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決心,下半場的夜安然無夢,一向需要長時間睡眠的挹天癒稀奇的在萬籟俱寂的時間醒了過來。翻個身,寒氣鑽進鼻子,他打了幾個噴嚏,伸手拿起床頭櫃的電子鐘。螢光鐘面清清冷冷,他撫慰完自己之後又睡了三小時,不只他的鬧鐘還沒到準時工作的時候,連冬天的雲與天光都還沒睡醒。
就寢時也不拉上窗簾的習慣,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呢。此刻未滿五點的窗外宛如深夜,路燈很遠,月光看似也捲起層層雲被還在打盹。枝幹盡皆落葉,在他收拾的乾淨的桌面上,倒映的影子彷彿一幅枯山水。
就寢時也不拉上窗簾的習慣,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呢。此刻未滿五點的窗外宛如深夜,路燈很遠,月光看似也捲起層層雲被還在打盹。枝幹盡皆落葉,在他收拾的乾淨的桌面上,倒映的影子彷彿一幅枯山水。
前半夜還在他腦海中栩栩如生浮現的百般畫面,無論是真是夢,都好似是前一輩子的事情──也確實是上輩子的事了。挹天癒雖不怕冷,下床時依舊拿起椅背上的長毛衣披上肩頭,他赤著腳,踩過微冷的木頭地板,靜靜望著對面那幢在睡夢中的樓房。
隔條馬路光明正大窺視鄰居還不會不好意思的,大概只有厚臉皮的和鳳翥。正是知道他喜歡這樣逗弄自己,挹天癒每次總要用眼角餘光確認對面沒人,才會放縱自己駐足窗前,輪到他想像對方正在房子裡的哪一個角落,在做些什麼,又露出了什麼表情。
和鳳翥房間的雪白紗簾沒拉緊,依稀能瞧見陳設在東面的一面書牆,書桌在北面,床鋪則緊靠窗旁。窗框下突起了一團微微鼓起的白色影子,那是和鳳翥正在被窩裡睡得正香吧。
挹天癒心底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好像一腳突然踩進白茫茫的棉花糖。那麼久了,不曉得他屈起雙腿的睡姿有沒有變化。
捫心自問,當時說不去舞會是為了準備大考,只不過有沒有複習課業,真的差那一晚嗎。他與和鳳翥之間,差的又何止是千百個夜。枕頭下還躺著不會說話的白色城堡,他是不是真的欠了和鳳翥一支舞,走到這裡,挹天癒恍然覺得兩人其實早就找到答案,只是沒有人足夠勇敢。
房裡的雪白紗簾動也不動,令挹天癒聯想到過去和鳳翥背對他時,那襲長長的白披風就他本人一樣淒艷冷漠,這畫面中藏著一種幽微又冷酷的刺痛感。挹天癒不禁一把拿起折疊型手機,開機之後直接點開簡訊功能,不假思索就傳了「早安」兩字。
⋯⋯要命,天還沒亮,螢幕上的「已傳送」不留半點餘地,好像在嘲笑他的思慮不周。反正,他記得和鳳翥睡前就算不像他會把手機關機,至少也會調靜音⋯⋯吧。挹天癒猶豫著抬起頭,對街窗下那團白影還真的動了起來,他還來不及去想「是我吵醒他了嗎」,下一秒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驚得他差點鬆手。
「⋯⋯這麼早?真難得。學長睡不著?」
挹天癒瞪著那些字,又小心的抬起眼,和鳳翥沒像恐怖片那樣出現在窗前,看起來是還躲在被窩裡跟他傳訊息。挹天癒坐回床鋪,思索了一會兒,慢慢的打了幾個字。
「吵醒你了,再睡吧。」
和鳳翥的打字速度明顯快他許多,他馬上又丟來一串文字。
「你不告訴我為什麼今天這麼早醒嗎?」
挹天癒微微皺起眉頭,不真的想回覆「沒什麼」或「沒事」,因為他明明心裡有事。但也不打算透過簡訊表達那些他應該當面跟和鳳翥說的話。他停頓太久了,和鳳翥又傳了一封訊息。
「再睡一會兒這句話還給你吧,學長。愛打瞌睡的人是你不是我。」
挹天癒對這句話不予置評,在他看來需要睡眠跟打瞌睡明明就是兩回事,他決定直接切入重點。
「晚上見。」
「當然。」
今晚是他們固定複習課業的日子,挹天癒原想打「晚上我有事想跟你說」,想了想還是作罷。
闔上手機,挹天癒和衣倒到床上。和鳳翥又睡著了嗎,還是跟他一樣清醒。一股隱隱然的興奮感如戰慄的電流竄過神經,這一點都不像他經歷過的任何經驗、任何場景、任何回憶。挹天癒明白,這是「新的」,只會屬於這輩子的他與和鳳翥。
天漸漸透白了,氣溫卻越來越低。既然無法入眠,挹天癒索性起床念書,意念漸定,心思便不亂,他過往在出征前也常常這麼做。
