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十四郎 / 沖田總悟
曇花終焉 │ 再び魂輝く
❖ 武州 x 史實改寫 x 再會了真選組篇
1 無人知曉
夏日的清晨無人知曉。
土方十四郎不知為何總會在破曉的那刻醒來。
一如最初那日的往常。
江戶,只會在早晨時分最接近廢刀令之前的江戶。光線還是清澈的,空氣還有可以呼吸的餘裕,天空尚未被飛船切割得亂七八糟,被晨風揚起的灰塵比路上的行人還多。不過,樹還是樹,葉子還是葉子,鳥還是鳥,小溪還是小溪,臭水溝還是臭水溝,萬事屋還是萬事屋。
土方已經相當習慣在一個地方有固定有習慣。固定的作息,固定的生活型態。
起床,倒掉滿到外面來的菸灰缸,梳理,打開半扇拉門,讓沉積的菸味散去。只要沒有意外,一開門就會看見局長在庭院練劍。
早啊!阿年。早安,近藤先生,穿件褲子吧。
裸體的近藤局長是習慣的一部份。問候也是。無論晴天或是雨天,先抬頭看一眼簷廊懸掛的萌黃色風鈴,坐下來,點上今天第一根菸。
揮劍聲、清脆的鈴聲、風聲。汗水的味道、香菸的味道、睡覺的味道。拉門永遠只會打開一半,因為房間深處有一頭蓬鬆的短髮和捲成一團的棉被,只有近藤先生和土方才聽得見呼嚕聲。
安靜、祥和、穩定、有節奏的呼吸。
聲音、人、習慣。
生活和默契。積累與未知。走過的路和預設的前方。
開始變舊的木地板被新鮮的江戶溫柔的拂過。土方深深吸了一口菸,輕輕地靠在門扉上。
「沒吃早餐就抽菸會死翹翹喔,土方先生。」
土方慢條斯理地又吸了口菸,「這麼早起我也不會給你蟲吃的。」
頭上包著棉被,總悟一邊膝行,一邊慢吞吞地從土方背後探出頭,「早安,近藤先生。」
「總悟,你起床啦!」
「近藤先生,為什麼你跟我一樣光溜溜的呢?」
「哈哈哈,原來總悟也沒穿衣服啊。阿年你看看你,這樣不行喔我擔心你會腎衰喔。」
「……你們兩個一早唱什麼雙簧啊啊這傢伙不是每天早上都露屁股有什麼好稀奇的!」
「土方先生是說誰呢?我還是近藤先生呢?」
「你給我閉嘴,去穿衣服!」
總悟。那麼簡單的一聲稱呼。
還有總悟的身體。
棕金色的頭髮,銳利的紅眼珠。曲折的潔白頸子,腳趾的凹縫。
等到已經無法挽回的過於熟悉,就像一杯怎麼沖泡都不會苦澀的茶,茶色乾淨,上半層浮著透明的薄熱,看似嫩芽般的清淡。
卻是燙口、回甘、不小心泫然欲泣。
他的總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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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武州帶來的行囊有時候很難分辨是重是輕。在土方的眼裡,他們帶的太多,而總悟卻老是覺得不夠。近藤說,他還是個孩子啊,阿年,你那麼苛刻是要做什麼。土方從來沒回應過,近藤知道土方從他們出發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停止惦量。他觀看、思索、聆聽、盤算籌畫,哪些太重了,哪些可以填補,哪些可以丟。
即使你這麼做,阿年,你最後還是會把所有東西都扛起來的。
是這樣沒錯。
他們誰和誰也沒反駁。
土方十四郎揹起所有的重量,包括那個最討厭他卻總是在他肩上睡著的男孩。
土方先生,我走不動了。
土方先生,我累了。
土方先生,揹我。
到了後來幾乎變成口頭禪的「土方先生」,是啟程前往江戶的途中,最輕鬆的一件差事。
在一行人落腳的簡便旅館,夜裡,近藤會找來土方促膝長談。說是長談,多是聆聽。聽土方的想法、歸納和謀略。話至一半,總悟拉開房門之前從不敲門。固定一句,我是近藤先生的劍,土方先生是我的後輩,就理直氣壯的待在一旁。他聽得懂嗎?要講多少呢?在那雙明亮的紅眸之前,猶豫第一次在近藤和土方的年長的眼底浮現。怎麼做才好,才是正確的,才是對的?
