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轉黑,夜幕沿著黃昏領土的邊際線,蠶食鯨吞了夕陽的薄暮瑰色。一日將盡,傍晚時分,霓虹招牌像是夜裡才甦醒的旅人,一面面亮了起來,空氣中的溼氣轉濃,不一會就下起了傾盆大雨。成串雨水隨屋簷滴滴落落,挹天癒轉進巷弄,身上的長風衣抵擋春末依舊凍人的冷風,兩旁的飲食店還沒到人聲鼎沸的時刻,而他和另一個男人正是那群打算錯開用餐時間的少數人。
「玄魁。」荒禘撐著一把黑傘,站在店門前向他打招呼。
「玄魁。」荒禘撐著一把黑傘,站在店門前向他打招呼。
挹天癒點頭回應,雨勢越發不可收拾,兩人收傘走進店裡。荒禘熟練的向店主示意,隨即得到熱情招待,他們被領上了二樓,在獨立包廂就坐。木製隔板隔開了座席,保留了客人的隱私,柔和黃光落在桌台上,服務生送上菜單,挹天癒幾乎沒看,只說了一樣。荒禘倒是慢條斯理的在主餐之外又點了幾項小菜,看挹天癒沉默的瞪著窗外漆黑的街景,他在服務生準備收走菜單時,又遞去一個眼神,於是服務生趕忙端上現做小點,溫燙的清酒立刻上桌。
挹天癒收回視線,舉起酒杯就要一飲而盡,用熱毛巾擦手的荒禘忍不住調侃,「吃點東西再喝吧,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挹天癒看了荒禘一眼,空氣潮濕,淡淡的酒氣也跟著沉滯在杯底盤旋,酒色清白如水,他終是改拿起旁邊的水杯。隔著玻璃,加了冰塊的清水冰鎮了挹天癒雜亂無章的心緒,凝結在玻璃杯的水珠溜過指腹,滲進肌膚,挹天癒靜了許多,但仍閉口不語。
荒禘也不理他,自顧自的拿起筷子。挹天癒把勸阻聽進去了,顯示他的理性依舊運轉良好,只是情緒一蹋糊塗。二樓只有他們這組客人,荒禘心想老闆有足夠的默契,更有智慧,懂得確保在他們結帳離開之前,都不會有其他人上樓。他不著痕跡的打量眼前的藍髮男人,玄魁選擇身分之後,也選擇了外貌,更選擇了他執著的人生。荒禘決定打破沉默。
「原皇拒絕你了。」
「嗯。」
挹天癒嗯了一聲,沒有其他表示,如果玄魁覺得他的話已經說完了,再等十分鐘他也不會多吐一個字。荒禘曉得他的老友不是寡言,人如其水,他對事物的認知與理解,有著非常直接純粹的一面。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這話聽起來很耳熟,而且,雖說現在不是笑的時候,玄魁這個人老是讓荒禘想會心一笑。他拿起酒杯,抿去唇邊那抹懷念的笑意。明脈人的心思,曲折的宛如迷宮,細膩有如削尖的刀鋒,企圖與慾望都包裹在層層花瓣裡,只有結蒂成果,最後的落花時刻,花瓣褪去,才會見著深藏在蕊心那燃燒似的意念。現在的挹天癒,彼時的玄魁,當真不曉得原皇在想什麼嗎。當年當他激動地抱起禘兒,詢問玄魁,可知道禘在想些什麼。玄魁表情清冷,講話粗魯,卻是一步都不曾離開禘宮,只為了讓身為猂界守的他可以在摯愛面臨生產難關,外頭強敵環伺的內外動盪之時,有人相陪,穩住腳步,迎接人生最重要的時刻。
他是這樣赤誠的人,即便他們曾經陷入無法迴避的死鬥。
這場飯約是挹天癒起的頭,時間與地點卻是荒禘的安排。出於習慣,挹天癒並不常用訊息與他聯繫,即便討論事情,常是一通電話簡單兩語。因此當荒禘發現手機短訊,挹天癒只傳了四個字:「出來喝酒」,他便轉身向姤兒說道,禘果然料得沒錯。姤兒心中有數,她嘆了一口氣,帶著慣常的淺淺微笑,神情卻難掩感傷,哥哥拒絕他了,是不是?荒禘輕輕頷首,起身拍拍她的手背,說道,妳帶禘兒去找原皇吧,多待一會兒沒關係,禘再讓人去接你們。
荒禘十分確信,他與姤兒成婚,不管哪一輩子都理所當然,但眼前這個人卻不同。他和他口中的「原皇」,時常墜入向度迷離的三維空間,他們之間的歧異點彷彿奇異點,可以將兩人活活吞噬。原皇自然不是一個會坦承心事的人,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挹天癒。儘管如此,荒禘比誰都更清楚姤兒與天塵在原皇心中的分量,而此刻坐在挹天癒的對面,他自有盤算。
籌謀,對他而言常是彈指的本能反應。
用餐時,荒禘先談了姤兒,談了天塵的成長,又說起自己最近在猂族舊地經營的事業。挹天癒專心傾聽,並不因自己的心亂如麻而忽略荒禘說的每一個字,挹天癒仍能有條理地給他建議,也不吝提起養育荒靡時累積的經驗。
這樣子的談話方式,可是兩人早年一度建立卻又因為理想分歧而憤然擲下的東西。挹天癒察覺自己說了許多,荒禘的表情尤其讓他發現這點。兩人之間有一種愉快而不假造作的微醺滋味,讓挹天癒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確實偶爾會想念那些在軍帳裡的徹夜未眠。燭油燃得過頭,濃重的動物性的體味混著若干血腥,四脈之主在主營,與猂界守共商隔日的作戰方針。
行軍佈陣,荒禘是極其出色的兵法家。當他開始交代戰法,僰君雙臂交叉在胸,劫鏖主提著武器,而玄魁在荒禘身旁閉目聆聽,思考自身攻擊最有力的突破點,原皇則站在稍遠處,獨立戰圖之前,彷彿眼前已經有一支猂族大軍在地圖上沿著地理圖線,兵分四路殲敵。也因此荒禘說完之後,目光常落到原皇身上,直待一個篤定點頭,大軍才開拔而出。那些腎上腺素徹底爆發的時刻,遠方荒禘的禘宇荒刈打中敵人的沉重一擊,幾乎震動了大地,而明脈原皇旋身展開攻勢時,身姿矯健,當他加快速度衝向天際,衣袂飄飛染血,宛如粲然鳳翼。
挹天癒唇邊難得有了淡然以外的笑意,往事難能如煙,兩人舉杯相敬。
「玄魁,你喜歡這世的人生嗎?」
「既然存在,便與喜好無關。」
「背負前一世的東西活著,會讓你感覺比較不自由嗎?」
「不會。」
荒禘微笑,「正是你會說的答案。」
「我也少見你為此所囿,除了迎娶同一個女子之外。」
「這倒是。」荒禘做了一個表情,那雙可以熱誠可以冷酷的瞳眸深處,此刻無疑溢滿柔情。那副兩人年少輕狂聊起嫁娶大事時才會做的擠眉弄眼,令挹天癒忍不住笑了一聲。
「在昨天之前,原皇不曾拒絕過你吧。」
荒禘就這麼突兀的轉了話題,尖銳的就像他在戰場上捉對廝殺。挹天癒措手不防,差點岔了氣。
「你和我都曉得,」荒禘說道,透著一抹語言或文字都無法盡述的寵愛,那是他提到和鳳翥獨有的口吻,「鳳凰之所以驕傲,是因為背著遠颺的宿命。」
桌上餐盤收拾一空,雨聲漸歇,樓下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卻未曾打擾到他們。一個世界裡卻有兩般情境,杯底僅剩的水不能完全潤喉。挹天癒再開口,嗓門卻比他預計的還要沉。
「他本來就可以飛。」
「他想飛,是因為他覺得他應該要飛。」
挹天癒微微張開口,但沒有他想的話。明脈原皇四個字,究竟稱不稱得上是顥蒼無蘄和鳳翥一生的束縛。猂族兵敗時原皇站在大雨中的身影那樣纖細,在玄魁心裡,那是一隻固執又不肯認輸的鳥兒。濕透的衣束宛如翅膀下垂,羽毛被雨水徹底浸濕,重的無法再飛。
「玄魁。」
「嗯。」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和鳳翥就是原皇?」
挹天癒不答。這個問題,如果他永世無法超脫輪迴,就算歷劫三千,他也不會回答。
「好友啊。」荒禘感嘆似的說道,「禘確實認為,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保護原皇。」
挹天癒隱約察覺荒禘言外還有言外之意,但他此時此刻並不想與荒禘討論這些抽象的弦外之音,僅淡淡說道,「和鳳翥不是需要被保護的人。」