晚睡早起,挹天癒提早吃早餐換制服,套上皮鞋時,邊想會不會遇上對街的兄妹倆。他上學的時間沒有他們那麼固定,他曉得和鳳翥一向會先送妹妹到小學,自己再加快腳步趕往學校。如果碰巧與和鳳翥在半路遇上,挹天癒並不否認,自己喜歡聽和鳳翥在晨光微露的光線下說話,好像忠實的聽眾收聽晨間廣播節目,就算只回應一個「嗯」字,仍能聽見源源不絕的抑揚頓挫。
就跟以前一樣,和鳳翥難道不是個多話的人。挹天癒想得出神,一推開門,就瞧見鄰居和鳳翥站在玄關拿著傘,背後則跟著被圍巾和外套包得密密實實的姤兒。
他們電光火石照會了一眼,挹天癒敏銳的察覺幾個小時前的簡訊帶來了某種連鎖變化,似物理又似化學反應。和鳳翥才和他對上眼,就有些反常的移開目光,才剛走出家門,冰冷的風勢就吹紅了他的臉頰。兩人都穿著黑色毛料制服外套,在對比色的烘托下,和鳳翥堪比在落雪中過早張開花苞的一蕊白花。
挹天癒強自鎮定的向和鳳翥點了點頭,朝著向他說早安的姤兒揮揮手,就頭也不回的朝學校衝刺,結果到校時間比平常還早了十五分鐘。挹天癒用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深深舒了口氣。
和鳳翥從來就不是會輕易流露感情的人,絕對不是。挹天癒拉開椅子卻忘記要坐下,手上還提著書包,腦中卻在回味和鳳翥別開臉時,那特別清麗的側臉。他幾乎要承認自己眼下的情況叫做失態,書包裡的手機就夾在課本間震動起來。
「學長走那麼快幹嘛,尿急?」
挹天癒表情一臭,剛才在寒風中臉紅的可不是他。分明還覺得還有點可愛的現在一點都不可愛,他鍵盤戳得比往常用力,速度奇快的回傳「我才沒有」就關了機。
憑良心講,挹天癒覺得自己一整天下來還不算分心的太離譜──他本來就是被公認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型的人物──這到底是誰在國文課上舉的例子,荒禘還在全班的哄堂大笑聲中笑得特別陰險。挹天癒想,要是和鳳翥在他懷裡,他連「坐懷不亂」的由來都能拋諸腦後。
一放學,挹天癒沒多逗留,三兩步就趕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沖了一個冷水澡──為的是清醒他發燙的腦袋。距離他跟和鳳翥約好的時間只剩下半小時,濕漉漉的髮絲已經半乾,他從衣櫃拿出一件質地細緻的藍色襯衫──是他所有衣服裡面最正式的。這樣會太慎重嗎,應該不會吧。他扣上釦子,明脈原皇笑過祇脈戰神過分華麗的裝扮,日正當中,兩軍交戰,怕是連敵軍都不敢直視那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金飾戰甲。
他邊說邊笑,挹天癒心底卻曉得,原皇那雙魅惑的眸色,從頭至尾清晰的倒映猂族戰神的容貌。
挹天癒莞爾,唇瓣微微勾動,在他的臉部肌肉上起了少見的漣漪。在全身鏡前確認自己打點妥當,挹天癒從枕頭下拿出那只城堡模型,這才發現被他留在書桌上的手機一閃一閃。知道他的手機號碼的人少之又少,這個時間尤其不會有人找他。挹天癒心中起疑,一打開卻見和鳳翥的訊息彈了出來。
「抱歉,明天晚上再跟你見面。」
挹天癒想往下按,可是訊息就只有這樣。沒頭沒尾,沒寫理由,和鳳翥第一次失約的那麼突然,發生了什麼急事嗎。挹天癒感覺腎上腺素一下子衝進血管,他匆匆看了一眼窗外,和鳳翥的房間一片漆黑,一樓客廳亮著溫暖的燈光,看不出他在不在家。挹天癒腳步一轉就衝下樓,手機沒拿,外套也沒穿,跨越馬路按了門鈴。分辨出走向玄關應門的腳步聲格外輕盈,他一顆心都懸了起來,門才開就搶先開口。
「姤兒,」挹天癒說得又急又快,「和鳳......妳哥哥在嗎?」
姤兒臉上滿是驚訝,「哥哥打電話說臨時有約,晚餐不回家吃,我還以為他是跟你出去了呢!」
「跟我出去......?」挹天癒說,但聽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語,「......能讓我進去一下嗎?」
「當然。」姤兒向後退開,挹天癒脫了鞋,直接走向兩人念書的大書房,他開了燈,在心裡吸了口氣,才看向白色騎士模型所在的角落。好幾個禮拜以來都在原位鎮守那片綠意的騎士,如今不翼而飛。挹天癒驚愕的走上前,櫃子上只剩下和鳳翥與姤兒共同照料的花花草草,他不死心的蹲下來查看地板,但什麼都沒發現。
上禮拜他來的時候都還在的,挹天癒腦子嗡嗡作響,這其間發生了什麼讓和鳳翥改變心意的事情嗎?他決定要和其他人去舞會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為什麼沒有跟他說呢?