替三個人決定要誠實以對的人,究竟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事到如今想不起來,也無法強求真相。不及夜深,總悟早就倒在土方的腿上呼呼大睡,近藤總會笑一笑,阿年,就別吵醒總悟了,我去隔壁睡。土方會在原地多坐一會,看一下月亮,然後才小心的把總悟抱進臥鋪。
土方先生。
唷,還沒睡著嗎?小鬼。
跟你們一起離開武州的時候,就不是小鬼了,土方先生。
啊,是啊,不敢自己睡覺的小鬼。
那是因為,土方先生很寂寞啊。
他的確很寂寞,有意的要讓自己看起來非常寂寞,但他的寂寞還不如顯現出來的百分之一。
「沒這回事。」土方說,「誰寂寞了啊。」
他想從那一天開始,他對自己講的就是真心話了。而且沒必要大聲嚷嚷、四處宣揚。
反正總悟知道。所以,土方十四郎就能一直心安理得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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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特別武裝警察。在即將獲得這個頭銜的時期,任務沒有間斷。
近藤幾乎跟他在家鄉的樣子沒有差別,土方捻熄的菸蒂越來越滿。
乍看之下,近藤勳這個來路不明的無名小卒,統率野犬的能力已臻化境,他的自信和豪爽彷彿使江戶的太陽重新恢復會將人燙傷的溫度。情況似乎變得棘手了。有些算計者不介意他是誰或者、是什麼促使一群人比豔陽還要刺眼;但事情未嘗不能有趣的看待,例如對佐佐木異三郎而言。
啊啊,甚至,那個天生要成為首領的男人座下還養了兩隻比所有人加起來都還要凶猛的狗。
忠心不貳。令人討厭。
關於他們,傳聞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新聞。街頭流言昇華為言之鑿鑿的時間,也只不過是等一碗泡麵。在這個時局,只要你有需要,好像連去歌舞伎町的販賣機投一百元就能買到情報。前一晚還在地上濺下的滿地血腥,隔天早上就能看到有人清理。
事情會變,世道會變,人會變。除了他們敬愛的近藤先生以外。
他是那座中軸。土方十四郎和沖田總悟都很清楚,在高速旋轉而失速的陀螺外圈,與其一直看著模糊的風景,不如在疲倦的時候靠著彼此休息一下。
因為武士總是看著目標前進而將背影留給自己以外最重要的人。
青春期的總悟有幾分超出土方的預料。比如他是如此心無旁鶩,幾乎到了鑽牛角尖的地步。
他出現在每個戰場最危險的地方,劍術猶如他的性格,璀璨如亂石激流。
他長高了,雖然看起來沒什麼機會能夠長得比討厭的土方先生還高。
他變重了,現在的總悟揹起來有點吃力。
他的五官開始定型,僅剩的嬰兒肥從那張已經能用漂亮形容的臉蛋上褪去。
他有時多話,有時寡言,全憑心情而定。
他敏捷、迅速、果斷,見血時接近殘酷。
他在近藤先生面前是春季的湖泊,在他人面前如冰河,待他則如暴漲的溪泉。
這並不稀奇,土方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他是習慣了,而且總悟也習慣了。
而破局通常正好會發生在彼此相異的兩人自以為是的習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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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選組終於在江戶有了固定的居所。在越來越不江戶的江戶市中心,真選組屯所不是奇形怪狀的摩天大樓,而只是古典的房舍,樸實無華,有些地方還是他們自己拆掉被蛀掉的老舊木頭,重新整建。空曠的區域內,有辦公處、道場、訓練場,如果有必要的話,也能變成運動場。包括隊員在內所有人的宿舍都在同一個方位,不過大家都曉得副長的房間是最大的,因為整個真選組裡面,沒人比副長工作的更賣命。
扣除機密任務,或是大夥兒一起率隊出差打打殺殺沒法回屯所休息的時刻,每天早上的食堂裡,那三個人老樣子的坐在同一桌。近藤在一邊,土方和總悟在另一邊。通常土方還沒把美乃滋給擠夠,總悟已經開始吃第二碗,吃相豪邁的近藤進攻第三碗飯的時候,總悟已經戴上眼罩趴在桌上補眠了。他們身邊時不時傳來此起彼落的「局長早安」、「隊長早安」、「副長早安」,稱呼不到一天之內就琅琅上口。這個職位劃分行之有年,並不特別。
關於土方和總悟的那件事情,發生在真選組第一次成為真選組的那個晚上。
時間是午夜後了。慶功宴結束,近藤泡了澡上床睡覺,而總悟則待在土方的房間裡,正在替他挑選適合的隊服。榻榻米上散落著一地不同大小的外套、背心、襯衫、長褲和領巾。
「好想睡喔為什麼這麼麻煩?」
「少囉嗦。誰叫你尺寸這麼小。」
「誰小了啊你說清楚土方先生我保證不把你砍死。」
「誰在說阿姆斯特朗砲啊把你的劍收回去渾蛋東西。」
總悟打了個大哈欠,揉揉眼睛擦掉眼淚。他穿著合身的長褲和上衣,決定好的長版外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以免搞混。即便土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深得跟醬油拉麵的醬油沒兩樣了,隱隱然流露出的神色──那是滿意嗎?還是得意?卻讓總悟難得的聽話。
「所以你是副長吧,土方先生。」
「你有什麼意見?」土方查看四周,思索還漏了哪樣配件。
「換句話說,」總悟扭動肩膀、擺動手臂、開始做起健康操,測試制服的靈活度,「只要把你幹掉,我就可以得到副長的位子了。」
「敢就試試看。」
「你說的喔。」
土方別過頭,避免看到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他也很累,沒力氣也沒神經去應付總悟的玩興……對了,總悟你的吊帶呢?唉唷還要穿吊帶不是很多餘嗎土方先生。哦?你如果不怕打架打到一半褲子掉了也無所謂啊。唉唷那種東西不是用皮帶就可以解決了嗎土方先生……你在幹嘛,土方先生?