荒禘笑了起來,似是早就預想到這番答案,「明脈之人哪個不需要被保護呢?我守護姤兒與禘兒,而他們從各方面保護著我,原皇亦然。」
挹天癒靜默不語,溫酒已成涼酒,酒壺即將見底。
「如果說,你和我對上一次的人生有過什麼懊悔。」荒禘說著,他的語氣依舊平靜無波,挹天癒明白今晚的談話已畫下尾聲,就像過去他們培養出的默契那樣熟悉,「那就讓我們在無盡的接受中去修補過去的時光吧。」
◇
挹天癒坐上計程車上時,意識到他喝得並不多。荒禘隨他的意,點了酒,扮演一個忠實的老友,陪他排解煩惱,卻總是在他準備要舉杯消愁的時候故意發話引他回答,這一來一往,胃裡填裝了溫暖的食物,下肚的酒精足以麻痺腦袋,卻不至於忘記自己是誰。或許,填飽肚子,穩當度日,就是最好的安定力量。他在祇脈想做的事,也就是那麼單純而已。
他讓計程車停在山腳,付了車錢。雨絲在路燈下一片茫茫霧霧,積水匯聚,順著山溝一路往下沖刷,細微的蟲鳴融化在薄雨裡,顯得夜裡更靜。挹天癒沿著山路走了近二十分鐘,直到出了一身薄汗。這個時間若是往常,和鳳翥就算等不到他回家,也已經洗好澡懶洋洋窩在床上打盹,和鳳翥睡覺時習慣把腿蜷在身前,好像前輩子真是一隻勤勉築巢之後用慵懶犒賞自己的小鳥。爬上最後一道陡坡,挹天癒微微喘著氣,這樣也好,他還沒想好怎麼面對他。
挹天癒一進家門,客廳飄盪一絲融合花氣與果蜜似的甜香,帶著婉約的女性氛圍,與和鳳翥身上的清爽氣息頗為相似。他脫下沾上汗水和雨水的風衣,注意到桌上整齊的擺著好幾張小孩子的塗鴉。挹天癒拿起畫紙,在天塵稚嫩的筆觸下,父親與母親,他與和鳳翥,在圖畫中都掛著上勾的笑臉。天塵用幾種藍色的蠟筆,頗為出色的勾勒他的髮色,畫到和鳳翥時,則用黑筆塗了外框,用白紙留住了和鳳翥常穿的白衣色調。
圖畫紙的下方,注音歪歪斜斜的拼出「天癒哥哥」和「舅舅」,挹天癒摩娑著天塵的字跡,覺得鬱結在心底沉甸甸的千頭萬緒,少了好幾顆砝碼的重量。
他事先並未告訴和鳳翥他要去找荒禘,但姤兒帶天塵來家裡拜訪,是情理中可預想之事。感情甚篤的兄妹聊了什麼呢,同胞親妹的姤兒,理當能碰觸他無法碰觸的和鳳翥。他與和鳳翥交往的太久,早已知道要留下多少伸展空間給彼此,但此刻挹天癒難得渴望和鳳翥與他分享腦中的想法,讓他知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挹天癒拿起最後一張畫紙,圖中人物跟前兩張相比顯得嬌小可愛,看起來是天塵自己的自畫像,說不定是他母親和舅舅為了保留一點談話空間,才讓天塵拿著鏡子開始塗塗抹抹。童稚的色彩裡,藍天白雲、青山翠湖,看起來都不奇怪,獨有男孩頸上一抹淡褐色的胎記,讓挹天癒一陣怵目驚心。
上輩子荒天塵的親人全都猝然離世了以後,他奉獻鮮血的慨然舉動,幾乎是完美傳承了他一脈的性格激烈,讓挹天癒對和鳳翥的承諾只差一點就立刻破滅。天塵滿周歲那天,挹天癒便發現那在出生時還不起眼的胎痕隨著小小身軀的成長,已經漸漸成形。他倉皇走避,過了一會兒,和鳳翥在廚房找到他,好奇的問他為什麼突然避開眾人躲到暗處還把喜蛋捏碎。
當和鳳翥霸道的拉過他的手,在水槽沖掉他指縫間的蛋殼,挹天癒望著那張秀氣與冷然結合的臉蛋,這是他最想坦誠相對的對象。他該說嗎。和鳳翥輕聲哼著聽起來很耳熟但旋律與祇脈略有不同的小調,這是慶賀新生的祝曲。他們此刻都已經獲得了被重來的機會,當年的傷害還會是傷害嗎。該背負起這個責任的人既然是他,挹天癒想了許久,終是保持沉默。
挹天癒將三張圖畫紙重新收好,放到和鳳翥的書桌上,知道這是要留給他看的。他關上客廳的燈,走進兩人起臥的空間。
和鳳翥正在洗澡,發現他竟還沒睡,挹天癒看了一眼手錶,微微蹙眉。水珠落在磁磚,發出不規則的節奏,挹天癒癡癡的在浴室門前停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梳妝台前,不情願的抬頭面對鏡子。他的襯衫還好好的紮在褲頭裡,鏡中的男人眉頭深鎖,因為飽餐一頓所以臉色並不難看,但嘴唇抿成了緊閉的一條線,肌肉緊繃,好像把笑容都忘在地底三千丈。挹天癒不想看下去了,他煩躁的扭開水龍頭,用清水洗了好幾次臉,他忘我的猛搓臉頰,以至於完全沒察覺和鳳翥不知何時已站在旁邊。
「你回來了。」
挹天癒頓了一會兒,滿臉濕漉漉,連前襟也濺上了水,比和鳳翥還像是從水裡走出來的男人,眼睫毛滿是水花,還看得清什麼。他接過和鳳翥遞給他的毛巾,彆扭的嗯了一聲。和鳳翥發出笑聲,那是舒服、輕鬆、自在的笑聲,不帶任何敵意或是嘲諷,挹天癒頓時覺得一整天翻騰狂暴的腦袋終於獲得平息。和鳳翥仍是和鳳翥。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是他們這輩子共同相處了近二十年之後,極為自然的日常反應。和鳳翥站在他旁邊開始刷牙,看起來沒有什麼差別,彷彿他們昨天不曾發生過什麼。
挹天癒擦乾臉,從鏡中看著站在他左手邊的男人。和鳳翥的黑色長髮還有些濕潤,鬆鬆的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他沒穿拖鞋,以挹天癒對他的了解,浴袍之下估計也什麼都沒穿。昨天和鳳翥拒絕他的求婚──或許那根本就不算是求婚,更像是窮途末路的掙扎。挹天癒不知道下一秒該做什麼或該說什麼,他不曾預計會有這種展開,自然就沒有可以應對的前提。他機械性的伸出手,想收回那只戒指盒,但和鳳翥卻搶先一步壓住了盒子。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秒,挹天癒的目光從盒子移向和鳳翥,那張有點蒼白的臉上出奇的有一點脆弱,好像也不能確定他的答案是不是完全沒有裂縫,那給了挹天癒火苗般的希望。
「和鳳翥,你既然不答應,又為什麼不鬆手?」
和鳳翥的視線陷落在闔上的絲絨珠寶盒,卻不肯看他。當年他們各自走上相反的道路,和鳳翥一路上從沒顯露過他在死前一刻才坦承的那些猶豫,他就那麼孤獨的做了決定然後,像鳳凰一樣將自己燒得一乾二淨。挹天癒控制著想把眼前人緊緊擁入懷中的衝動,看著和鳳翥默然收回手,從座位上站起身,挹天癒感覺尖銳的懼意湧上心頭,因為這個男人曾經說下決絕的話就掉頭離去。可是自己又曾在那時候阻止過嗎,還是因為太過了解而不忍心阻止。
「我不會放棄。」挹天癒低聲說。
「好友,你期待我回答什麼呢。」
說完,和鳳翥只是走進自己的書房,輕輕闔上了門。挹天癒動也不動,那只戒指盒留在空盪盪的桌上,好像被遺忘在招領處的一項重要物品,怎麼打電話卻遲遲也聯絡不到該帶走他的失主。和鳳翥在書房裡沒發出任何動靜,從他們一起住進來之後,這家中從未那麼靜過。角落陳舊的座鐘是和鳳翥在骨董店一見鍾情的古物,那古老的滴答聲已穿越過無數個世代,挹天癒不記得自己有關燈,也沒有半點睏意可言,但顯然途中還是靠著軟椅睡著了。再醒過來,他立刻看向和鳳翥的書房,那裡門口敞開,上午有排診的和鳳翥已經出門。挹天癒動了動有些痠麻的雙腿,發現身上蓋著輕暖的薄被,一壺沖好的紅茶放在伸手可及之處,空氣中有甜甜的麵包香氣,他的早餐在烤箱等著他。生活如此井然有序,和鳳翥觀察入微,從不吝惜在乎他在乎的人,挹天癒喉頭一哽,這一天唯一的差別彷彿只是他睡晚了,沒有在早上與和鳳翥吻別。
沒有改變。
縱使不做任何改變,在和鳳翥心中,他們也仍然會是──癒和雙者。
挹天癒知道自己突然轉向和鳳翥的動作一定很激烈,因為注意力敏銳的和鳳翥隨即露出警醒的神情回望,卻沒有進一步探詢。和鳳翥說過,挹天癒既不願講,他就只好從他的眼神裡讀。那一直是和鳳翥對他的縱容,和自我保護的方法。