挹天癒思緒混亂的走下樓,他模樣看起來一定很混亂,因為姤兒臉上掛著的可不是普通的憂心。他搖搖頭,表示沒事,雖打算開口安慰她,但腦子和嘴巴怎樣也對不起來。姤兒跟著他,在他默不作聲穿鞋時,才緩緩開口。
「天癒,你要去找哥哥嗎?」
「......什麼?」挹天癒回頭,看著姤兒異常平靜的臉龐,「我該去找他嗎?」
「你難道不應該嗎?」姤兒反問,臉上浮起一絲笑容,「穿上這個吧,你會凍僵的。」
「謝謝。」挹天癒低聲道謝,接過姤兒遞給他的保暖衣物。他俐落的穿上之後踏進門外冷冽的空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去哪裡。
才幾秒鐘,冷風就凍得他開始頭暈,挹天癒隱隱約約記起氣象預報曾說晚上會下雪。挹天癒站在原地面對低垂的夜色,鼻間卻覺得好像嗅著一抹沒被吹散的、千年不變的香氣,幽幽淡淡,杳杳茫茫,他深深吸了兩口,才發現香氣從自己身上傳來。挹天癒低頭一看,姤兒給他的是和鳳翥的舊風衣。挹天癒心頭湧上一陣說不出口的感激,跟著令人魂牽夢縈的氣息,閉上眼睛。
這個時機點,如果往事重演,他或許知道要去哪裡找和鳳翥。挹天癒睜開眼,順著直覺,邊跑邊走了將近半小時,一路到了與隔壁鎮的交界處。這附近沒有太多住宅,卻是經營有成的商業鬧區。再兩條街過去,就是隔壁鎮的高中。時間逼近七點,街上已經穿著制服嘻嘻鬧鬧的學生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下班人潮或攜家帶眷的家庭。
他曾在校際運動比賽看到獲獎選手的名字,便想這絕不是同名同姓。闕風策如今是高二的體保生,小他一歲,但只比和鳳翥大一歲。這個年齡差令他莫名的有些不快,是嫉妒嗎?嫉妒他離和鳳翥近一些嗎?可是,和鳳翥怎麼可能成為誰的掌中物。
他跟這個區域並不熟,只是憑著搭車經過的印象轉向巷弄,遠離炫目的高級櫥窗。闕風策跟和鳳翥會在哪裡呢。當年猂族在地宇為了生存激戰,殊界不過是猂族其中一個對手。在他看來,原皇與闕風策的關係並不壞,不同於他與闕風策的交情建立在武學上的切磋,還有闕風策對他長年的執著。原皇理事明快,兩境別無戰事之際,闕風策與原皇的往來或許還比較沒有負擔。
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命運註定,挹天癒正打算沿街查看咖啡廳,走不到兩步就看見和鳳翥跟闕風策在距離他大概三十公尺外的露天咖啡座。這麼冷的天,敢情隨時都會下起雪來,到底是誰提議要坐在外面,挹天癒還來不及氣憤闕風策不懂體貼細心,不曉得聊了多久的兩人顯然談到緊要關頭,闕風策如同前世一樣不苟言笑,他說了什麼,和鳳翥一瞬露出了一種表情,彷彿明脈原皇當年的驚訝複製在一張年輕的臉上,令挹天癒倒吸一口氣。他想挪動腳,卻寸步難移。
和鳳翥靜了半晌,一定答了些什麼,因為闕風策表情肅穆的點了點頭,兩人便各自從座位上起身。在和鳳翥準備背上書包的時候,闕風策突然變換動作,俯身親了親和鳳翥的臉頰。個頭稍矮的和鳳翥揚起頭,他的笑那麼好看,挹天癒因此確定闕風策有那麼幾秒跟他一樣都別不開眼。
這是什麼情況?挹天癒痛心疾首的想,果然還是讓闕風策揍他一拳或讓他上前揍人比較實在。他這輩子都還沒碰過和鳳翥,好歹明脈原皇那時候已經是他的人了──想到這裡,一陣莫大的空虛感湧上心頭,凍結他的呼吸。他不僅連那支舞都挽救不了,連和鳳翥的人都得不到了嗎。
細細的雪花靜悄悄的飄落,和風翥從戶外咖啡座走回店裡,看不出是去結帳或是洗手間,一旁闕風策將杯盤拿到回收區,接著精準無比的轉身,剎那間就找到了挹天癒。
挹天癒心中一凜,沒想到兩人此世的再會竟是這樣的情境。對望的那幾秒裡,時間彷彿停滯又回溯。闕風策流露出一絲不解,背身返回店裡。那是什麼意思,挹天癒想追上前,只是兩人結伴的身影一出了店門,轉眼就消失在街角。
不一樣的夜晚,相同的雪。雪水慢慢滲進他的四肢百骸,挹天癒轉身跑進深黑色的夜裡,也跑進越來越深的雪。他跌跌撞撞,不辨方向。他跑了很久,直到差點一頭撞上黑暗中的公園圍籬。他停下腳步,發現自己已經脫離鬧區。住家寥寥數間,街上幾乎不見人影,電車轟隆而過,路燈分來光芒,稀稀疏疏的幾棵茂密大樹藏在陰影中,落葉逐漸淹沒在雪裡。