「教你怎麼穿啊,你鐵定是不會吧。」土方叼著菸說,他拆下自己的吊帶,把米色的帶子解開,然後重新示範,「你看,要先從這個吊環穿過去,再折過來……你有沒有在聽啊臭小鬼!」
總悟若有所思地望著土方,像是在衡量兩人之間的差距,然後他踮起腳。
土方有些困惑。自從總悟長大後,他有這麼近的看過他嗎?
沒有。這個答案只花了一秒鐘。
那為什麼,總悟要離得這麼近?
不曉得。土方想了三十秒,腦中一片空白。
總悟不需要把眼睛瞪得這麼大,因為那雙瞳孔的色調,他閉上眼也能記得。
他記得太多,關於總悟。但並不記得這個。
總悟的嘴唇。
總悟的嘴唇,輕輕的放在他的唇上。
輕柔、甜美。
像是擱下一份禮物。
像是一陣微風吹過。
過了好幾世紀,還是寥寥數秒。
他不記得。沒法反應。
「土方先生,你喜歡我。」
震驚的連手指上的菸從什麼時候消失的都想不起來。
「土方先生,可以再吻你一次嗎?」
根本就沒有說好或說不要的時間。
他的手呢,是什麼時候就放在總悟腰上的,他什麼時候抱住了總悟卻不記得?
氣息是棒棒糖口味,柔軟碰觸的時候,就像蜻蜓點水。一點、兩點。重了一點。
「……你在幹什麼?」土方喃喃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吻你。」
「不,我是說……這是做什麼?」
總悟看了他一眼,那眼天經地義,而且毫不氣怯,土方找了一輪竟然找不著話反駁。
「……土方先生,」總悟頓了頓,「請你跟我上床好嗎?」
前所未有的大爆炸。
等等,他叫什麼名字?土方十四郎。眼前的人是誰?沖田總悟。他們在哪裡?真選組屯所。
喂喂,這是什麼情形,真選組成立的第一天副長就跟一番隊長搞在一起了嗎?
無數個念頭爆破而過,卻一個都不適用。總悟的眼神跟他小時候和之後很多很多個日子一樣,早慧,而且早熟。他環著總悟的腰,有點兒用力,卻在發抖。動彈不得,移不開手。
這是飲鴆止渴。土方知道。
「……你一點也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是吧。」
「我想跟你做。」總悟一字一句,非常清晰,他伸手試著探向土方的褲襠,立刻被牢牢抓住。
「別亂來。」土方扣住他的手腕,手勁毫不留情。
「那,你想跟我做。」
「不准隨便揣測別人的想法,小鬼。」
「已經不是小鬼了,土方先生。」總悟不耐煩了,最後一句幾乎是決絕的,「我是總悟。」
土方和總悟對彼此的熟悉,建立在道場上的每一分鐘。天賦、素質、劍技、策略、性格、甚至是風格,兩劍交擊的時候,年齡差就被震碎那聲在他們生命裡不斷縈繞的巨響。總悟顯然明白他無法近距離撂倒高了一個頭的土方,因此選擇墮落,而且到地獄裡也要拉著眼前的男人一起走。他揪緊土方的上衣,做了一個前推的假動作,在土方踩穩腳步的剎那,總悟以左腳為重心,猛然向後傾倒,他完全放鬆身體,甚至不怕會受傷。早在土方伸手護住總悟的後腦杓和背部,緊緊抱著他一同跌落在地板上之前,兩人心知肚明,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總悟的計畫中。
在土方身下,總悟凝視著他。此情此景出現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是在他的房間裡。
男人是誠實的,尤其這種時候。土方曉得總悟感覺到了,正如他也知道總悟一樣。沒有裸裎卻是徹底坦誠的衝擊感,讓人頭暈目眩。燭光微弱,那種從身體湧出的熱和發燒截然不同。
「你說我喜歡你?」土方終於說道,總悟一震,生平首次對這個男人感覺無措。
土方低頭吻他。不是薄雨落在水面輕描淡寫的吻,不是掠奪的吻,不是不溫柔的吻,不是嘴唇對嘴唇的吻,那究竟是怎麼樣的吻?總悟全心全意的跟著土方,就怕落後,一旦試著要想,要思考,卻找不到方向。這些吻土方都做了,在他無法分辨的時刻,在一個又一個吻沒有中斷,在那個彷彿這一生都不會停止,而且他也不想停止的──
吻。他認識土方十四郎有多久了?
他認識的土方十四郎,他認識的土方十四郎。
他認識了土方十四郎。