他們之間原本不能拆穿的謊言有那麼多,和鳳翥愧疚於對他的欺瞞。可是,他又何嘗不是一場又一場,一年又一年的陪他演下去。每次相見,治療完荒靡與荼然,在和鳳翥瑣碎冗長的笑談聲中,他有多少次想對和鳳翥說出一切,他已經知道彼此刻在血脈裡的仇恨與責任,要他放下幫助自己解決他最大的困難。無數個相處的分分秒秒,他和他,是誰真正不敢先說清楚自己的另個身分。
或許他遠比和鳳翥所知道,甚至是他自己所想的,都更想留下癒和雙者。
挹天癒輕輕拉過和鳳翥,兩人身高相仿,因此下身自然的貼合在一起,沒有性慾的味道,而是需要對方體溫的深切想望。有這麼多話,有這麼多跨不過去的心思,有這麼多──支離破碎,再花一個光年,能不能就把他們的距離再縮近一點。
「好友?」
挹天癒用鼻尖蹭了一下和鳳翥的臉頰。當和鳳翥執拗的喚他好友,總比他冷漠的喊挹天癒還要動聽許多──動聽與否,可能還要看和鳳翥的心情,但畢竟是和鳳翥喜歡他的一種證明,就算這個想法是他一廂情願也無所謂。他寧願覺得,這絕不是他單方面的認為。
「和鳳翥。」
「嗯?」
「吻我。」
那雙精緻的金眸流露幾分意外。和鳳翥想了想,才伸出手兜住挹天癒的臉,他無暇的容貌離挹天癒那麼近,近的彷彿能探到淺笑裡的半分憂傷,他輕聲問,「吻哪裡?」
挹天癒看著他,令和鳳翥坦然的退縮。他琢磨著角度,慢慢把自己的嘴唇貼上。感覺和鳳翥淡色的唇瓣像落葉貼進潮濕的泥土,好像在找尋一個深切的核心,挹天癒張開嘴唇,輕柔的回吻。兩人的唇瓣久久沒有分離,來與往,退與進,像是浪潮在夜晚也浸透著平靜。過了許久,挹天癒才將舌頭一舉捲進和鳳翥的口腔深處,每當他要深吻的時候,就會用手臂將和鳳翥重重攬進懷裡。戰神的臂膀裡,世上還有哪個地方比這個堡壘更穩固安全。和鳳翥習慣攀著他,用全身的力量攀著他,就像攀著一棵千年老樹。
吻更深了,挹天癒的掌心不自覺的推開那件因為上身廝磨而越見鬆垮的浴袍,裸露白皙腿根,和鳳翥纏繞著他的後頸,像是要醉在彼此的唾液裡。和鳳翥吻出來了,儘管挹天癒已經漱過口,口腔深處仍有明脈獨特的藥酒香氣,淡淡的,像刷毛只沾了顏料就草草劃過,留下乍隱乍現的色彩。挹天癒喝得不多,禘君放的藥量也不重。如今男人那張淡漠的五官逐漸染上艷色,挹天癒的眼底,閃爍著仍在控制範圍的慾念。
和鳳翥頓時了解,挹天癒對這無傷大雅的玩笑了然於心,卻選擇獨自面對。他本在收到禘君的訊息之後,便對挹天癒遲未到家起了疑心。他在等什麼呢,藥效終會發作。在和鳳翥洗好澡就獨自入睡的那個時空,挹天癒熾熱的喘息會跟著蒸氣白煙混在一起,而白濁的精液會從他的指間,隨著淋浴的熱水一起流進下水道,彷彿不曾造訪的過客,卻在登記簿上留下簽名。
「你真是傻。」和鳳翥說。
挹天癒推開和鳳翥,退了兩步,好像已經壓抑不住在體內竄動的熱度,他用眼神示意和鳳翥不要插手,那個黑髮男人卻果決牽起他的手滑進浴袍。
挹天癒如藝術家的這雙手,也能駕馭利刃。上面有繭、有愧疚、有斑斑痕跡。一碰觸到充滿彈性和肉慾的身體,挹天癒就失了把持,他飢渴的順著和鳳翥光滑的身體曲線,下滑到觸感豐實的臀瓣,但隨即轉而撫摸他大腿內側細緻的皮膚。就算和鳳翥願意,也沒道理讓他還要折騰開拓,兩人透過和鳳翥併攏的雙腿獲得的快感,並不亞於在體內馳騁。不管是兩人一時情難自禁或不及準備,他的陰莖在腿間進出時,儘管皮膚已被磨的發紅,和鳳翥還是要他再快一點。當他擦過和鳳翥的囊袋,對方就會激情的昂起頭,發出窒息般的喘聲然後弓起腳板。那是和鳳翥獨特的性感帶,讓挹天癒每每欲罷不能。
可是和鳳翥反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身後的密處探去,挹天癒一碰到那張開的穴口,驚憾的立刻縮手。
「你.....」挹天癒震驚的低語,「我不想──你為什麼──?」
和鳳翥洗澡時抹在裡面的潤滑水液流了出來,黏稠的沾染在他的指尖,充斥著毫不矜持的邀請。準備好被侵犯的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倔強的把挹天癒的指頭往穴道裡塞得更深。指腹一壓到腸壁內側,和鳳翥腿一軟,整個人傾倒在挹天癒的懷裡低喘。挹天癒用手托著他,臉上錯愕未減。即便知道荒禘下藥,他也極不願在未能釐清兩人關係的情形下,只因為他無法克制慾望就再同和鳳翥上床。於他而言,這更像是一種,對和鳳翥的尊重。
還有對他的愛。
然而眼前的男人在拒絕他之後,依舊為他打開通道,敞開身體,好像迫切的想證明──還是挽回什麼。挹天癒不曉得為什麼,或許是藥性,或許是本性,或許是,性。他突然落下淚來,倉促的如一場沒有預報的雨。
想獨自面對熱潮,這是挹天癒的溫柔。
和鳳翥毅然交付自己,這是他的執著。
「抱歉。」和鳳翥聲音很低,「我只是──」
只是什麼,他是否要為了拒絕求婚而道歉,至少這個時候什麼都聽不見了。挹天癒用嘴唇堵住和鳳翥剩下的話,熱烈的卸掉他身上唯一的衣物,露出骨感而完美的身軀。別再說了,和鳳翥彷彿聽見挹天癒那麼說,他每次這麼說的時候,都是受不了眼前人總是遍體麟傷又故作沒有受傷。
這次輪到挹天癒牽著和鳳翥的手拉下他的褲檔拉鍊。兩人站著,要進入他並不容易,於是和鳳翥背過身體,讓衣著完好的挹天癒從後方將他貫穿。透過鏡子,他有如人體模特兒,肉體畢露無遺,包括他興奮的器官,還有腰間那道猙獰傷疤。那裡未曾受過傷,卻留下記憶。和鳳翥讓男人將臉埋在他的肩上,挹天癒主導的愛,總是比較悠長緩慢。
夜還太長,卻已無雨。
◇
他這輩子,生來就叫和鳳翥。
認識名字與認識自己,原來也可以是一個雞生蛋與蛋生雞的宇宙性問題。從握著鉛筆第一次寫下和鳳翥,三個字。就只三個字,和鳳翥花了好些時間,將記憶分門別類,將感情揉絲成線。好似他前輩子在死前坦率的說了那麼一個諾言,今生便用名字起頭開始闖蕩人間。
和鳳翥上小學的那年,荒禘以族中遠親的身分出現在他和姤兒的生命中,成為住在附近的鄰居。同出一脈的淵源使得這個安排帶著命運的合理性,彷彿一場上天垂憐的善意。
在這個他和姤兒誕生長大的家,一幢小巧雅緻的三層樓平房,兩戶人家熱絡交談,小孩坐在大人之間,九歲的荒禘長得比一般小孩來的高,他坐在沙發一端,帶著縱容的微笑看著被抱在懷裡尚不滿三歲的姤兒,絲毫不介意小女孩伸出小手,好奇的摸著他略顯蒼白的奇特膚色,而一旁和鳳翥出神的望著這個理應素昧平生卻在他過往一生重重劈下深刻印痕的人,一時之間找不到該說的話。
兩個初次見面的男孩被引到二樓的兒童房,住宅區裡聽不見川流車響,成排的小葉欖仁幾乎與房子同高,喜鵲在青翠茂密的枝葉間築了安穩的巢,周圍的世界祥和平靜,站在童書與玩具之間,和鳳翥的「吾禘」還卡在喉嚨,荒禘已難掩激動的用雙手摟著他的肩頭,熱切的喚了好幾次「原皇」。
原皇。那讓和鳳翥差點就要直覺的單膝跪下,儘管他還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個反應──眼前的荒禘自然沒讓他那麼做,他扶著他坐下,親暱湊在木地板上與他交談,和鳳翥挪不開眼,那跟記憶中不完全相符的樣貌,卻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沉著。和鳳翥感覺意識和身體當中都翻騰著一股高漲的熱情,讓他自然而然的想對眼前的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了姤兒出生時的樣子,還有他想起過往的殘斷片章。荒禘偶爾發問,偶爾聆聽,直到和鳳翥覺得他沒有什麼好說了,他望著光線中漂浮的塵埃,兩人誰也沒說話,直到荒禘用若有所思的聲音問道:原皇,玄魁呢?