挹天癒劇烈的喘氣,冰冷的空氣狠狠切開肺部,他痛苦的蹲在地上,和鳳翥風衣上的氣味幾乎聞不見了。身後由遠而近,傳來穩健而熟悉的腳步聲,挹天癒警覺頓起,他站起身,卻見荒禘手上拿著兩瓶熱飲朝他走來。
「玄魁。」
「......你怎麼會在這裡?」
「姤兒傳訊給我。」
挹天癒聽而不聞,荒禘的話過了好久才傳進他麻木的腦袋。姤兒是怎麼猜到跟和鳳翥見面的人是闕風策?難道原皇跟她提過當年在邊境發生的事情嗎。真是如此,曾是猂界守的荒禘此刻出現,排山倒海似的帶來一陣又一陣的痛苦,彷彿撕裂般的疼痛從心口湧上,壓得挹天癒差點喘不過氣。姤后生前曾私下鼓勵過他追求原皇,因為她了解自己哥哥對戰神的傾慕已經到了所有責任都無法壓抑的程度。
「你沒事吧?」
「嗯。」
想必荒禘對剛才發生的事瞭若指掌,否則不可能有辦法循線找到他。猂界守荒禘之於明脈原皇的意義,無論是他,甚至是姤后,都因為過於了解,而不願介入。他與原皇之間的感情,無可避免地成為兩人終身無法迴避的抉擇。他跟原皇之間不曾許下承諾,沒有可能。而挹天癒與和鳳翥,是各自的目的與盼望都沒有達成的犧牲品。
失落、挫敗,還有揮之不去的難堪令挹天癒別開眼,他不想在這個時候看到荒禘。
「你和原皇——」
荒禘還沒說完,挹天癒就打斷他,「我們沒有。」
「是嗎?不過原皇──」
「我們沒有。」挹天癒又說了一次。他說的沒有,指的到底是什麼,這個回答不僅欠缺具體指稱,我們這個詞更是他單方面的概括。挹天癒轉開頭,不想看那張年輕臉上的老謀深算。
荒禘瞇起眼,冷冷盯著挹天癒。
「你忍不住想責怪禘,對吧,戰神。」
挹天癒感覺年輕力壯的怒火衝上腦袋,他很清楚這股氣不只是針對荒禘,還有他自己。他二話不說就往荒禘臉上揍了一拳。荒禘立刻躲開,拳頭擦過臉頰,尾勁仍震得荒禘倒退數步。挨了一下,荒禘表情驟變,挹天癒隱約聽他咬牙唸了一句玄魁,指節打進肉裡的觸感非常真切,瞬間引爆兩人沉睡的好戰本能。荒禘將飲料丟開,一記兇猛的沉擊眨眼間就迎面襲來,挹天癒只擋下一半,嘴角瞬間濺血。
挹天癒脫下外套,拿到一旁的板凳上暫放,看得出情緒在失控邊緣但還有幾分理智。荒禘揚起充滿野性的笑容,不客氣的甩掉身上的圍巾和夾克,挹天癒還沒站定,荒楴的下一拳已經近在眼前。
攻擊拳拳到肉,記憶裡的交手從血管和骨頭裡火辣辣的復甦,冷冽的風沒有減緩這場漸趨激烈的鬥毆,情緒彷彿在狂風大作裡繃緊的戰旗。挹天癒速度極快的發動攻擊,攻向印象中荒禘較弱的下盤。荒禘有備而來,用沉重的回擊拖慢挹天癒的防守。
他們不過是青少年,雖有精力但氣力難繼,兩人在草皮上互相扭打了好一陣就漸漸力有未逮,不一會兒就分隔兩端開始喘氣。挹天癒往前作勢攻擊,卻突然收手,荒禘收勢不及,就著衝力俐落的滾了一圈。挹天癒朝著黑夜深深吸了口氣,才走上前拉起荒禘。
誰也沒說話,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荒禘搥了挹天癒的肩膀一拳,撿起滾遠的飲料,把它丟到挹天癒手上。原本熱騰騰的飲料被雪弄涼,凝結在瓶身的水滴在手上融化,沖淡了指縫間還在發燙的血漬。挹天癒看了一眼傷口,冷靜下來,身上無一不傳來程度不等的痠痛和刺痛感,他們可真是毫不留情。走回板凳邊,他什麼都沒帶,只好先把血擦在長褲上,再小心的穿回風衣。一旁的荒禘自顧自的坐下,啪的一聲拉開瓶蓋,挹天癒坐在旁邊,一喝卻差點嗆到,荒禘買給他的是熱可可。
「為什麼我的是巧克力?」
「你看起來很需要糖分。」
是玩笑嗎,看起來不像。挹天癒看荒禘一臉淡定,還以為他喝的是咖啡,仔細一看是水蜜桃口味的低酒精飲料。挹天癒眉毛全皺在一塊,但沒表示意見。荒禘比他早過生日,合法喝酒不成問題。反正,他也沒見過荒禘醉過。好久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兩人年少時就學出征的兵士互相灌了對方十來罈酒,直到雙雙不支倒地。他和荒禘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討論一些他已經有些忘記細節的愚蠢問題。夜露沾濕了髮梢,荒禘的舌頭開始不太靈光,玄魁敇天則是越來越難抵擋沉重的眼皮,聊到最後誰都沒再說話。他們都誤以為對方睡著了嗎,有可能,因為當荒禘再開口的時候,他還是聽得很清楚。
你要競爭猂界守嗎?
