你不會說。這正是你的方式。我終於懂了。」
他和他之間有一股肅殺的溫柔,田崎知道,這或許是他第一次不敢回頭。
「你不知道怎麼面對我嗎?」神永靜靜的說,「還是,你害怕。」
「害怕什麼?」田崎低聲問。
「害怕跟我道別。」神永說,他往前走,一直走到田崎背後,一股刺鼻的味道沒有防備的傳來,那不是神永平常用的刮鬍水,田崎心臟重重停了一拍,他倏然轉過頭。
神永沐浴在餘暉裡,好看的髮型已經消失無蹤,他穿著軍裝,手上拿著脫下的白手套。
光線使他的臉色蒼白,他很累,很疲倦,那雙褐色眼睛裡卻迴盪著一種堅決,令田崎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憤怒。
還有痛苦。還有。
還有。
「田崎。」神永溫柔的說,「請你別露出這種表情。」
「……你在做什麼?」田崎說,他的聲音咬在牙齒裡。
「你不覺得就是這樣嗎,換上相同的制服,理相同的平頭。誰是誰,根本沒有差別。」神永淡淡的微笑,「對這個國家來說,也不重要。」
神永往前一步,他抱住這個男人。他在發抖。
「吶,田崎。」神永說,「我有個東西想交給你。」
神永輕輕的咬住田崎的嘴唇,然後是一個吻,他說了什麼,只有他們知道。
「請替我保管好他。」
過去,現在,未來。
他和他,互換容器。
◆
兩天後,瀨戶禮二到情報局報到,伊澤和男遠渡南洋。
在情報局,田崎被分發到審核並糾舉報刊雜誌的部門。五個月之後,轉調陸軍省的分部,處理通信相關事務。他機械式的紀錄與收發,就像是曾在D機關接受的無線電訓練從兩星期被延長到了一個月、兩個月、然後是一年。
晚上,他拉起加厚的窗簾,阻絕光線讓美軍的戰鬥機嗅到突襲的蛛絲馬跡。他在房間的角落點起蠟燭,伏在桌前寫信給神永。他寫道,你念帝大時難道是文學部的嗎?所以我才得去看一堆垃圾文宣。幾個月後,神永的回信抵達,你對文學部有什麼偏見,都是你的錯害我得充任醫護官。
神永每次寫信,總有兩封,語氣截然不同:一封標明給妻子,懇請轉交,另一封標明給摯友,祝福安好。收件人都是瀨戶禮二。
田崎第一次收到的時候,笑了,他從善如流,流利的變換筆跡。
他寄給神永零用錢、簡易的物資,還有他們沒對對方說過的思念。
空襲的次數變得頻繁之後,田崎隨身攜帶神永的信件。他將薄薄的信紙小心對折,收在鐵製的菸盒裡。他不抽菸了,反正,也沒有菸。
陸軍中尉伊澤和男在一九四五年五月死去。死亡訊息透過無線電碼一個個音節傳遞,沒有感情,沒有溫度,聽見他的陸軍編號時,田崎打字的手曾經中斷了幾秒,身旁的同僚迅速幫他補上,沒有問他為什麼停下來。沒有問他為什麼流不出淚。誰的父親、兄弟、丈夫、朋友。
瀨戶禮二親手紀錄他的出生、氏名、部隊名稱、死亡日期,放進檔案庫。
他是怎麼死的?在南洋,鬱塞的氣息,燠熱的氣溫,屠宰場的血跡。田崎知道神永是被殺的。他不會玉碎,也不會自決,他們是做不出來的。這輩子不可能,也沒有下輩子。
關於那個男人已經逝去。關於他死時的一切種種也來不及得知。他生前曾經活動的痕跡都會消失。他生前不相信來世,也不相信靈魂。他只留下一樣東西。
確切存活,擁有記憶。
作為瀨戶禮二,田崎在路邊替被炸傷的婦人截肢,幫忙處理空襲後大量的焦屍。他有時候不太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他記得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但他漸漸的忘記一些他想要記得的事,只是專心的做著他能做到的事。他看著煉獄的業火越燒越近,波多野在柏林已經徹底斷訊。
神永。有一天半夜醒來時,田崎明確的想起。神永。神永。
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他的體溫。
警報聲響起。驚慌的哭叫從四面八方傳來,擠壓的奔跑聲,絕望而恐怖。
滿天的砲彈像是星星,照亮了整個夜空,田崎注視眼前難得一見的奇景。
田崎。大正年間出生。職業是諜報員,曾有七位同事。
生前曾作為神永而活。
死時,也以神永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