和鳳翥感覺腦袋被扼住,這個名字像是一場被淹沒在水裡的陳舊幻夢。在那之前都還清晰可辨的思路瞬間斷線,他不解的壓著胸前,感覺一陣陣鈍痛氾出臟腑,連同那些他尚無法理解的情感。
「我不知道。」他說。
他不知道。和鳳翥不知道。
那些記憶甦醒並沒有規則可言,沒有邏輯,沒有時序,不曾顧及他處於何時何地,不曾考慮他面對的百感交集。那個人的臉孔時常浮現,在他混亂的思緒裡變換錯置,折磨著他入睡後的每一夜夢境。和鳳翥常常驚醒,醒來後才發現年幼的姤兒熟睡在旁,抱著他,像是抱著孩子。他才知道原來他在無意間說了多少夢話,流了多少冷汗。等到和鳳翥終於吃盡苦頭的把挹天癒和玄魁敇天兩人從他的大腦中強行解離,將他和他走過的荒唐歲月徹底尋出曲折的軌跡,他已經從孩童長成了俊秀的少年。骨架和臉型逐漸明確,井井有條的性格中,他慵懶的那一面只保留給自己。他的成長,像是細緻的鉛筆素描填進了鮮明的塗料。
少年多愁善感,和鳳翥卻認為自己已經歷經風帆,走過斷裂的生死無常。
他和荒禘之後都不曾再提起那個名字。每個晚上他闔上課本,收好作業,寫完模擬試卷,和鳳翥關掉書桌檯燈,轉而坐在床邊,點亮了一盞小小如營火般的夜燈。明脈入夜,都有人負責點亮特製的石雕燈座,石窟一般的小洞透著閃動的焰光,既防風也防雨,設置在熙來攘往之處。火焰是明脈最珍貴的象徵,當繁重的公事終於處理完畢,明脈原皇偶爾會倚在露臺欄杆上,素色的燈籠沿著主要幹道高高掛在兩旁,像極蟠踞蜿蜒的龍形。他愛看人影浮動,聽人聲喧嘩。那時候,明脈還有,很多的人。
晚夜微雨,和鳳翥一時不想熄燈。十幾歲的年紀,他走不了多遠,飛不了多高,他努力伸長手臂,想在他所能遍及的範圍裡,尋找那個人的模糊身影。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在市公所套用各種名義探問、在圖書館執著不懈的搜尋資料。那人會已經是個耄耋老人,還是初生的嬰孩,他濃郁的髮色裡,還會不會混上初生櫻蕊的粉嫩色調。還是說,這個男人根本不存在世上任何一隅。
和鳳翥有時候會想,孤身一人的寂寥不停加深失去痛苦。愛過一個人是什麼滋味,承認那個人是自己瘋狂戀上的對象,又是什麼滋味。明白可能此生都不會再感受他的體溫、靈動的眼神、還有曾讓他的世界短暫獲得安定的心跳,和鳳翥便覺得腳下踩的土地都分崩離析。或許那個人曾經體驗過的過程,他也必須煎熬的走上一回。
小他們幾歲的姤兒慢慢長大,和鳳翥跟荒禘協助她減緩記憶回溯的衝擊。幸而,她並未經歷過他們後來走過的腥風血雨,畢竟那不是春天捎來萬千生機的綿綿甘霖,而是一場無可挽回的冷血波濤。在她成年之前,荒禘跟和鳳翥都認為不必要論及她未參與過的往事。他們所有人畢竟都死過一回,那是怎麼發生的,或許也不盡然有知道的必要。
和鳳翥升上高中那年,年長兩歲的荒禘已是大他兩屆的同校學長。開學當天沒有課程安排,難得提早放學,和鳳翥返家便和姤兒窩在房裡吃點心。和鳳翥唇邊帶著笑意,聽還是小學生的妹妹把班上趣事講得過份有條有理,此時樓下卻突然傳來荒禘的大喊。
「原皇!」
兄妹倆同時抬頭,姤兒聽見荒禘的聲音,眉梢飛上喜色。但和鳳翥這一世與荒禘一同長大,從不曾聽過他這麼迫切急躁的喚他。他臉上表情來不及隱藏,姤兒敏銳的輕聲問道:「哥?」
「妳繼續吃,我去看看。」和鳳翥溫聲說道,不願讓姤兒發現他的緊張。
和鳳翥緩步走出房門,一到樓梯就加快腳步,穿越客廳直接踏出玄關,「吾禘,怎麼了......?」
記憶所及,就是一片藍色。
金珀色的眼眸縈繞著舊夢的浩淼煙波,撞上深邃無垠的一池泓碧。
緩緩侵蝕,不屈不撓。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少年站在荒禘旁邊,他穿著跟他們同樣的短袖制服,襯衫燙得筆直,予人清爽潔淨的強烈印象。西裝褲襯托一雙修長的雙腿,他的個頭幾乎和荒禘一般高,但體格沒有那麼壯碩,在優雅與矯健之間,他得天獨厚的佔了平衡。
他有著一頭藍色頭髮,如果有水,那便是藍,如果是天,那也是藍。少年的胸前還沒繡上姓名和學號,但和鳳翥絲毫不懷疑他是誰。
他是,挹天癒。
「......和鳳翥?」挹天癒低聲探詢,無波的水也濺起火花。
和鳳翥凝視著他,他的容貌宣示一切,甚至不用付諸語言。
挹天癒沒有選擇成為玄魁敇天,兩人死前的道別就像是一句穿越時空的誓言,將他們鎖進輪迴的重現。他看著長得像挹天癒的少年向他走來,用顫抖卻無庸置疑的力量將他圈入懷抱,他的手臂、他的髮梢、他身上的氣味、他急促的呼吸。和鳳翥這輩子還不曾跟人那麼親密,挹天癒抱他抱得那麼用力,好像想用自己的胸膛去感受和鳳翥鮮活劇烈的心跳,一副活生生的軀體。
原來都是真的,不是他的想像。
和鳳翥有那麼幾秒鐘,想著要伸起手時,一聲細小的尖叫突然打破凝滯的氣氛。受到驚擾,挹天癒依舊沒有鬆開和鳳翥,荒禘則兩個箭步就挪到女孩身旁,握緊她的手。
姤兒驚疑的望著手臂還護著親哥哥的陌生少年,突來的親疏差異,令她反應不及,但眼前這個人的眉眼俊美的令她懷念,她當然從未見過挹天癒。而挹天癒從荒禘充滿保護慾的動作和那張纖秀的鵝蛋臉,逐漸認出了當年在后座上那道雍容華貴的身影,還有荳蔻少女的姤兒隨同原皇參與春季慶儀的匆匆一瞥。
挹天癒雖是青少年的姿態,卻行禮如儀,垂首向她致意。
「姤后。」
「......玄魁大人?」
姤兒詢問的目光不完全是對著挹天癒,而是半個身體都還在別人懷裡的和鳳翥。他略為僵硬的點頭,挹天癒也鎮定心神,他鬆開手臂,卻轉而牽住和鳳翥的手,彷彿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這舉動讓黑髮少年皺起眉頭,就算他是挹天癒,這動作也太大膽了,他這輩子可是還沒被別人動手動腳過。
「是我唐突,姤后莫怪。」
「請您叫我姤兒吧。」姤兒揉揉荒禘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放鬆戒備。
「也請叫我......」挹天癒頓了頓,「我是挹天癒。」
「挹天癒。」姤兒念了一次,好像想從文字找出什麼能與過去連結的音節,她轉身深深的看了他們三人一眼,彷彿要重新將他們的模樣都牢牢記在心底。
「太好了。」她由衷地發出感嘆,三個青少年包圍下她彷彿秀緻的花朵,聲音中的分量卻令他們動容,「你們終於再次相聚了。」
於是,和鳳翥在十六歲的時候,終於遇見了十八歲的挹天癒。
挹天癒收回視線,舉起酒杯就要一飲而盡,用熱毛巾擦手的荒禘忍不住調侃,「吃點東西再喝吧,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挹天癒看了荒禘一眼,空氣潮濕,淡淡的酒氣也跟著沉滯在杯底盤旋,酒色清白如水,他終是改拿起旁邊的水杯。隔著玻璃,加了冰塊的清水冰鎮了挹天癒雜亂無章的心緒,凝結在玻璃杯的水珠溜過指腹,滲進肌膚,挹天癒靜了許多,但仍閉口不語。