不會。
為什麼?
玄魁敇天望著夜空,夜幕很深,深得好像伸出手就能碰到天際的邊角,他想了許久。
「我不適合,而我想,你或許比我合適吧。」
荒禘沒有回答。在那之後他們還一起喝過很多次酒,只不過等著他們的最後一次已經不堪回首。挹天癒想著,幸而荒禘今晚請他喝的不是酒,巧克力甜的出奇的後勁出乎意料穩定了他的腦袋和血糖,他開始能冷靜思考。今非昔比的絕不只是他跟荒禘,還有和鳳翥。
「玄魁,你想多了。」荒禘滿口都是水蜜桃味道,讓他的笑容看起來都帶著粉紅泡泡,只不過臉上還有被他揍過的新傷,看上去頗為狼狽,「你可沒輸過。」
他會輸給闕風策嗎?如果闕風策的出現如果不是偶然,和鳳翥必然有所準備。挹天癒搖晃鐵罐,將沉澱杯底的巧克力粉攪拌均勻,把剩下的飲料一乾而盡。是時候該回去了,他原先想對和鳳翥說的話──無論結果是什麼,他都想告訴他。
這邊的挹天癒收拾好一度掀起滔天巨浪的心情,另外一頭,和鳳翥跟闕風策離開咖啡廳的時候,落雪陣陣,闕風策張開了傘,一路送他到地鐵站,說了再見便瀟灑離去。
和鳳翥穿越地下道,從馬路另一側的出口出來,遙遙看著闕風策融入人群,再難辨識。他不急著回去,口袋裡的手機沒有動靜,姤兒沒再聯絡,而禘君此時怕是在陪姤兒吧──算來算去只有他獨自一人,和鳳翥拉緊身上禦風的厚外套,迎著風雪前行。
稍早他走出校門,一個跟挹天癒身高不相上下的高中生已在圍牆邊等他,飄逸的金髮仍那樣醒目。他心底有數。在挹天癒遲遲沒有動作之後,和鳳翥便隱約預感前塵往事似會如塵暴席捲,令他不禁有些心慌,也有點焦急。
現在是用餐時間,喝了一杯飲料的和鳳翥還不算太餓,他信步閒晃,還是學生的自己,平時生活作息嚴謹,使得這種隨興十分接近叛逆。在明脈宮中長大,他記得族中長老曾那麼說過,明脈的繼承人生了一對彷彿燦爛金星的眸子,祇脈那個男孩眼底藏著靜謐,是如水月華。
後來他的目光歛成兩種極端,他了解分寸。
和鳳翥先去了一趟當地的舊書店,店裡暖氣不夠強,他一邊搓手,一邊蹲在泛黃的舊書堆和幾箱還沒有整理過的古老地籍資料之中翻找。他花了一點時間,一站起來還有些頭暈。他將三冊舊書和好一些捲好的舊地圖小心放進隨身的袋子,熱量已經差不多消耗殆盡,他是真有點餓了。和鳳翥駐足在附近一間義大利餐館前面,門面砌著裝飾性的紅磚,他看了看展示菜單,價格還不算太貴,他斟酌著花費,想起最近才在周末撿了看起來很餓想約他去吃午餐又不知去哪好的挹天癒。
和鳳翥沒想太多,直接領著挹天癒去了他和姤兒喜歡的義大利麵店,坐下來隨即注意到挹天癒不想吃海鮮。他面色那樣凝重,好像手上的東西不是菜單而是法院判決書。和鳳翥於是湊近桌面,委屈的說:「你不想吃這個的話,那我想去轉角吃生魚片」,果然被狠狠瞪了一眼。挹天癒最後總算是在他的暗示下,在菜單邊角找到了海鮮以外的餐點,草草選了紅酒燉牛肉。
和鳳翥擅自替挹天癒改成貝殼麵,在他看起來憋不住好奇想提問的時候,和鳳翥邊技巧精湛的捲起麵條,邊理直氣壯得回:「看你咬貝殼挺可愛的」。可惜挹天癒太少表情變化,實在不容易看得出有沒有臉紅。
和鳳翥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雪漸漸停了,他用叉子一口氣串了兩個米色的貝殼塞進嘴裡,唇邊仍有笑意。這間餐館的牛肉燉得入口即化,他倒是下次想找挹天癒來吃吃看。
「你在想他,對不對?」
和鳳翥一震,轉頭張望,他的座位旁邊並沒有其他客人。和鳳翥放下餐具,剛才闕風策就是這樣直截了當的問他,他的聲音恍在耳邊。他只問,玄魁邀你了嗎?