荒禘也不理他,自顧自的拿起筷子。挹天癒把勸阻聽進去了,顯示他的理性依舊運轉良好,只是情緒一蹋糊塗。二樓只有他們這組客人,荒禘心想老闆有足夠的默契,更有智慧,懂得確保在他們結帳離開之前,都不會有其他人上樓。他不著痕跡的打量眼前的藍髮男人,玄魁選擇身分之後,也選擇了外貌,更選擇了他執著的人生。荒禘決定打破沉默。
「原皇拒絕你了。」
「嗯。」
挹天癒嗯了一聲,沒有其他表示,如果玄魁覺得他的話已經說完了,再等十分鐘他也不會多吐一個字。荒禘曉得他的老友不是寡言,人如其水,他對事物的認知與理解,有著非常直接純粹的一面。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這話聽起來很耳熟,而且,雖說現在不是笑的時候,玄魁這個人老是讓荒禘想會心一笑。他拿起酒杯,抿去唇邊那抹懷念的笑意。明脈人的心思,曲折的宛如迷宮,細膩有如削尖的刀鋒,企圖與慾望都包裹在層層花瓣裡,只有結蒂成果,最後的落花時刻,花瓣褪去,才會見著深藏在蕊心那燃燒似的意念。現在的挹天癒,彼時的玄魁,當真不曉得原皇在想什麼嗎。當年當他激動地抱起禘兒,詢問玄魁,可知道禘在想些什麼。玄魁表情清冷,講話粗魯,卻是一步都不曾離開禘宮,只為了讓身為猂界守的他可以在摯愛面臨生產難關,外頭強敵環伺的內外動盪之時,有人相陪,穩住腳步,迎接人生最重要的時刻。
他是這樣赤誠的人,即便他們曾經陷入無法迴避的死鬥。
這場飯約是挹天癒起的頭,時間與地點卻是荒禘的安排。出於習慣,挹天癒並不常用訊息與他聯繫,即便討論事情,常是一通電話簡單兩語。因此當荒禘發現手機短訊,挹天癒只傳了四個字:「出來喝酒」,他便轉身向姤兒說道,禘果然料得沒錯。姤兒心中有數,她嘆了一口氣,帶著慣常的淺淺微笑,神情卻難掩感傷,哥哥拒絕他了,是不是?荒禘輕輕頷首,起身拍拍她的手背,說道,妳帶禘兒去找原皇吧,多待一會兒沒關係,禘再讓人去接你們。
荒禘十分確信,他與姤兒成婚,不管哪一輩子都理所當然,但眼前這個人卻不同。他和他口中的「原皇」,時常墜入向度迷離的三維空間,他們之間的歧異點彷彿奇異點,可以將兩人活活吞噬。原皇自然不是一個會坦承心事的人,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挹天癒。儘管如此,荒禘比誰都更清楚姤兒與天塵在原皇心中的分量,而此刻坐在挹天癒的對面,他自有盤算。
籌謀,對他而言常是彈指的本能反應。
用餐時,荒禘先談了姤兒,談了天塵的成長,又說起自己最近在猂族舊地經營的事業。挹天癒專心傾聽,並不因自己的心亂如麻而忽略荒禘說的每一個字,挹天癒仍能有條理地給他建議,也不吝提起養育荒靡時累積的經驗。
這樣子的談話方式,可是兩人早年一度建立卻又因為理想分歧而憤然擲下的東西。挹天癒察覺自己說了許多,荒禘的表情尤其讓他發現這點。兩人之間有一種愉快而不假造作的微醺滋味,讓挹天癒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確實偶爾會想念那些在軍帳裡的徹夜未眠。燭油燃得過頭,濃重的動物性的體味混著若干血腥,四脈之主在主營,與猂界守共商隔日的作戰方針。
行軍佈陣,荒禘是極其出色的兵法家。當他開始交代戰法,僰君雙臂交叉在胸,劫鏖主提著武器,而玄魁在荒禘身旁閉目聆聽,思考自身攻擊最有力的突破點,原皇則站在稍遠處,獨立戰圖之前,彷彿眼前已經有一支猂族大軍在地圖上沿著地理圖線,兵分四路殲敵。也因此荒禘說完之後,目光常落到原皇身上,直待一個篤定點頭,大軍才開拔而出。那些腎上腺素徹底爆發的時刻,遠方荒禘的禘宇荒刈打中敵人的沉重一擊,幾乎震動了大地,而明脈原皇旋身展開攻勢時,身姿矯健,當他加快速度衝向天際,衣袂飄飛染血,宛如粲然鳳翼。
挹天癒唇邊難得有了淡然以外的笑意,往事難能如煙,兩人舉杯相敬。
「玄魁,你喜歡這世的人生嗎?」
「既然存在,便與喜好無關。」
「背負前一世的東西活著,會讓你感覺比較不自由嗎?」
「不會。」
荒禘微笑,「正是你會說的答案。」
「我也少見你為此所囿,除了迎娶同一個女子之外。」
「這倒是。」荒禘做了一個表情,那雙可以熱誠可以冷酷的瞳眸深處,此刻無疑溢滿柔情。那副兩人年少輕狂聊起嫁娶大事時才會做的擠眉弄眼,令挹天癒忍不住笑了一聲。
「在昨天之前,原皇不曾拒絕過你吧。」
荒禘就這麼突兀的轉了話題,尖銳的就像他在戰場上捉對廝殺。挹天癒措手不防,差點岔了氣。
「你和我都曉得,」荒禘說道,透著一抹語言或文字都無法盡述的寵愛,那是他提到和鳳翥獨有的口吻,「鳳凰之所以驕傲,是因為背著遠颺的宿命。」
桌上餐盤收拾一空,雨聲漸歇,樓下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卻未曾打擾到他們。一個世界裡卻有兩般情境,杯底僅剩的水不能完全潤喉。挹天癒再開口,嗓門卻比他預計的還要沉。
「他本來就可以飛。」
「他想飛,是因為他覺得他應該要飛。」
挹天癒微微張開口,但沒有他想的話。明脈原皇四個字,究竟稱不稱得上是顥蒼無蘄和鳳翥一生的束縛。猂族兵敗時原皇站在大雨中的身影那樣纖細,在玄魁心裡,那是一隻固執又不肯認輸的鳥兒。濕透的衣束宛如翅膀下垂,羽毛被雨水徹底浸濕,重的無法再飛。
「玄魁。」
「嗯。」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和鳳翥就是原皇?」
挹天癒不答。這個問題,如果他永世無法超脫輪迴,就算歷劫三千,他也不會回答。
「好友啊。」荒禘感嘆似的說道,「禘確實認為,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保護原皇。」
挹天癒隱約察覺荒禘言外還有言外之意,但他此時此刻並不想與荒禘討論這些抽象的弦外之音,僅淡淡說道,「和鳳翥不是需要被保護的人。」
荒禘笑了起來,似是早就預想到這番答案,「明脈之人哪個不需要被保護呢?我守護姤兒與禘兒,而他們從各方面保護著我,原皇亦然。」
挹天癒靜默不語,溫酒已成涼酒,酒壺即將見底。
「如果說,你和我對上一次的人生有過什麼懊悔。」荒禘說著,他的語氣依舊平靜無波,挹天癒明白今晚的談話已畫下尾聲,就像過去他們培養出的默契那樣熟悉,「那就讓我們在無盡的接受中去修補過去的時光吧。」
◇
挹天癒坐上計程車上時,意識到他喝得並不多。荒禘隨他的意,點了酒,扮演一個忠實的老友,陪他排解煩惱,卻總是在他準備要舉杯消愁的時候故意發話引他回答,這一來一往,胃裡填裝了溫暖的食物,下肚的酒精足以麻痺腦袋,卻不至於忘記自己是誰。或許,填飽肚子,穩當度日,就是最好的安定力量。他在祇脈想做的事,也就是那麼單純而已。
他讓計程車停在山腳,付了車錢。雨絲在路燈下一片茫茫霧霧,積水匯聚,順著山溝一路往下沖刷,細微的蟲鳴融化在薄雨裡,顯得夜裡更靜。挹天癒沿著山路走了近二十分鐘,直到出了一身薄汗。這個時間若是往常,和鳳翥就算等不到他回家,也已經洗好澡懶洋洋窩在床上打盹,和鳳翥睡覺時習慣把腿蜷在身前,好像前輩子真是一隻勤勉築巢之後用慵懶犒賞自己的小鳥。爬上最後一道陡坡,挹天癒微微喘著氣,這樣也好,他還沒想好怎麼面對他。
挹天癒一進家門,客廳飄盪一絲融合花氣與果蜜似的甜香,帶著婉約的女性氛圍,與和鳳翥身上的清爽氣息頗為相似。他脫下沾上汗水和雨水的風衣,注意到桌上整齊的擺著好幾張小孩子的塗鴉。挹天癒拿起畫紙,在天塵稚嫩的筆觸下,父親與母親,他與和鳳翥,在圖畫中都掛著上勾的笑臉。天塵用幾種藍色的蠟筆,頗為出色的勾勒他的髮色,畫到和鳳翥時,則用黑筆塗了外框,用白紙留住了和鳳翥常穿的白衣色調。
圖畫紙的下方,注音歪歪斜斜的拼出「天癒哥哥」和「舅舅」,挹天癒摩娑著天塵的字跡,覺得鬱結在心底沉甸甸的千頭萬緒,少了好幾顆砝碼的重量。
他事先並未告訴和鳳翥他要去找荒禘,但姤兒帶天塵來家裡拜訪,是情理中可預想之事。感情甚篤的兄妹聊了什麼呢,同胞親妹的姤兒,理當能碰觸他無法碰觸的和鳳翥。他與和鳳翥交往的太久,早已知道要留下多少伸展空間給彼此,但此刻挹天癒難得渴望和鳳翥與他分享腦中的想法,讓他知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挹天癒拿起最後一張畫紙,圖中人物跟前兩張相比顯得嬌小可愛,看起來是天塵自己的自畫像,說不定是他母親和舅舅為了保留一點談話空間,才讓天塵拿著鏡子開始塗塗抹抹。童稚的色彩裡,藍天白雲、青山翠湖,看起來都不奇怪,獨有男孩頸上一抹淡褐色的胎記,讓挹天癒一陣怵目驚心。
上輩子荒天塵的親人全都猝然離世了以後,他奉獻鮮血的慨然舉動,幾乎是完美傳承了他一脈的性格激烈,讓挹天癒對和鳳翥的承諾只差一點就立刻破滅。天塵滿周歲那天,挹天癒便發現那在出生時還不起眼的胎痕隨著小小身軀的成長,已經漸漸成形。他倉皇走避,過了一會兒,和鳳翥在廚房找到他,好奇的問他為什麼突然避開眾人躲到暗處還把喜蛋捏碎。
當和鳳翥霸道的拉過他的手,在水槽沖掉他指縫間的蛋殼,挹天癒望著那張秀氣與冷然結合的臉蛋,這是他最想坦誠相對的對象。他該說嗎。和鳳翥輕聲哼著聽起來很耳熟但旋律與祇脈略有不同的小調,這是慶賀新生的祝曲。他們此刻都已經獲得了被重來的機會,當年的傷害還會是傷害嗎。該背負起這個責任的人既然是他,挹天癒想了許久,終是保持沉默。
挹天癒將三張圖畫紙重新收好,放到和鳳翥的書桌上,知道這是要留給他看的。他關上客廳的燈,走進兩人起臥的空間。
和鳳翥正在洗澡,發現他竟還沒睡,挹天癒看了一眼手錶,微微蹙眉。水珠落在磁磚,發出不規則的節奏,挹天癒癡癡的在浴室門前停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梳妝台前,不情願的抬頭面對鏡子。他的襯衫還好好的紮在褲頭裡,鏡中的男人眉頭深鎖,因為飽餐一頓所以臉色並不難看,但嘴唇抿成了緊閉的一條線,肌肉緊繃,好像把笑容都忘在地底三千丈。挹天癒不想看下去了,他煩躁的扭開水龍頭,用清水洗了好幾次臉,他忘我的猛搓臉頰,以至於完全沒察覺和鳳翥不知何時已站在旁邊。
「你回來了。」
挹天癒頓了一會兒,滿臉濕漉漉,連前襟也濺上了水,比和鳳翥還像是從水裡走出來的男人,眼睫毛滿是水花,還看得清什麼。他接過和鳳翥遞給他的毛巾,彆扭的嗯了一聲。和鳳翥發出笑聲,那是舒服、輕鬆、自在的笑聲,不帶任何敵意或是嘲諷,挹天癒頓時覺得一整天翻騰狂暴的腦袋終於獲得平息。和鳳翥仍是和鳳翥。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是他們這輩子共同相處了近二十年之後,極為自然的日常反應。和鳳翥站在他旁邊開始刷牙,看起來沒有什麼差別,彷彿他們昨天不曾發生過什麼。
挹天癒擦乾臉,從鏡中看著站在他左手邊的男人。和鳳翥的黑色長髮還有些濕潤,鬆鬆的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他沒穿拖鞋,以挹天癒對他的了解,浴袍之下估計也什麼都沒穿。昨天和鳳翥拒絕他的求婚──或許那根本就不算是求婚,更像是窮途末路的掙扎。挹天癒不知道下一秒該做什麼或該說什麼,他不曾預計會有這種展開,自然就沒有可以應對的前提。他機械性的伸出手,想收回那只戒指盒,但和鳳翥卻搶先一步壓住了盒子。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秒,挹天癒的目光從盒子移向和鳳翥,那張有點蒼白的臉上出奇的有一點脆弱,好像也不能確定他的答案是不是完全沒有裂縫,那給了挹天癒火苗般的希望。
「和鳳翥,你既然不答應,又為什麼不鬆手?」
和鳳翥的視線陷落在闔上的絲絨珠寶盒,卻不肯看他。當年他們各自走上相反的道路,和鳳翥一路上從沒顯露過他在死前一刻才坦承的那些猶豫,他就那麼孤獨的做了決定然後,像鳳凰一樣將自己燒得一乾二淨。挹天癒控制著想把眼前人緊緊擁入懷中的衝動,看著和鳳翥默然收回手,從座位上站起身,挹天癒感覺尖銳的懼意湧上心頭,因為這個男人曾經說下決絕的話就掉頭離去。可是自己又曾在那時候阻止過嗎,還是因為太過了解而不忍心阻止。
「我不會放棄。」挹天癒低聲說。
「好友,你期待我回答什麼呢。」
說完,和鳳翥只是走進自己的書房,輕輕闔上了門。挹天癒動也不動,那只戒指盒留在空盪盪的桌上,好像被遺忘在招領處的一項重要物品,怎麼打電話卻遲遲也聯絡不到該帶走他的失主。和鳳翥在書房裡沒發出任何動靜,從他們一起住進來之後,這家中從未那麼靜過。角落陳舊的座鐘是和鳳翥在骨董店一見鍾情的古物,那古老的滴答聲已穿越過無數個世代,挹天癒不記得自己有關燈,也沒有半點睏意可言,但顯然途中還是靠著軟椅睡著了。再醒過來,他立刻看向和鳳翥的書房,那裡門口敞開,上午有排診的和鳳翥已經出門。挹天癒動了動有些痠麻的雙腿,發現身上蓋著輕暖的薄被,一壺沖好的紅茶放在伸手可及之處,空氣中有甜甜的麵包香氣,他的早餐在烤箱等著他。生活如此井然有序,和鳳翥觀察入微,從不吝惜在乎他在乎的人,挹天癒喉頭一哽,這一天唯一的差別彷彿只是他睡晚了,沒有在早上與和鳳翥吻別。
沒有改變。
縱使不做任何改變,在和鳳翥心中,他們也仍然會是──癒和雙者。
挹天癒知道自己突然轉向和鳳翥的動作一定很激烈,因為注意力敏銳的和鳳翥隨即露出警醒的神情回望,卻沒有進一步探詢。和鳳翥說過,挹天癒既不願講,他就只好從他的眼神裡讀。那一直是和鳳翥對他的縱容,和自我保護的方法。
他們之間原本不能拆穿的謊言有那麼多,和鳳翥愧疚於對他的欺瞞。可是,他又何嘗不是一場又一場,一年又一年的陪他演下去。每次相見,治療完荒靡與荼然,在和鳳翥瑣碎冗長的笑談聲中,他有多少次想對和鳳翥說出一切,他已經知道彼此刻在血脈裡的仇恨與責任,要他放下幫助自己解決他最大的困難。無數個相處的分分秒秒,他和他,是誰真正不敢先說清楚自己的另個身分。
或許他遠比和鳳翥所知道,甚至是他自己所想的,都更想留下癒和雙者。