他難掩震驚,甚至於,不知道該不該先驚嘆對方竟然在殊猂長年惡戰之下還記得這樣無心插柳的一場插曲。也因為保持沉默,闕風策似乎知道了答案。
「如果是前世的責任,今生我仍會完成與你共舞的承諾。」
和鳳翥啞口無言,沒有預想到闕風策會這樣說。上輩子發生的事是這輩子的地圖嗎?他們是否該按圖索驥,如果挹天癒沒有邀請他,如果他答應了闕風策,這場看似沒有任何連結性的小小舞會,就會改變他們三個人接下來的命運嗎?
邊境一直都冷的刺骨。在篝火熊熊燃燒的那個夜晚,原皇仍然記得自己滴酒未沾,祇脈玄魁則喝得比往常還兇。他的體溫一向偏高,但他沒有胃口,也吃不下什麼。他忠心耿耿的隨從不只一次遞來憂心護主的目光。見他坐立難安,原皇才喚他給自己在營帳裡放一些便於入口的小食。那個明脈孩子機靈的去張羅了,原皇若無其事地將凍白的手指掩進衣袖,就算再坐上一個時辰,他一身華麗的裝扮也不會偏了方寸。
當時的他是不可能主動跟祇脈玄魁示好的,和鳳翥緊緊閉上眼睛,他沒有立場,也沒有本錢輕易打破四脈如履薄冰的平衡。闕風策的邀約的確出乎意料,兩軍既然休兵,有現成的外交手段,他又何樂不為。不過如今—--
不過如今。和鳳翥陷入長考,眼前情勢不再那麼複雜,他做決定的時候,究竟該為誰而做。
用完晚餐,和鳳翥搭上地鐵,這才打開手機,收件匣裡最新的一封訊息還停在挹天癒早上脾氣很差的「我才沒有」。才沒有──什麼?尿急嗎?聽起來好像不是在講尿急的事情。和鳳翥微微一笑,挹天癒在過了好幾周之後突然在大清晨發簡訊給他的行徑,代表他或許打算要做些什麼。你想做什麼呢?和鳳翥下了車,小心翼翼走在結冰的人行道上,打開家門之前,他先回頭看了一眼挹天癒房間那扇漆黑的窗戶,你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不早點做呢。
和鳳翥打開門鎖,脫下靴子和厚重的外套,把書包和買來的東西暫時放在餐桌上。姤兒泡了花草茶,整個客廳都是那令人安心的藥草香氣。和鳳翥深深舒了一口氣,才發現荒禘並不在。
「哥哥。」
「禘君沒陪妳嗎?」
姤兒搖搖頭,和鳳翥立刻知道事情有了其他發展──明脈人的誠實也是一種伎倆。姤兒也不隱藏,索性問道,「哥哥沒遇到他們嗎?」
「誰?」
姤兒沒再說話,可能性在和鳳翥腦中一閃而過,身後的門鈴隨即響起,和鳳翥看了一眼故作平靜的姤兒,他走向門口,殊不知門一打開就和兩個傷兵正面對上。
掛彩的荒禘和挹天癒站在那裡,玄關的燈毫無修飾效果,蒼白的日光燈下,兩人簡直不堪入目。雖然大半傷勢被冬衣遮擋,但兩人下半身沾著汙泥,上衣各有凌亂的血跡,臉上的瘀傷紅腫也正在成形。姤兒一看他倆就發出驚呼,顯然沒預料到這副慘況,她稍稍抓住哥哥的衣角,但沒有退縮。
和鳳翥幾不可察的細挪腳步,讓姤兒靠著他。那雙銳利的眸子直勾勾的掃過兩人,帶著少見的慍怒,不滿他們嚇著年幼的妹妹。別說挹天癒,連荒禘一下子都說不出話,兩個高大的青少年臉上湧起愧色,現場的氣氛凝固可比當年軍機會議討論原皇是否該以女裝潛入敵營混淆視聽,更不亞於一旁的玄魁在沉默許久之後猛地起身說既然要扮女裝還是由他去。
四個人四雙眼睛,四種心思奔馳著,姤兒首先打破僵局,她踮起腳尖心疼的摸了摸荒禘受傷的臉龐,但下一秒卻轉向挹天癒。
「天癒,抱歉。」
挹天癒趕緊搖頭,再次體認姤兒的敏銳。而和鳳翥話接得更快,「小妹,妳幹嘛跟他道歉?」
姤兒白了一眼親哥哥,和鳳翥眉毛挑得都要消失在瀏海裡,荒禘趕緊笑了一聲,「這點小傷,禘跟玄魁難道經不起打嗎?」
挹天癒把眼神移往旁邊,姤兒噗哧一笑,她一笑,荒禘就跟著笑了,只有和鳳翥依舊是那張喜怒莫辨的臉。姤兒邊笑邊往身旁偷看了一眼。現在的和鳳翥十六歲,距離他當年成為明脈原皇的年紀已經相去不遠。她的哥哥不管是迫於現實還是自己下了決定,就沒享受過年少輕狂。她使了個眼色,荒禘會意,被留下的和鳳翥跟挹天癒好像兩座雕像。和鳳翥這才仔細的看起挹天癒,他的舊風衣穿在他身上還算合身,而且似乎沒有任何損傷,只是裡面的藍色襯衫掉了最上面的幾顆扣子,不難想像他跟荒禘一度扭打得十分激烈。和鳳翥臉上不為所動,心裡卻掩不住的波濤洶湧。