挹天癒輕輕拉過和鳳翥,兩人身高相仿,因此下身自然的貼合在一起,沒有性慾的味道,而是需要對方體溫的深切想望。有這麼多話,有這麼多跨不過去的心思,有這麼多──支離破碎,再花一個光年,能不能就把他們的距離再縮近一點。
「好友?」
挹天癒用鼻尖蹭了一下和鳳翥的臉頰。當和鳳翥執拗的喚他好友,總比他冷漠的喊挹天癒還要動聽許多──動聽與否,可能還要看和鳳翥的心情,但畢竟是和鳳翥喜歡他的一種證明,就算這個想法是他一廂情願也無所謂。他寧願覺得,這絕不是他單方面的認為。
「和鳳翥。」
「嗯?」
「吻我。」
那雙精緻的金眸流露幾分意外。和鳳翥想了想,才伸出手兜住挹天癒的臉,他無暇的容貌離挹天癒那麼近,近的彷彿能探到淺笑裡的半分憂傷,他輕聲問,「吻哪裡?」
挹天癒看著他,令和鳳翥坦然的退縮。他琢磨著角度,慢慢把自己的嘴唇貼上。感覺和鳳翥淡色的唇瓣像落葉貼進潮濕的泥土,好像在找尋一個深切的核心,挹天癒張開嘴唇,輕柔的回吻。兩人的唇瓣久久沒有分離,來與往,退與進,像是浪潮在夜晚也浸透著平靜。過了許久,挹天癒才將舌頭一舉捲進和鳳翥的口腔深處,每當他要深吻的時候,就會用手臂將和鳳翥重重攬進懷裡。戰神的臂膀裡,世上還有哪個地方比這個堡壘更穩固安全。和鳳翥習慣攀著他,用全身的力量攀著他,就像攀著一棵千年老樹。
吻更深了,挹天癒的掌心不自覺的推開那件因為上身廝磨而越見鬆垮的浴袍,裸露白皙腿根,和鳳翥纏繞著他的後頸,像是要醉在彼此的唾液裡。和鳳翥吻出來了,儘管挹天癒已經漱過口,口腔深處仍有明脈獨特的藥酒香氣,淡淡的,像刷毛只沾了顏料就草草劃過,留下乍隱乍現的色彩。挹天癒喝得不多,禘君放的藥量也不重。如今男人那張淡漠的五官逐漸染上艷色,挹天癒的眼底,閃爍著仍在控制範圍的慾念。
和鳳翥頓時了解,挹天癒對這無傷大雅的玩笑了然於心,卻選擇獨自面對。他本在收到禘君的訊息之後,便對挹天癒遲未到家起了疑心。他在等什麼呢,藥效終會發作。在和鳳翥洗好澡就獨自入睡的那個時空,挹天癒熾熱的喘息會跟著蒸氣白煙混在一起,而白濁的精液會從他的指間,隨著淋浴的熱水一起流進下水道,彷彿不曾造訪的過客,卻在登記簿上留下簽名。
「你真是傻。」和鳳翥說。
挹天癒推開和鳳翥,退了兩步,好像已經壓抑不住在體內竄動的熱度,他用眼神示意和鳳翥不要插手,那個黑髮男人卻果決牽起他的手滑進浴袍。
挹天癒如藝術家的這雙手,也能駕馭利刃。上面有繭、有愧疚、有斑斑痕跡。一碰觸到充滿彈性和肉慾的身體,挹天癒就失了把持,他飢渴的順著和鳳翥光滑的身體曲線,下滑到觸感豐實的臀瓣,但隨即轉而撫摸他大腿內側細緻的皮膚。就算和鳳翥願意,也沒道理讓他還要折騰開拓,兩人透過和鳳翥併攏的雙腿獲得的快感,並不亞於在體內馳騁。不管是兩人一時情難自禁或不及準備,他的陰莖在腿間進出時,儘管皮膚已被磨的發紅,和鳳翥還是要他再快一點。當他擦過和鳳翥的囊袋,對方就會激情的昂起頭,發出窒息般的喘聲然後弓起腳板。那是和鳳翥獨特的性感帶,讓挹天癒每每欲罷不能。
可是和鳳翥反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身後的密處探去,挹天癒一碰到那張開的穴口,驚憾的立刻縮手。
「你.....」挹天癒震驚的低語,「我不想──你為什麼──?」
和鳳翥洗澡時抹在裡面的潤滑水液流了出來,黏稠的沾染在他的指尖,充斥著毫不矜持的邀請。準備好被侵犯的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倔強的把挹天癒的指頭往穴道裡塞得更深。指腹一壓到腸壁內側,和鳳翥腿一軟,整個人傾倒在挹天癒的懷裡低喘。挹天癒用手托著他,臉上錯愕未減。即便知道荒禘下藥,他也極不願在未能釐清兩人關係的情形下,只因為他無法克制慾望就再同和鳳翥上床。於他而言,這更像是一種,對和鳳翥的尊重。
還有對他的愛。
然而眼前的男人在拒絕他之後,依舊為他打開通道,敞開身體,好像迫切的想證明──還是挽回什麼。挹天癒不曉得為什麼,或許是藥性,或許是本性,或許是,性。他突然落下淚來,倉促的如一場沒有預報的雨。
想獨自面對熱潮,這是挹天癒的溫柔。
和鳳翥毅然交付自己,這是他的執著。
「抱歉。」和鳳翥聲音很低,「我只是──」
只是什麼,他是否要為了拒絕求婚而道歉,至少這個時候什麼都聽不見了。挹天癒用嘴唇堵住和鳳翥剩下的話,熱烈的卸掉他身上唯一的衣物,露出骨感而完美的身軀。別再說了,和鳳翥彷彿聽見挹天癒那麼說,他每次這麼說的時候,都是受不了眼前人總是遍體麟傷又故作沒有受傷。
這次輪到挹天癒牽著和鳳翥的手拉下他的褲檔拉鍊。兩人站著,要進入他並不容易,於是和鳳翥背過身體,讓衣著完好的挹天癒從後方將他貫穿。透過鏡子,他有如人體模特兒,肉體畢露無遺,包括他興奮的器官,還有腰間那道猙獰傷疤。那裡未曾受過傷,卻留下記憶。和鳳翥讓男人將臉埋在他的肩上,挹天癒主導的愛,總是比較悠長緩慢。
夜還太長,卻已無雨。
◇
他這輩子,生來就叫和鳳翥。
認識名字與認識自己,原來也可以是一個雞生蛋與蛋生雞的宇宙性問題。從握著鉛筆第一次寫下和鳳翥,三個字。就只三個字,和鳳翥花了好些時間,將記憶分門別類,將感情揉絲成線。好似他前輩子在死前坦率的說了那麼一個諾言,今生便用名字起頭開始闖蕩人間。
和鳳翥上小學的那年,荒禘以族中遠親的身分出現在他和姤兒的生命中,成為住在附近的鄰居。同出一脈的淵源使得這個安排帶著命運的合理性,彷彿一場上天垂憐的善意。
在這個他和姤兒誕生長大的家,一幢小巧雅緻的三層樓平房,兩戶人家熱絡交談,小孩坐在大人之間,九歲的荒禘長得比一般小孩來的高,他坐在沙發一端,帶著縱容的微笑看著被抱在懷裡尚不滿三歲的姤兒,絲毫不介意小女孩伸出小手,好奇的摸著他略顯蒼白的奇特膚色,而一旁和鳳翥出神的望著這個理應素昧平生卻在他過往一生重重劈下深刻印痕的人,一時之間找不到該說的話。
兩個初次見面的男孩被引到二樓的兒童房,住宅區裡聽不見川流車響,成排的小葉欖仁幾乎與房子同高,喜鵲在青翠茂密的枝葉間築了安穩的巢,周圍的世界祥和平靜,站在童書與玩具之間,和鳳翥的「吾禘」還卡在喉嚨,荒禘已難掩激動的用雙手摟著他的肩頭,熱切的喚了好幾次「原皇」。
原皇。那讓和鳳翥差點就要直覺的單膝跪下,儘管他還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個反應──眼前的荒禘自然沒讓他那麼做,他扶著他坐下,親暱湊在木地板上與他交談,和鳳翥挪不開眼,那跟記憶中不完全相符的樣貌,卻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沉著。和鳳翥感覺意識和身體當中都翻騰著一股高漲的熱情,讓他自然而然的想對眼前的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了姤兒出生時的樣子,還有他想起過往的殘斷片章。荒禘偶爾發問,偶爾聆聽,直到和鳳翥覺得他沒有什麼好說了,他望著光線中漂浮的塵埃,兩人誰也沒說話,直到荒禘用若有所思的聲音問道:原皇,玄魁呢?