「說吧,吾禘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挹天癒低聲回答,他們還真的沒說什麼。過了好幾秒,挹天癒才像是憋不住似的又追加一句,「你別這樣叫他。」
和鳳翥沒說話,過了一會才伸手扳過挹天癒的臉端詳。他的臉頰和嘴唇腫了起來,嘴角還有乾涸的血跡,被擊中的皮膚邊緣如蛛網散過淡淡血絲,想來很快就會變成一大片瘀青。他又執起挹天癒的雙手檢視,指節破皮,手掌上還有滑倒時壓到石地的擦傷。
和鳳翥輕輕嘆了口氣,「有這麼多地方可以打,你們打臉上的習性是改不掉嗎?」
被吐槽的人臉很臭,什麼習性,就沒有別的說法嗎。挹天癒想扭開頭,卻沒想到和鳳翥的手指長得纖細修長,卻已經極為有力。挹天癒皺起眉頭,正想開口,卻見和鳳翥神態有些細微的變化,矮了幾公分的他稍稍踮起腳,兩人四目相對。挹天癒正想這雙眼睛跟猛禽一樣,善於捕捉他鎖定的獵物。就在此時,和鳳翥重心不穩似的往前一倒,挹天癒出於直覺扶住他的剎那,和鳳翥跌進他的懷抱,放任自己的唇瓣撞上挹天癒的嘴唇。
挹天癒震驚的往後退了一步,兩個人的嘴唇倏然分離,卻仍在幾公分之間逡巡。他與他的呼氣熱得要把彼此燙傷。和鳳翥沒有追上來,而是停在原地。他的瞳色完好繼承了前世的因緣,深邃的濃綠框住了赤紅的金黃色光澤,一瞬間都映進了挹天癒的眼。和鳳翥眸中彷彿長年擁著一簇明火,讓他想起原皇在白花白樹一片雪白世界下,穿著一襲緊身白衣,彷彿燃燒的冰雪。
挹天癒恍然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親吻是什麼時候,是和鳳翥完全喪失生氣失去溫度的染血唇瓣。而現在,他的唇溫暖、有彈性、充滿生命力,挹天癒艱難的找回聲音。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親你?」
和鳳翥答得極快,挹天癒眨眨眼,「你......」
你為什麼剛才跟別的男人碰面,現在又要親我,你為什麼不提前跟我說,你知道闕風策可能會在宿命流轉中前來找你。挹天癒曉得他有很多問題,問題多得要從他胸腔驚慌的流瀉,但直覺告訴他,這些疑問在現在可能一點都不重要。他在激盪的腦海中拼命尋找文字,「為什麼?」
「你覺得呢?好友。」
挹天癒吞了口水,和鳳翥這輩子還沒這樣叫過他。這聲好友,讓他將眼前的少年,與那個成熟男人相互疊影。挹天癒落入了萬花筒的迷離幻境,一時無法分辨。他於是慎重問道。
「你喜歡我嗎,和鳳翥。」
「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愛過我嗎,挹天癒。」
愛這個字從一個少年口中說出,彷彿天方夜譚有了一千零二夜,一個字的重量讓他們瞬間都喘不過氣。和鳳翥是想複雜化問題,還是想單純化答案,挹天癒思索著。
「你真是傻。」他突然說。
能讓和鳳翥訝異的機會並不多,他這樣說,不僅僅是讓他驚訝而已,還激怒了他。
和鳳翥轉過身去,顯然真心動了火。那單薄的背影一再出現在他的生命裡,和鳳翥從以前就比自己纖瘦。或許他不滿的是這句話流露的年齡差距,或許不滿的是被說傻──因為不管是明脈原皇還是和鳳翥,他的聰穎就跟驕傲一樣,都是一體兩面。現在的他不過就是一個孩子,自己難道不也是一個孩子嗎。挹天癒想將和鳳翥拉回來,卻換得對方用力掙扎,挹天癒抓住機會,反扣住他那還是青少年的手腕,藉著身高優勢把他緊擁入懷,一找到那抿得死緊的嘴唇,他低下頭就開始熱烈的吻他。
他吻他,吻他的不悅,吻他的措手不及,吻他背負的悲涼,也吻他這一世的懵懂純然。他想吻的,還有明脈原皇與和鳳翥在滾滾塵世的沉痛,以及眼前的這一個和鳳翥。
只屬於他一個人的青澀,他將那些全都吻了進去。
他的吻笨拙,而且原始,更令人容易聯想到,那是他潛藏在本能裡的狂性,從不因時代而消失。挹天癒感覺和鳳翥環上他的頸子,把身體緊緊貼著他。他才試著想張開嘴,和鳳翥就把舌頭伸了進去,在彼此的口腔撞成一團。和鳳翥低低的在笑,這個吻不得章法,他們幾乎像是在咬對方。不過沒有關係,挹天癒跟和鳳翥都曉得,今生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練習。挹天癒鬆開嘴唇,他們抵著額頭深深的嘆息,他想說的,不只是邀請他去舞會而已,也不只是一起跳一隻欠了好久的舞,他當年就沒有任何機會跟他說過那句話,他真正想說的是—--
「跟我交往,和鳳翥。」
他狂野的宣示,和鳳翥笑得那麼燦爛,他真正笑起來的模樣,與不笑間的差別那麼明顯,透著目眩神迷的光。挹天癒輕輕的將手指滑向他細緻的後頸,如果他沒記錯,這裡不只是和鳳翥的敏感帶而已。他的指腹才碰到那裡,和鳳翥就縮了一下,他低嚀一聲,嘴唇微微發抖,眉眼飛紅,舒服的心神蕩漾。挹天癒癡癡望著他,他的血渡到了和鳳翥的唇角,那個模樣讓他血脈賁張的腦袋陡然一驚,他著急的從風衣裡面拉出自己的襯衫衣袖,和鳳翥卻先用自己的手背擦掉了血。兩人模樣凌亂,挹天癒開口就說。
「去我家吧。」
和鳳翥看著他──更正確的說,是打量著他,這個場景似乎似曾相識,挹天癒才驚覺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多麼容易讓人誤解,他趕緊補了一句。
「我不是那個意思。」
和鳳翥臉上紅潮未退,眼下更是笑得很壞,他靠近挹天癒的耳朵,滾燙的氣息全都拂在他的臉上,他故意把字咬得又輕又慢,「......你就算有那個意思也無所謂呀。」
挹天癒伸手遮住和鳳翥的嘴巴,不讓他繼續說出什麼跨越界線的話。和鳳翥笑出了聲,攬住挹天癒的手臂,「走吧,好友,我替你上藥。」
和鳳翥這樣介於戲謔與認真之間的口吻,像極了以前的他。他到底是誰呢,黑髮白衣衫,就會是他深愛的那個人嗎。
「......你不叫我學長了?」
「看你比較喜歡哪一個吧。」和鳳翥頗帶玩味的看了他一眼,這是在挑戰他了,挹天癒沒想過這個問題,更沒想到和鳳翥會有這招。摸著良心,和鳳翥甜甜的叫他學長的時候,那比較屬於他這一輩子的挑逗,跟成熟的「好友」屬於不同的風情。他低頭摸索鑰匙,知道現在浮上頸子的熱氣跟剛才接吻一點關係也沒有。反正他不說話,和鳳翥也習慣他不馬上回答。
兩人雙雙踏進家門,和鳳翥是第一次進來,他臉上有著融合好奇的半分震驚與半分平靜,好像在找尋線索。和鳳翥隨口說傷患要先洗澡消毒,將他趕進浴室。挹天癒便放他待在臥房,很有把握他不會放過任何機會探究,反正他沒放任何不可見人的東西──更沒有密室。不過等他出來,和鳳翥並未如預想,而是站在他的書桌前若有所思,挹天癒原以為他從這頭在看自己對街的房間,往前一步才發現和鳳翥的手輕輕摩娑著他遺忘在書桌上的白色城堡。
「我拒絕他了。」和鳳翥安靜的說,沒有回頭,「那時候我會答應,是為了猂族。」
挹天癒極輕的動了動,眼神專注,沒有打斷他。
「如果我可以為了自己決定,」和鳳翥說著,他從口袋拿出那枚白色騎士,就放在城堡的旁邊,他稍微側過身,臉上的堅決並不像一個孩子,「挹天癒,你要當我的騎士嗎?」
挹天癒久久凝視著他,「你一直都是我的城堡,你明白嗎?」
和鳳翥臉上慢慢漾開一抹笑意,那是與他的年紀並不相襯的滄桑笑容。「闕風策說,他以後會繼續軍旅生涯。」和鳳翥慢慢說,「你會嗎?」
「你明知道我的選擇。」
和鳳翥露出會心的神情,挹天癒催促他,「那你呢?」
那個男孩終於走上前,牽起挹天癒的雙手。傷口洗淨,這雙手負傷累累。他曾經打了一場又一場的仗,那些打不完的仗。每次回來,原皇都會親吻他疲倦的眉毛,然後是疲倦的手,最後才是疲倦的嘴唇。和鳳翥將挹天癒的手牢牢放在自己腰上,兩人雙手交握,彷彿他們隨時都可以起舞。
和鳳翥笑了,連同挹天癒今晚所有的疑問,還有以後要一起走上癒和雙者的道路,都一併回答了,他說。
「我的答案一直都在你那裡啊,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