和鳳翥感覺腦袋被扼住,這個名字像是一場被淹沒在水裡的陳舊幻夢。在那之前都還清晰可辨的思路瞬間斷線,他不解的壓著胸前,感覺一陣陣鈍痛氾出臟腑,連同那些他尚無法理解的情感。
「我不知道。」他說。
他不知道。和鳳翥不知道。
那些記憶甦醒並沒有規則可言,沒有邏輯,沒有時序,不曾顧及他處於何時何地,不曾考慮他面對的百感交集。那個人的臉孔時常浮現,在他混亂的思緒裡變換錯置,折磨著他入睡後的每一夜夢境。和鳳翥常常驚醒,醒來後才發現年幼的姤兒熟睡在旁,抱著他,像是抱著孩子。他才知道原來他在無意間說了多少夢話,流了多少冷汗。等到和鳳翥終於吃盡苦頭的把挹天癒和玄魁敇天兩人從他的大腦中強行解離,將他和他走過的荒唐歲月徹底尋出曲折的軌跡,他已經從孩童長成了俊秀的少年。骨架和臉型逐漸明確,井井有條的性格中,他慵懶的那一面只保留給自己。他的成長,像是細緻的鉛筆素描填進了鮮明的塗料。
少年多愁善感,和鳳翥卻認為自己已經歷經風帆,走過斷裂的生死無常。
他和荒禘之後都不曾再提起那個名字。每個晚上他闔上課本,收好作業,寫完模擬試卷,和鳳翥關掉書桌檯燈,轉而坐在床邊,點亮了一盞小小如營火般的夜燈。明脈入夜,都有人負責點亮特製的石雕燈座,石窟一般的小洞透著閃動的焰光,既防風也防雨,設置在熙來攘往之處。火焰是明脈最珍貴的象徵,當繁重的公事終於處理完畢,明脈原皇偶爾會倚在露臺欄杆上,素色的燈籠沿著主要幹道高高掛在兩旁,像極蟠踞蜿蜒的龍形。他愛看人影浮動,聽人聲喧嘩。那時候,明脈還有,很多的人。
晚夜微雨,和鳳翥一時不想熄燈。十幾歲的年紀,他走不了多遠,飛不了多高,他努力伸長手臂,想在他所能遍及的範圍裡,尋找那個人的模糊身影。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在市公所套用各種名義探問、在圖書館執著不懈的搜尋資料。那人會已經是個耄耋老人,還是初生的嬰孩,他濃郁的髮色裡,還會不會混上初生櫻蕊的粉嫩色調。還是說,這個男人根本不存在世上任何一隅。
和鳳翥有時候會想,孤身一人的寂寥不停加深失去痛苦。愛過一個人是什麼滋味,承認那個人是自己瘋狂戀上的對象,又是什麼滋味。明白可能此生都不會再感受他的體溫、靈動的眼神、還有曾讓他的世界短暫獲得安定的心跳,和鳳翥便覺得腳下踩的土地都分崩離析。或許那個人曾經體驗過的過程,他也必須煎熬的走上一回。
小他們幾歲的姤兒慢慢長大,和鳳翥跟荒禘協助她減緩記憶回溯的衝擊。幸而,她並未經歷過他們後來走過的腥風血雨,畢竟那不是春天捎來萬千生機的綿綿甘霖,而是一場無可挽回的冷血波濤。在她成年之前,荒禘跟和鳳翥都認為不必要論及她未參與過的往事。他們所有人畢竟都死過一回,那是怎麼發生的,或許也不盡然有知道的必要。
和鳳翥升上高中那年,年長兩歲的荒禘已是大他兩屆的同校學長。開學當天沒有課程安排,難得提早放學,和鳳翥返家便和姤兒窩在房裡吃點心。和鳳翥唇邊帶著笑意,聽還是小學生的妹妹把班上趣事講得過份有條有理,此時樓下卻突然傳來荒禘的大喊。
「原皇!」
兄妹倆同時抬頭,姤兒聽見荒禘的聲音,眉梢飛上喜色。但和鳳翥這一世與荒禘一同長大,從不曾聽過他這麼迫切急躁的喚他。他臉上表情來不及隱藏,姤兒敏銳的輕聲問道:「哥?」
「妳繼續吃,我去看看。」和鳳翥溫聲說道,不願讓姤兒發現他的緊張。
和鳳翥緩步走出房門,一到樓梯就加快腳步,穿越客廳直接踏出玄關,「吾禘,怎麼了......?」
記憶所及,就是一片藍色。
金珀色的眼眸縈繞著舊夢的浩淼煙波,撞上深邃無垠的一池泓碧。
緩緩侵蝕,不屈不撓。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少年站在荒禘旁邊,他穿著跟他們同樣的短袖制服,襯衫燙得筆直,予人清爽潔淨的強烈印象。西裝褲襯托一雙修長的雙腿,他的個頭幾乎和荒禘一般高,但體格沒有那麼壯碩,在優雅與矯健之間,他得天獨厚的佔了平衡。
他有著一頭藍色頭髮,如果有水,那便是藍,如果是天,那也是藍。少年的胸前還沒繡上姓名和學號,但和鳳翥絲毫不懷疑他是誰。
他是,挹天癒。
「......和鳳翥?」挹天癒低聲探詢,無波的水也濺起火花。
和鳳翥凝視著他,他的容貌宣示一切,甚至不用付諸語言。
挹天癒沒有選擇成為玄魁敇天,兩人死前的道別就像是一句穿越時空的誓言,將他們鎖進輪迴的重現。他看著長得像挹天癒的少年向他走來,用顫抖卻無庸置疑的力量將他圈入懷抱,他的手臂、他的髮梢、他身上的氣味、他急促的呼吸。和鳳翥這輩子還不曾跟人那麼親密,挹天癒抱他抱得那麼用力,好像想用自己的胸膛去感受和鳳翥鮮活劇烈的心跳,一副活生生的軀體。
原來都是真的,不是他的想像。
和鳳翥有那麼幾秒鐘,想著要伸起手時,一聲細小的尖叫突然打破凝滯的氣氛。受到驚擾,挹天癒依舊沒有鬆開和鳳翥,荒禘則兩個箭步就挪到女孩身旁,握緊她的手。
姤兒驚疑的望著手臂還護著親哥哥的陌生少年,突來的親疏差異,令她反應不及,但眼前這個人的眉眼俊美的令她懷念,她當然從未見過挹天癒。而挹天癒從荒禘充滿保護慾的動作和那張纖秀的鵝蛋臉,逐漸認出了當年在后座上那道雍容華貴的身影,還有荳蔻少女的姤兒隨同原皇參與春季慶儀的匆匆一瞥。
挹天癒雖是青少年的姿態,卻行禮如儀,垂首向她致意。
「姤后。」
「......玄魁大人?」
姤兒詢問的目光不完全是對著挹天癒,而是半個身體都還在別人懷裡的和鳳翥。他略為僵硬的點頭,挹天癒也鎮定心神,他鬆開手臂,卻轉而牽住和鳳翥的手,彷彿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這舉動讓黑髮少年皺起眉頭,就算他是挹天癒,這動作也太大膽了,他這輩子可是還沒被別人動手動腳過。
「是我唐突,姤后莫怪。」
「請您叫我姤兒吧。」姤兒揉揉荒禘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放鬆戒備。
「也請叫我......」挹天癒頓了頓,「我是挹天癒。」
「挹天癒。」姤兒念了一次,好像想從文字找出什麼能與過去連結的音節,她轉身深深的看了他們三人一眼,彷彿要重新將他們的模樣都牢牢記在心底。
「太好了。」她由衷地發出感嘆,三個青少年包圍下她彷彿秀緻的花朵,聲音中的分量卻令他們動容,「你們終於再次相聚了。」
於是,和鳳翥在十六歲的時候,終於遇見了十八歲的挹天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